表哥

作者: 无远望与念 | 来源:发表于2023-08-27 21:09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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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二,陈庆阳就带着妻子到娘家吃午饭。饭桌上大家风声笑语,几杯酒下肚,陈庆阳终于说出来意,原来他是看上了正在闷头吃饭的罗代新,想让罗代新到他的厂里当师傅,“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罗代新彼时过得尚不如意,在众人的撺掇下只得点头答应。“这下我们两家人就更加分不开喽!”,你一嘴,我一嘴,谈论着摆在眼前的新生活,一切都幸福得像一场梦。

    表哥是整个家族中唯一的独子,因而自小就疼爱自己的表妹。老实说,他看不上眼下这个将成为妹夫的男人,看他五大三粗的样子,方正的脸上挤着横肉,奇怪的是一向柔弱的表妹竟不觉得害怕。最令他不满的是,表妹即将从罗家店嫁到双耳镇,要是婚后闹别扭,表妹回娘家都不容易。

    不过说实话,这个妹夫的家底倒是一点也不薄,二十五岁的年纪就车房齐备,还有余钱出彩礼,更了不得的是,现在他正在筹钱建一座自己的电子工厂,据说他仅仅在上家工厂待了三年,就吃透了技术,摸清了门路,这样一想,他倒也是个不错的女婿。况且表妹到婆家吃穿不愁,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只要不闹到离婚,日子就过一天算一天,女人,本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命数在那里卡着人往前走,表哥一直这样认为。

    家里人都知道这对表兄妹关系要好,或是有心或是无意,背后的闲话像灶头的白烟,飘到了表哥的耳朵里。他只当作没听见,固然他自己二十八岁还没有结婚,也不至于算计表妹的钱,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出意外,两家人在饭桌上其乐融融,很快就将两人的婚事谈论妥当。按老人的意思,酒席办两次,罗家店一次,双耳镇一次,妹夫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同意了,直言钱都是小事,爽快利落的样子令人暗暗点头。

    喜物一件件到位,迎亲那天,妹夫叫上亲戚好友,婚车来了十八辆,幸福的气氛弥漫得比滚动的车轮都快。刹车停下时,新浇的水泥路发出刺啦的声音,传到了期待已久的表妹一家。按罗家店的规矩,表妹家的门紧紧关着,后面几个男人用力把门抵住,这其中当然有表哥。门外的妹夫笑声连连,心领神会,掏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轻轻敲了一下门,一条缝隙打开,一只手取走了厚厚的红包。但门内的人似乎并不满意,门并没有打开。

    在一片欢活的吵闹中,妹夫拿出第二个红包,和上一个一样,也是鼓鼓囊囊的,但旁人看不到,其中包着的只是一张张五十元的零钱。一只手再次从门缝中窜出又窜回去,门内又是一阵笑声。当然,门依旧没有打开,妹夫心下有些不耐烦,因为今天酒席结束后他还要赶去赴一个饭局,对方是双耳镇最大的供应商。在他看来,这种形式的流程不过是浪费时间,走不必要的流程,付出多余的钱,撑起无聊的脸面,而他唯一的回报仅仅是博得一个还算喜欢的女人的欢心。若是把这些精力都用在生意经营上,说不定这一家人早就走出罗家店了,他脑子里很快闪过这些想法,转而又微笑着回过神来。

    妹夫要来一个空红包,又随便从钱包中抽出三五张百元塞进去,在推门的前一刻,他朝身后的几个朋友使了个眼色。就在那只手伸出来拿红包时,门外的妹夫和几个男人一齐用力,隐含着不耐烦甚至厌恶,猛地推开了这扇本不应该关上的门。

    门后的人有些猝不及防,后面正在数钱的那个孩子——今天他很开心,因为有完美的理由不用去学校——受到惊吓,手中的钱散落一地,掉落时发出哄堂的叫好与欢笑,总之就这样,门打开了。

