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我跟妈妈去外婆家看太婆，车行驶在乡间的路上，两边是碧绿中带着点微黄的稻田，那条路被附近采石场里的卡车压得坑坑洼洼，车子一路颠簸地往前开去。
太阳很晒，车里打着冷气也无济于事。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无聊地玩着手机，密闭的空间里充斥着冷气声和电台聒噪的广告声，没人讲话。
终于，车开离了那段路，过了一座桥之后，右转上了一条平坦的大路。路的左边种着一排树，透过树的缝隙还是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农田，路的右边是一条河，河不算宽，水不算清。
“这应该是你出国前最后一次看你阿太了，也不知道你下次回来的时候她还在不在。”
我管我太婆叫阿太，她已经98岁了，可我从不曾想过她有一天会离我们而去。所以，妈妈突然开口说出的话让我猝不及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想到哪一天阿太不在了，我的眼泪便困在眼眶里打转，不想让妈妈发现，我转过头看向窗外，河上泛着粼粼的波纹。
车快开到时，我看到阿太站在饭厅外的阳台上，应该是在等我们，即使她其实看不清。外婆家前后都有水塘，不太好停车，每次来，我们只能把车停在别人家门前。
下车后，我先拿着大包小袋地向外婆家走去，进门叫了声外婆后就去找阿太。阿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下了一个台阶进到饭厅，我冲着她大声喊“阿太”，她抬头看我，对我说：“来啦。”
我扶着她坐下，她左手托着我的手，用她的右手来回轻抚，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僵硬的关节和粗糙的掌心。
“我老了，没用了，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聋了，现在没有这个拐杖就走不动路了。”
外婆在厨房听到阿太的话，大声说：“每次只要有人来，她都这么说，她不烦，人家听了那么多遍也烦了。”
“她年纪那么大了，也不在外面跑，你不让她说这些，让她说什么。”妈妈没好气地对外婆说。
比起外婆，妈妈更敬重阿太。据说，阿太年轻时就是附近几个村里最能干的女人，手脚麻利，不弄是非，对所有事都很灵清，妈妈受阿太的影响很深。因为阿太家事农活一把罩，外婆这媳妇儿做得很轻松，也就近几年，阿太年纪实在大了才帮不上什么忙。
2
“现在么你要走了，暑假里让你来住几天么不高兴来。”
“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当心点，你么从小就乖咯懂事体，阿太也放心。”
阿太拍着我的手背，絮絮叨叨地说着，我静静地挨着她听，不做声。
“来，给阿太头发梳一梳，你上次帮我梳过到现在了，全散掉了。”
我拿了梳子回来，站在阿太身后，看着她佝偻、瘦小的背影，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曾经一人撑起了一个家。我的太公很早就过世了，是阿太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孩子长大，换做是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承受不承受的来。
拿掉老旧的发扣，解下橡皮筋，我用梳子轻轻地帮阿太梳头。阿太稀疏的白发摸起来很软，我一手拿着头发，一手拿着梳子，小心翼翼地把打结的头发梳开，不敢太用力，怕弄疼她。因为阿太的头发不长，我只能给她梳成一个小小的辫子，用发扣给扣上。
即使已是快满百岁的满脸皱褶的老人，阿太仍是个要强的人。前几年，每天早上扫地喂鸡，在外婆做饭的时候帮忙烧火，吃完饭还要帮着收拾桌子，用外婆的话说就是老了老了还是闲不下来。可现在，阿太想不服老都不行了，什么事都帮不上忙了，她心里想来应该是痛苦的。
“活了这么久也活够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我这个老太婆活着么大家都麻烦。”
这些都是阿太这两年常挂在嘴边的话，每回听到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傻傻地站着，看着这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幸好妈妈还会宽慰她几句，告诉她能活着也是好的，能看到五代同堂是旁的人求也求不来的。
3
我对阿太最早的记忆应该是八九岁的时候，那时候，妈妈把我送到了外婆家，她自己去了城里打工，因为她没功夫照顾我。
晚上跟阿太睡在一起。年纪大的人身上会有一股老人味儿，但阿太总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所以我并不觉得有难闻的味道。
