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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讲完第一个故事的时候,居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我想我不是唯独一个吃惊的,惊讶于时间竟能飞得如此之快。他摇了摇头对我说道:“哎呀,我真的老了,掌握不好时间啦,对不起你,今天只讲了一个故事,今晚九点我们再继续吧。”
众人散场,酒馆关门,我与老波西米亚教授相约晚上再见后,很快回到了酒店。我记得教授刚才在酒馆时对我说过,这世上可不存在什么偶然的事情。是的,可现在发生的事情,仍然对我来说是一个奇迹:我刚进酒店房间,电话响起,打来电话的是我的前女友,在这样的凌晨时分。她一定打电话问了好几个人,才问到了我住的布鲁塞尔酒店内房间的电话。就因为这一点,让我的胃里一阵翻腾。
她对我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忽然离去,她其实很抱歉,也很难过。她会在明天下午到达柏林与我正式道别,顺便拿走放在我公寓中的衣物和日用品。接完电话,我的酒也彻底醒了,心里真正地兴奋起来。不过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并不是在幻想什么浪漫的事情,比如最后的吻别、挽留、激烈的复合、一生难忘的夜晚,没有。我告诉自己,是因为我能松一口气,我可以卸下重担,抓住她给我的重新开始的机会,像一个成人那样,去做成人该做的勇敢的事情,对过去的人和事做个了断。
心不在焉地结束了最后一天研讨会后,我去火车站买了明天一早回柏林的列车票,然后回到酒店飞快地整理完行李。晚上,我直接带着行李来到小酒馆喝酒,一边想象着与女友最后的见面,即将到来的正式的告别,也许最后望着她美丽的背影,在玫瑰、蓝灰相间的晚霞之下。一开始,我甚至没有发现,老波西米亚教授已经在我身边讲述第二个故事。当然,我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听说书表演。
和第一天一样,教授忘了时间,一直说到凌晨才说完第二个故事,于是第三个故事只能再等等。
就在那个夜晚,我做出了一个也许会令我终身遗憾的决定。虽然在当时看来,这个遗憾很小很不起眼,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也沉淀在了心底。现在,二十多年过去,它仿佛并不想打扰我,却始终安静地在角落里盯着我,那种小小的压迫感变得令人讨厌起来,怎么也挥之不去。在当时看来,那是个很显然的决定:我决定回去与前女友见面,不再听第三个故事。
散场后,我跟着教授走出了酒馆,他来到一辆马车前,开始整理马鞍和缰绳。我当天没有醉酒,睁大眼睛证实自己没有看错,没错,既然他佩戴着短剑,为何不能驾驭一辆马车?我来到教授的面前,显得十分抱歉地说道:“教授,谢谢你两个夜晚的故事表演,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不过我在布鲁塞尔参加的研讨会已经结束了,回程的火车就在两个小时后,看来今晚没法再听你说故事了,真的太遗憾了,对不起你的好意。”
教授抬头看着我,他的那匹高头大黑马的左眼也盯着我,我不禁略微低下头,脸肯定是马上变红了,只能安慰自己幸好在夜色中应该不明显。在第一个瞬间,我回避了他的眼神,但我感觉他的眼神中似乎是有伤感,也许是他掩盖得很快,因为当我抬起头来接纳他的目光时,只看到了和蔼亲切的笑意。
“年轻人,别在意,你不用担心。就算是送给你,也不能对你现在造成负担,这是我的不对了,是我没有掌握好时间。”
“哦,不,请你别说这样的话,不对的是我。”我的心确实软了一下,趁着一点点酒劲,眼泪像变魔术似的又掉了下来,职业政客的腿脚手臂驱动着我,上前去拥抱教授,他也有力地拥抱了我。
“你大可不必在意,不必因为现在收不全所有的故事而感到抱歉。第三个故事已经在那里,该属于你的东西最终会落到你的头顶。我看我们定个契约好了,写给我你的地址,我一定会把它写成信寄给你的,它是只属于你的故事,到了合适的时候,你会等到它的演绎。”
他笑了笑,接下来又讲了一番让我无法理解的怪话:“其实第三个故事已经完成了孕育。你有仔细听前两个故事对吧,提尔,是你的话几乎没问题,一切的结局都会是最完美的,因为凡事都有它行驶的法则!”
“我很期待。”我对他礼貌地说道。
他那奇怪的话,我想是因为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世界里。我撕下自己通讯簿的一页,把自己在柏林公寓的地址写在上面后递给了他。他点了点头,塞在了自己外套兜里,然后登上了整洁又闪亮的黑色马车握住缰绳,又扶了扶自己腰带上的短剑,笑着与我道别。
教授低吼一声,声音很浑厚,他一定也很会唱歌。高头黑马抬起头往前迈出步子,它的毛色乌黑油亮,昂首挺胸也像个绅士,头上戴着一束孔雀羽毛,像一顶王冠那样尊贵。马的步伐变快后停在了一种恰到好处的优雅节奏上,在大鹅软石的地面铺装上敲击出“滴答、滴答”的清脆响声。我目送教授过了两个十字路口,才一个人往火车站走去。
至于与前女友最后的分别,那实在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回忆,对那场景的体验还不及与教授分别时的万分之一。那天居然下雨了,没有什么漂亮晚霞,当我们相遇之前,我想我们的脸上已经乌云密布。并且我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在我公寓楼下见面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居然试图去牵她的手,她迅捷地缩回了纤细修长的手指,并且警觉地把手插在了外衣的口袋里。
“我不上去了,你把我的东西拿下来吧,谢谢你。”她挤出尴尬的笑容。
“不上去?现在可下着雨呢。”我笑不出来,整张脸僵得发酸。
“嗯,那你快些。”
当我把她所有的东西包好拿下来的时候,她只是戴上了外套的风帽,我发现她的外套是防水的。
“去对面坐会儿吗?我请你。”我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指了指街对面的咖啡店。
“不了,我约了亨丽埃特,我也得和她道别,她马上就到。再见了,以后如果来布拉格,我带你玩,祝你幸福。”她笑着,往后退了两步。
“也祝你幸福,再见!”
我也认识亨丽埃特,她们算不上好友。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马上就到,她们约的时间掐得那么准,亨丽埃特多半是用来救场的。也许她们的确早就约好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唐突又愚蠢的错误让场面过于难堪。
现在我记不清了,最后似乎对她笑了笑,更可能是仅仅对着地面呲牙咧嘴。我根本顾不得再端详她的美貌,当我关上公寓大门的时候,脑袋里的念头是她也许其实根本就不美,我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样子。
这些结束之后,我上楼回到公寓,见到石塑地板上还躺着她的一双米色羊毛袜,那是她在冬天脚冷时穿的。我抡起一脚,猛地把袜子都踢到衣橱底下看不见的漆黑中,嘴里咒骂一声,倒在床上望着白色的天花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老波西米亚教授的第三个故事什么时候会寄到?我真想看。
没想到一等就是二十多年,这中间我当然没有再去过一次布拉格。
所以,我给老波西米亚教授的是当时在柏林的旧地址,他只知道“提尔”这个化名,可是这封信是怎么回事?如何寄到了我二十多年后在瑞典一个偏僻地方的住处呢?
先不管这个问题,我猜这封信的内容应该与第三个故事有关,但是我现在还不能打开它,因为我还不想看。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也不急躁这最后几天,我得问问自己,前两个故事我还能记起多少?我结束打坐冥想,驱使记忆回放教授表演的那两个故事。我曾在梦里不止一次见过它们,一直以为自己把所有的细节记得很清楚。我一直以为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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