    工厂的大门又坏了,陈庆阳下午五点临走时“嘱咐”罗代新,晚上不要睡得太死,最好时不时起来留意一下厂里的动静,毕竟双耳镇上个月就有一家店铺遭遇了小偷的光顾。罗代新并没有多说什么,吞吞吐吐地说他知道了。“说话声音这么小干嘛,我哪里吃掉你啊,你今天晚上又不回家看一下怎么了——”,陈庆阳临上车前也抓住机会骂了几句,然后气呼呼地打方向盘倒车,似乎别人亏欠了他许多钱。

    罗代新已经在陈庆阳的手下做了二十年了。刚来时,凭着亲戚关系,罗代新就坐上了师傅的位置,而经过这么多年的学习积累,他现在经验丰富,也再没有什么技术问题能难倒他,除非是陈庆阳提出的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要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毕竟是半路出家,现在年纪大了,眼睛又有点昏花,如今怕是上了陈庆阳这条贼船再难下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罗家店院子里的一只鸡,在过年时被人捏住脖颈,割开喉咙,他挣扎着,却不能阻止鲜血先快后慢地流进地上的碗里。而后锅碗碰撞,鞭炮响过后两家人就融融地坐上饭桌。

    罗代新醒了,他按了三下按键,手机才亮起,告诉他现在是十一点半。他这几年睡眠很差,夜间频繁醒来,早上也不用上闹钟。最难过的是夏天,而它马上就到了。双耳镇的夏天多雷雨,厂房的屋顶多年来一直在漏水。所以在那时,罗代新便三个月守在厂里,盛水的桶满了,就倒掉,如此往复,不论白天晚上。不过雷声轰鸣的夜晚也根本无法入睡,他多年来总是这样安慰自己,现在也是,他装作听不见心里比雷声还大的怨言,用手电筒照着,在大门口晃荡了两圈,又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就像睡在电影中的监狱里。

    其实说实话,陈庆阳刚建厂时,虽然好面子,热衷于各种形象工程,但脾气并不差。那时,厂里不加班,工人中午可以休息一个小时,夏天和冬天都有空调,但如今这些都不复存在。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应酬和酒局,陈庆阳对自己的管理手段愈发自信,尽管他的手段只有两种,一是骂人,二是罚款。因此厂里的工人一个接一个离开,留下的这几个人也是由于各种原因,不得不每天伺候陈庆阳这尊土皇帝。

    工作最多的就是罗代新,作为厂里的师傅,打样、测试、修理,所有事情都是他包干,现在人手不足,他还得上产线做活。他总是走神,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当年过年时那顿午饭,那时他犹豫了一阵儿,最后还是答应去陈庆阳的手下做事。当时具体的情形,他已记不清,他已不考虑有没有后悔这个决定,而是渐渐变得麻木——就像陈庆阳所期望的那样。

    凌晨三点时,罗代新又醒了一次,不过他并没有起身,他累了。陈庆阳总是理所当然地说,反正他没事,反正他不回家,反正他不着急,于是乎就应该每时每刻完成他陈庆阳的任务。但是,罗代新的时间是他自己的时间,他在凌晨三点就应该躺在床上,就算厂里的仪器设备都被小偷搬空,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罗代新间歇发作的反抗精神在早上七点时就消失不见了。陈庆阳虽然人还没到厂里,微信消息却已经开始轰炸,罗代新一贯的手段就是能不回则不回,这并不是懒惰或恐惧,而是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的经验。果不其然,等陈庆阳十点装模作样背着电脑走到厂里时,立刻就把罗代新叫到了办公室。陈庆阳在办公室里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洪钟般的声音传到了车间里,工人习以为常地笑笑,自顾自做着手里的活。

    因为寄送检验的样品出现问题,罗代新这一个礼拜的工资被扣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罗代新站在陈庆阳面前,一言不发。陈庆阳虽然不曾锻炼,近年来却越发魁梧,与之相比,罗代新则显得有些佝偻。本着打一棒子给一枣子的管理方法,陈庆阳突然露出善人的模样,说这个礼拜工作任务都完成了,明天周日休息一天,今天傍晚罗代新就可以回家。罗代新没有什么表示,见陈庆阳再没有什么话讲,在首肯下,推门离开。