阿太的房间背阳，白天也是黑漆漆的。进门就能看到一张雕花床，床头有一个小木桌，抽屉里是些阿太做针线用的东西，靠墙立着一个上着锁的老式木柜，我总是幻想里面藏着什么宝贝。
一天夜里，我特别想妈妈，哭着喊着不睡觉，阿太怎么哄也不管用。
实在没办法的阿太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把钥匙，打开了老式木柜上的锁，从木柜里的小抽屉里摸出了什么东西。
我睁着泪眼巴巴地看着，满心的好奇，忘记了还要哭。
阿太走到床边坐下，把我搂在怀里，摊开手给我看，她的手里躺着两颗糖，是用蓝白糖纸包着的花生牛轧糖。
阿太剥了一颗糖喂给我吃，把另一颗糖塞进了我的手心。我心满意足地咂巴着嘴，忘记了之前的伤心事。许是之前哭累了，等到糖快吃完时，我的眼皮也越来越重。阿太看我不断点头，眼睛快睁不开的样子，掀开被子把我放了进去。
自那以后，我养成了每晚睡前都要吃一颗花生牛轧糖的习惯，直到妈妈把我接走。
4
每年过年应该是阿太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平日见不到的儿孙们都会陆陆续续去给她拜年。
两年前，为了讨老人家的欢心，大家决定在以后每年春节都要挑一个日子聚在一起吃个饭，地点当然是在饭店，因为所有人坐起来能坐满四桌，谁家也塞不下这么多人。
一大早，我跟妈妈去外婆家接阿太。阿太早就收拾停当在等着我们了，她心里应该是很高兴吧，甚至可能还有点激动。她戴了一顶墨绿色的帽子，特地穿了一件藏青色的新衣服，显得特别精神。
到了饭店，阿太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进去。阿太落座以后，小舅舅抱着他刚满月的女儿来给阿太看。这个小可爱按辈分算是我的妹妹，是我们这一辈里年纪最小的了。我的小舅舅因为这个老来女还被大家说道了很久，大家都损他，“等你给你女儿去开家长会，别人都会以为是爷爷来了”，“到时候你女儿找对象结婚，你两家见面的时候，不要吓坏你们亲家”。
阿太看到小宝宝很喜欢，她要抱孩子没人会拦着她，但她没有去抱，只是看着，用手摸一摸，她怕自己年纪大了抱着小孩子会不小心磕着碰着。
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大家都四散开去闲聊，妈妈和几个舅妈陪阿太坐着。
“阿太精神很好哎。”
“阿太还很灵清嘞，刚在车上的时候，她还在问一心家的女儿是不是满月了。”
“我要是能活到阿太这个岁数，肯定没有阿太这么灵清。”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聊着，阿太虽然不说话，但她一直有在听。等大家不说话的空当，阿太说：“我老了，没用了，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聋了，你们在说点啥么我也不晓得了。”
听完大家都乐了，妈妈笑着说：“这个老阿太啊，讲么讲自己听不见了，实际上全知道，灵清得很啊，还有两岁好活嘞。”
看着端坐在那的阿太，我拿着手机给她拍了张照，这张照片我一直留在手机里，虽然不会经常翻出来看，但至少我知道，要是我想看阿太了，打开手机我就能看到。
4
在外婆家吃完晚饭，我和妈妈要回家了。
走之前，我们跟着阿太到了她的房间，她从柜子里拿出了些钱塞给了妈妈。
“拿着，给阿鹭买点吃的。”像阿太这样苦过来的人，觉得疼孩子就是给孩子买点好吃的。
“娘母，你年纪都这么大了，这些钱还是自己留着吧，阿鹭要吃什么她会自己买的。”妈妈想把钱还给阿太。
“我年纪这么大了，花不了什么钱了，拿着吧。”
说完，阿太又去柜子里抓了把糖放在了我的口袋里。怕是阿太心里也清楚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我，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对我说：“阿鹭啊，一个人出去要当心点，在外面要自己顾好自己，晓得吗？”
我不敢多说话，觉得一开口眼泪就会掉出来，我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外公和外婆把我和妈妈送到了车子那里，阿太在门口看着我们离开。上车前，我回头张望，看到拄着拐杖的阿太望着这边，我忽然觉得很心疼，这个瘦小的老人家不管怎么舍不得，还是坚持要目送儿孙离开。
回家的路上，妈妈说：“看老阿太最近身体又好一点了，不像前一段时间看上去要不行了，应该还能再活几年。”
我说：“是啊，阿太看上去精神很好，吃饭也吃得下，应该能多活几年吧。”
我摸出口袋里的糖，摊开掌心一看，里面有一颗蓝白糖纸包着的花生牛轧糖，我轻轻剥掉糖纸，把糖放进嘴里，记忆中的味道蔓延开来，我转头看向窗外，一滴泪沿着我的脸颊淌了下来，月光下的河面依旧泛着粼粼的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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