    罗代新骑摩托车回家,从双耳镇到罗家店要四十分钟。罗代新工作的这些年,双耳镇的这条主路,经过一次又一次修理整改,如今却依然有几处坑洼不平。一开始的水泥路,隔一段就有裂缝,后来针对这些路段,施工队拆掉路面,又重新用水泥浇筑,虽然带来了一段时间的交通不便,结果总是好的。之后,上面又下了命令,双耳镇的主路要加宽,于是烟尘四起的大工程开始了。先是道路两侧的花坛树木被迁走,而后分段封路,四车道变成两车道,浩浩荡荡,颇有一番声势。可是花坛之外就是临街商铺,与几十家商铺显然是谈不拢的,所以最后加宽的距离不过一米——本来还可以更长,不过要留下距离把绿化迁回来,迁回那些像兵马俑一样站立着的树。施工时公交车自然是不能通过的,在几个好事者的催促下,工期紧赶慢赶,拖了五个月才终于完成,彼时的风沙粉尘,现在还在双耳镇飘荡。或许是工期太急的缘故,新加宽的路很快开始裂缝,开始塌陷,而双耳镇的人从上到下都已经不想在这条路上费工夫,于是就将那些损坏的路段浇上黑乎乎的沥青,才造出了现如今坑坑洼洼、缝缝补补的道路。和人一样,双耳镇也被命运卡着往前走,这新旧并列是道路,或许就是双耳镇前行的必经之路,只是未来被风中的尘埃遮住,它似乎只能从一种破败走向另一种破败。

    走完了双耳镇的大路,罗代新减速拐进去往罗家店的小路,这条路很窄,勉强够两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开着汽车通过。罗代新知道家里人很着急,他也有点急切,他知道妻子和女儿一定在等他,他也迫不及待地想抱起自己的孙子,这些思绪令他麻木的心有了属于人性的鲜明底色。天色有些暗了,罗代新打开灯,时不时按着喇叭。站在路口看,罗代新和他的摩托车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发光的小点,愈来愈小,愈来愈小,直到最后它消失了,消失在了这条弯曲而又卑微的小路上。

    罗家店村上的路在那时就已经是双耳镇现在的模样,而且还只是双车道,所以接上新娘后的十八辆婚车,一路都在减速让车。明明是个好日子,偏偏天公不作美,几层乌云铺在天上,风在地上乱卷,雨还没下。两大家子人在路上几经周折,最后来到了镇中心的嘉诚大酒店,罗家店的酒席就订在这里。

    这场婚宴和双耳镇别的、以往的婚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排场要更大一些,上一次有人家在这家酒店办席,还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妹夫不是很在意别人的脸面,但总是要为自己挣足脸面。

    婚礼的主持一直以来就是镇上小学的音乐老师,大家都认识,她的那套话说了好几年,但是大家都愿意捧她的场。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扮出职业的笑脸,优雅地走上了台。照例讲了几句笑话,引起一些轻微的骚动后,她开始在背景板上播放视频,内容是表妹和妹夫的相识相恋的经历,尽管二人是相亲而识。一段轻松的音乐过后,风格突然变得煽情,视频里一张张婚纱照缓缓走过。在音乐老师“爱是一种给予,爱是一种责任,爱是一种希望”的排比句中,妹夫捧着鲜花,穿着定制的西服——这一点并不是因为他虚荣,只是因为最大号的西服在他身上都显小——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上了舞台中央。过场越来越无聊了,他心说。音乐老师问妹夫当初是怎么认识表妹的,妹夫随便编了一个简短的故事。音乐老师问他会不会永远爱表妹,他说会。音乐老师问他会不会照顾新的父母,他说会。他还说以后家务他做,孩子他带,每个月工资上交给表妹……具体的问题妹夫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他和表哥一样都已经上了年纪,不过最后的表白他很认真,因为他要说给自己的丈人与丈母娘。

    “叔叔阿姨,你们放心,你的女儿嫁到我家,我,包括我爸我妈,我们一家人都会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绝对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有一口吃的,我宁愿自己饿着,都要留给她。叔叔阿姨,请你们相信我,如果你们愿意接受我这个女婿,我也会把你们当作我的亲生父母看待,真心地叫你们一声,爸、妈!”

    在一片叫好声中,一段歌颂父爱的音乐按照流程适时地响起,红毯对面那头,丈人牵着身穿婚纱的表妹,一步步朝舞台这头走来。音乐老师开始在一旁讴歌父爱的伟大,在她娓娓道来的嗓音中,丈人似乎在红毯上重新走过了自己的前半生。对所有人来说都算是漫长的两分钟过去,二人走到了终点,丈人将表妹轻飘飘的手,沉重地交到妹夫的手里。表妹先是抱了一下自己的父亲,转身又和妹夫抱在一起,煽情的背景音乐又适时中断,换成了一段稍显欢快的音乐。

    丈人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于是一个人默默地走下舞台,回到座位上,眼角有几颗泪珠。而一旁的座席上还有一个男人眼角湿润,这人就是表哥。要论关系,这一大家子人,就属这对表兄妹最没嫌隙。表哥没有妹妹,就把表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对待她比她的亲姐姐对待她还要好,还要仔细。两人自小一起玩耍,一起摸鱼,一起打水漂,一起折纸飞机。到了上学的年纪,表哥帮忙挡下表妹在学校里捅的篓子。若是表妹在学校里受到欺负,表哥听说后就立即攥着拳头跑到学校替她出头。可是童年的纸飞机渐渐飞远,那条清澈的河也渐渐干涸,离开学校后,兄妹二人都有了自己的工作,有了各自的生活。两人在聊天时还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却渐渐没了谈兴,就像两颗按各自节奏跳动的心脏,虽然它们有合拍的时候,但大部分的时候频率都错落。甚至于,表哥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相亲,又是何时认识了妹夫,这令表哥有些惆怅,难道人只要开始独立,就不得不选择冷落那些过去的感情吗?他最担心的是,这场婚姻,是否真的会带给表妹幸福,若是不幸福,表妹又会如何自处?可话又说回来,这些事是他一个仅仅关系要好的表哥该考虑的吗?

    表哥在一片喧闹中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朝窗外一看,原来他的忧伤终于从天上细密地落了下来。雨不大,罗家店从没有大雨,一年四季都只有如丝的雨线,年复一年,仿佛将这片土地裹成了一个蛹。

    不过若是在双耳镇的夏天,小雨反倒是稀奇的事,这里要么烈日逼人,要么大雨倾盆。今天的天气差得很平常,雨水天漏,空气闷热,令人难受,罗代新白天换了好几次接水的桶,他对此习以为常。

    今天不是特殊的日子,或许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就没有特殊的日子。不过他下班后突然有些想念罗家店的烤鸭,于是踩着水花买来了半只,顺便带了瓶酒。现在的罗代新很喜欢喝酒,厂里的三餐很简单,所以他总是在孤单的晚饭里,呡上几口白酒,不能多喝,否则会误了晚上加班时的工作。这里不像罗家店,对罗代新来说,双耳镇上的烤鸭多半难吃,不是食之无味就是又腥又腻,而他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不过聊胜于无,把想吃的东西吃进肚子里,也算过好了这一天的日子。就在他洗好筷子,准备享受这段时间时,陈庆阳一通电话不合时宜地打了过来。

    “罗代新你怎么回事?昨天那批680B送货之前你检查了没有?”

    “……唔,我都看过的。”

    “四万套你全部都看过?”

    “……唔,可能,看的时候有遗漏,就是——”

    “好了好了,你不用讲了,我懒得听。那批货出问题了,我明天再跟你谈。我现在有其他事没时间,你赶紧到人家王老板那里,把有问题的产品挑出来,现在就去!”

    “……哦、哦,好。”

    电话急切地挂断,罗代新瞥了一眼模糊可怖的雨幕,无力地起身,但本就松散的桌子还是摇晃了几下,两滴酒洒了下来。罗代新熟练地穿上成套的雨衣,又揣起了一把雨伞,带上门就走了。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他不争气的摩托车又罢工了,这就是机器的坏处,它任你打骂,可它永远不会妥协。不过罗代新有办法,他找来润滑油涂抹到气缸壁上,猛踩几下启动杆,摩托车就响起轰隆轰隆的怨言,冲进了泼墨般的街景中。

    这是一场什么样的雨啊,雨水凝在一起是珠子,散开来是雾,一股脑撞在罗代新的头盔上。他看不清路,只能判断出前方灯光的大概距离,好在车辆不多,不过都开得极快,掠过他时,溅起的水花像海浪一样拍打到他的身上。

    天色一直昏暗,罗代新不知过了多久才开进王老板的工厂。他匆促地找到了一处避雨的角落,停下车,小心翼翼地脱下雨衣,不过这是无用功,雨水早就顺着领口和袖口,打湿他褪色的短袖。不过罗代新不在意,他撑起雨伞,踮着脚跨过地上的水坑,来到车间门口。他看着里面没人,估摸着他们都已下班,转而走到右侧一扇没上锁的窗户前,咯吱一声拉开,伸手一探,钥匙果然就在里面窗台上。打开门,那批有问题的货就堆在门口,仿佛早就特意为罗代新准备好,就像罗家店土地上的麦子,一开始就是为收割机准备好的。罗代新打开灯,像麦子一样垂下头,开始检查这批货。

    一共四万套,他们做到六千套时发现问题,就停工换产线了。也就是说,现在还剩三万四千套。

    这一百套没问题。

    早知道应该戴一副线手套,打磨过的板材边缘太锋利了。不好把手割伤,不然速度慢下来,就来不及回去了。最好回去的路上雨下小一点,也不要刮风,往年他就因为淋雨发过高烧,以至于影响了工作,不出意外地惹来了陈庆阳一顿臭骂。

    这五百套没问题。

    肚子饿了,早知道先对付两口再过来了。希望胃病不要犯。一会回去饭菜都凉了,早知道上次就该把微波炉修好。不过反正是夏天,冷点就冷点吧。可是他看手机上的短视频,说是冷饭冷菜吃下去容易致癌,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一千套没问题。

    怎么看得这么慢,要专心不能走神了。

    这三千套没问题。

    ……

    这六千套没问题。

    几点了?算了早做完早收工。这个点,家里人应该都已经睡了,睡得最香的大概是我那刚出生的孙女,女儿应该正把她抱在手里,在床边走来走去,摇摇晃晃,就像我抱着小时候的女儿一样。那个时候多好啊,可惜现在一切都变了。

    这一万套没问题。

    脖子好酸,肩膀好麻。人老了,比不上年轻时候的身体。往年厂里赶产量两班倒的时候,他每天只睡几个小时,仍然不觉得十分疲倦。不过现在的罗代新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非常不值,努力多年,不过只是换来了一个出气筒的身份。

    这一万五千套没问题。

    等一下,这个好像有问题,引脚偏移了。好,找到一个。还有,还有两箱?那应该很快了。手臂要抬不起来了。过年的时候厂里很忙,陈庆阳总会象征性地来车间帮忙,做了五百套就走,啧啧嘴,说大家一天做三千套很辛苦。

    这一万九千套没问题。

    好了,结束了。四万套,在这个昏天黑地的雨天从四万套里找到两个次品,罗代新一时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每一次都不知道。他看了一眼卡顿的手机:二十三点,三十四分。

    罗代新慢慢地起身,却还是眼前一花,趔趄两步才站稳。他费力地把十四箱货物堆好,拖到原位,然后力气终于用尽了似的,眼皮耷拉着关上灯,慢腾腾地摸索出门,拿出手机照亮,将门反锁,仍把钥匙放在窗户后面,最后扫视了一眼,确信自己没有因年纪大而忘记什么事情,才转身离开。

    可是这雨还在下,下了几个小时还在下,而且刮起了很大的风,卷着雨珠,打湿了罗代新停在角落的摩托车。罗代新并不在意,他知道,等他回到自己厂里,全身上下都会湿透。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罗代新套上雨衣雨裤,跨上摩托,掉头离开了王老板的工厂。他心中有一股无名火,很多脏字就要突破牙关,可他一时找不到破口大骂的对象。

    等罗代新再次穿过风雨回到工厂,回到自己临时的宿舍,已经过了零点,他还没有吃上自己的晚饭。时间久了,本来因空荡而难受的肠胃已经平复下来。罗代新先是把雨衣展开挂在架子上,然后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把湿透的衣服泡进水里,准备吃完饭再洗。

    下雨的夜晚显得更黑,罗代新在一盏灯下找到了些许的安全感。他打开塑料盒的盖子,摸起筷子,因为不愿低头把板凳放倒坐在上面,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尝了几口鸭肉,然后他开始狼吞虎咽。真是一如既往的难吃,双耳镇上的食物,只能用来充饥,谈不上口味如何。罗代新强迫自己在脑子里反复咀嚼这顿荒唐的晚饭,但是思绪还是飘到了陈庆阳和王老板身上。说到底,陈庆阳对他并没有做过分的事情,所以这也应了他的想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吃别人的饭,就得受别人的气。陈庆阳无论什么时候都嗓门很大,可罗代新听过他给王老板打的电话,总是一改平日里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模样,在王老板面前极尽卑微,口中说着谄媚的话,譬如“你王老板天天吃肉,我喝点汤就行”,如此种种。这就好比在罗家店,你找到村长办事,结果村长告诉你村长上头还有村长,一层一层上去,又一层一层下来,最后你什么事也没做成,可还是受了气,承了情。

    害怕一会儿迷糊时忘记,罗代新给手机上了一个闹钟,毕竟今天太晚了,怕万一起不来。不像其他工人,他从来不喝咖啡,听说这玩意伤脑子。他啃完最后一块骨头,猛然一股强烈的睡意袭来,他把桌上整理一下,就躺倒在背后的床上,烤鸭的骨头和空酒瓶,明天再扔到外面去吧。

    罗家店镇上的烤鸭是人们最喜欢的食物,此刻不出意外也摆在婚宴的桌上。

    表妹和表哥当然也喜欢,只是由于重男轻女,表妹自小少有口福,不过只要表妹开口,表哥都会去街上买半只,偷偷带给表妹,看着表妹大快朵颐的样子,表哥心里也极为满足。此时此刻和以后,表妹再也不需要自己给她买烤鸭了,表哥这样想着,用筷子夹了一块烤鸭,慢慢送进口中,很难吃,带着淡淡的苦味。

    此时,舞台上的活动已经结束,表妹和妹夫都开始照顾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音乐老师本来借口有课,却被姐夫强行留了下来,说是无论如何吃两口。

    为了压抑自己的忧伤,表哥不停着动着筷子,拼命地咀嚼食物,旁人也仅仅以为他只是饿了。但很快表哥又睹物思情了。那时的表哥还不大会喝酒,他坐立难安,双手不知怎么的就摸到了酒杯,然后拿起来灌了一大口,脸上泛红。旁人调笑他充胖子,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难过,不应该愁眉苦脸,可他就是笑不出来。表妹的新生活即将开始,彼时的他还不知道,从罗家店走向双耳镇的人,不止表妹一个。其实世界就是这样,一成不变的故事只是一场偶然,我们无法评判每天发生的改变是好是坏,因为我们来不及评判,只能义无反顾地走入一个选择,然后接受它,并从中找到自己的存在。

    酒席持续了半个小时,三分钟热度的孩童早已不耐烦,几个脑袋聚在一起,谈论着大人不在意的话题。大人们也陆续向新人告别离场,妹夫见挽留不住,也乐得省下了时间。又过了一阵,音乐老师也要借故离开。其实她不知道,妹夫以后的生意需要得到她丈夫的照顾,因此才会这么热情。眼见宽敞的大厅里人走了一半,妹夫拿过话筒,说了几句空头支票向众人表示感谢,最后特别感谢了音乐老师,然后带头鼓起了掌。这下众人知道这场喜事就要结束了,连仍在朵颐的那些单纯的食客也识趣地站了起来,拍打双手。

    一时间大厅里响起一阵不同心的掌声,妹夫咧嘴笑着。表哥就在这掌声中站到了最后,站了二十年,他永远不会想到,这响当当的巴掌,会在二十年后落在自己身上。

    当陈庆阳的巴掌狠狠地打在罗代新的脖颈上,发出啪的一声时,两个人都有些错愕。陈庆阳接着用一顿臭骂,掩盖了过去,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事情是在下午发生的,那时,罗代新和往常一样,在工作室里测试自己刚刚做完的样品。

    这两天,陈庆阳心情很差,他给罗代新发出的命令总是得不到执行,这令陈庆阳大为光火。而每当陈庆阳大发雷霆时,罗代新总是垂着脑袋和石头一样站着,不发一言,让陈庆阳一拳打在棉花上。但是陈庆阳永远不会考虑自己的命令是否可以完成,他总是觉得所有工作上的问题都有解决办法,尽管他从来没有提出过哪怕是一条办法。

    今天上午,送往实验室检验的样品再一次退了回来,这已经是第三次退回,三次的报告全都不合格。这其中事项繁杂,时间成本和来回的运费姑且不论,主要是外面还有两家工厂在竞争这个项目,现在这个项目肯定是黄了,陈庆阳这个老板在外面也被人笑话,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陈庆阳妄想以一个二十人的小作坊式的工厂,换来他在平行关系中自己的完美与地位,对这样一个粗鲁的人来说,实在是天方夜谭。陈庆阳认为自己有完全的理由感到气愤,于是乎他在早上十点来到厂里后,就抱着自己的电脑坐到了罗代新的工作间,在刷视频的间隙,质问几句罗代新的工作进度。罗代新与陈庆阳两人,都不是专业搞技术的,罗代新只能把线路走向完成要求的八成,但陈庆阳却总想要得到一件完成度百分之二百的样品:它要以百分之一的误差达到效果,同时要节约原材料以降低原材料成本,还要结构简单以降低人工成本……然而他连测试工装的接头有几个都不知道。

    中午十一点半吃饭,到时间后,罗代新故意等了十分钟才推门出去,可背后还是传来了陈庆阳阴阳怪气的声音:“快点吃啊,赶紧回来,活做成那个鬼样子还想着吃饭哩。”罗代新随便对付了几口饭就下来了,看见工作间里陈庆阳已不见人影,他朝对面看去,办公室的窗帘已经拉起。陈庆阳素来有午睡的习惯,现在肯定是在开着空调打盹。罗代新并没有想着趁这段时间偷奸耍滑,而是继续专心地调试数据。

    测试灯头有规律地闪烁着,在午后杂乱的工作间里,听着车间传来有节奏的机器噪音,他很快就有了倦意。昨天晚上罗代新又加班到很晚,在床上做了好几个梦,没有睡好,就在他眼皮微微合拢时,突然走来的陈庆阳朝着他大吼了一声:“罗代新!我花钱请你来就是让你睡觉的?”罗代新被吓得一个激灵,手中的仪器差点没有拿稳,他蠕动了几下嘴唇,最终却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是埋头研究样品上复杂的线路。这一幕再次令陈庆阳瞪大眼睛,不过今天的实验样品要在五点之前寄出去,所以他不再打算浪费时间——等空闲的时候敲打罗代新也是一样的。呡了一口茶,陈庆阳舒舒服服地坐在昂贵的老板椅上,这个椅子也是罗代新下班之后按吩咐,一个人阅读说明书拼装出来的。

    四点以前,陈庆阳抽了半包烟,喝了三壶茶,打了两通电话,同王老板约好了今天晚上打麻将的时间。四点时,他质问罗代新的完成进度。他希望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但罗代新再次让他失望了:罗代新没有找到出问题的零部件,换句话说,这一个下午的时间又被浪费了,陈庆阳在晚上的饭局上又要落面子。

    陈庆阳猛地冲到罗代新面前,看着桌面上散乱的零件,嘴唇因怒火而抖动,最后大叫起来:“罗代新!你要搞死我啊?你知道我在外面,要为你说多少好话,要搂住多少你惹的麻烦?我只是一个小老板,我也要吃饭,你知道吗?这个样品你做了一个多月了,你二十年的经验呢?被路上的野狗吃掉啦?”听着陈庆阳夹着方言的责骂,罗代新默默摘下度数不准的眼睛,试图让眼睛更舒服一些。陈庆阳话头结束,心中仍觉得不解气,似乎他这家工厂的未来就要断送在眼前这块臭石头的手里。就在那一刻,连陈庆阳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突然抬起手臂,扬起手掌,然后啪的一声打在了罗代新的脖子上,罗代新上身晃了几下,就不动了,像是罗家店冬天河水里结出的冰。这一巴掌,就从罗家店的河水里,上升到雨里,乘着风,掠过新旧交替的道路和两侧的商铺,沾着烟火与酒气,重重地落在罗代新的身上,把二十年的时光打得粉碎。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沉默,陈庆阳垂下手,感受到了手心的痛意,一时语塞。最后,他还是让罗代新继续调试,匆匆收拾东西,借口有事,落荒而逃似的开车离开。但这种一时的尴尬很快就会在晚上的觥筹交错中逐渐消散,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打卡下班时,陈庆阳新招来的学徒走到工作间向罗代新打招呼,尽管知道这是即将顶替自己的人选,罗代新也没有藏私,指点了几句学徒今天的工作,便笑意盈盈地让他回家路上小心。

    关门的声音结束,罗代新的声音响起:下次他再这样我就翻脸了,就算我有错,你骂多几句无所谓,你不能打人啊,这伤害到了别人的尊严了……太阳就要落下去了,罗代新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心里还是嘴上,更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到。

    罗代新正伏在桌子上吃晚饭,为节约时间,内容只是电饭锅里的白米饭和中午的剩菜。他吃着吃着,突然宿舍的门被敲响:“表哥,你在里面吗?我是陈庆阳啊!”罗代新满腹狐疑地起身打开没上锁的门,只见高他半个头的妹夫陈庆阳,一手提着酒,一手提着烤鸭,周正地站在门外,脸上堆着笑。“表哥,知道你喜欢,这是我今天路过罗家店,特意给你买来的。还有这瓶酒,我们兄弟两个好久没一起吃饭了,要不现在整一顿?”

    罗代新一回头,突然发现小桌子突然变成了大方桌,又一晃神,陈庆阳已经坐到了凳子上朝他招手。被巨大的喜悦包裹着,罗代新微笑着朝桌子走去,他走啊走,走啊走,却发现桌子反而离自己越来越远,陈庆阳的手掌却变得越来越大,遮住罗代新所有的视线。

    罗代新被这座五指山吓得冷汗直冒,突然手机铃声响起,罗代新从梦中惊醒,看到号码,下意识地匆忙接听:“罗代新你吃好没有?你以为吃酒席啊!客户还在等着你的实验报告,赶紧去弄!听到没有?”

    嗯。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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