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与恋曲1997

文/杜痕远

它可以吞噬一切物质。甚至光。

黑洞与恋曲1997

颜之开始做同样的梦，她看到金城拨开时光的云雾而来，脸庞漾着一朵笑在风中绽开，他不曾老去，时光在他身上停下了步子。颜之的心底忽然有些难过，她看见他身后无边际的黑暗。

而光，早已消失不见。

1

多少年前，柳河还未枯竭的时候，水清澈见底，如柔软丝带穿过镇子蜿蜒而过，清晨的微光透过云层洒向河面，斑斓绝美；夜晚的月光像是从天幕不小心倾泻进柳河，似乎还可以听见轻微的声响；没有月光的夏日，星光便是柳河的爱人，夜夜诉衷肠。

颜之趴在阁楼的窗台上，睁着大眼睛注视着柳河水，然后渐渐陷入冥想之中，香港回归的1997年，柳河镇也显得极为热闹，像是过年一般，耍狮舞龙的队伍沿着柳河不断延长，柳河似乎比先前更加美丽。

颜之小心翼翼地向房间里的父亲请示，能出去一会吗？她说这话的声音显得极小，内心惴惴不安。

她隔着窗户的玻璃看见里屋的父亲吸了一口烟，脸色带着疲倦，似乎将要睡去，他吐了一口烟雾，语气轻柔地答应了她。颜之像是被赦免的罪犯，她强忍住心中的喜悦，缓缓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再小心掩上，接着飞奔下楼。

颜之是去看舞狮的，可是走着走着，却到了熟悉的安居苑，穿过长长的巷子，就是金城的家，巷子有些暗，走的时候，鞋跟与青石板亲吻，发出空荡荡的回音，在空气里流转开来。

颜之觉得自己的心里是勇敢的，穿过巷子的几分钟，她觉得时间如一生那么漫长，她要用一生的力量与他相见吗？颜之常常在想，似乎有些事是早已注定的，如同生命的漫长旅途，如同生与死，都无从选择。

她隐约听见街上传来人声鼎沸，这个世界似乎是与她隔绝开来的，从什么时候起的呢，心思变得像是蜿蜒的柳河水，细腻而绵长。而此时的颜之，又听到那熟悉的琴声。

她站在青墙下喊他的名字，金城。

金城，我是来跟你说再见的。

楼上的琴声戛然而止。男子哭泣的声音，像是呓语般，颜之捂住嘴，再一次穿过那段黑黑的巷子，鞋跟与石板猛烈的亲吻，如同将要离别般用力过度，颜之听见心底碎裂的声音，一丝丝，一寸寸，最后如烟花般迸裂。

黑洞与恋曲1997

2

仲夏，大雨，天气酷热。

颜之一个人守在药房，独自看着这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父亲去舅舅家送药，还没回来，估计是要等雨稍稍停歇了吧。颜之坐在店子里，颇显无聊，索性拿过张恨水的小说读起来，刚读完第一页，便有一个影子闪进了店里，颜之抬起头，借着微光看见男子打着一把黑色的伞，礼貌地对她笑笑，有掩饰不住的窘态。他的裤腿被雨水打湿了，衣服也湿了一大片。

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药房，他笑着说，这雨可真大。说着把伞放在了旁边预备好的桶里。他转身对颜之说，有感冒药吗？

颜之有片刻的愣神，眼前的男子高大帅气，穿干净的衬衣，像极了电影里的梁朝伟，说话的声音带着一些魅惑。

颜之从架子上取了药递给他。

他掏钱的时候才发现钱已经被雨水泡成了废纸，犹豫间，颜之却开了口，下次再给吧。她说，雨大，你坐在店子里歇一会儿吧。也不急这十几分钟的。

他在店子里坐了一会儿，稍稍整理着装，与她说了话，话题无非还是张恨水，他说张恨水的书，之前看过《金粉世家》，这本《啼笑因缘》，老实说，感觉没有《金粉世家》来得好。

我也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她笑笑说，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长椅子上的男子，他望着雨，若有所思。雨却似乎跟他赌气似的，越下越大，甚至响起了雷。天色渐渐暗下去。

还要给穆帆拿药呢，他看了看表，起身告辞，我先走了啊。他递给她一个爽朗的笑。

明天再来把钱给你。他穿进雨幕，仍不忘回头对她喊道。

3

柳河镇的雨下了一夜，颜之躺在阁楼的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心中无限惆怅，大学毕业后回到柳河，因没有找到合适工作，恰好是学医的，便被父亲留在家里，跟着摸索生意门道。正好专业对口。

她厌恶这样的生活，却没有勇气选择逃脱，她始终觉得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牵扯着自己。她的生命脉络清晰，便是继承父业，在这药房里耗尽青春。想到这里的时候，颜之不觉有些难过，她欠了欠身子，忽然想起白天遇见的男子，撑着伞，淌着雨水的样子。

24岁的颜之，也不是没有爱过，大学时的男友是学生会干部，一心向上，因为太过优秀，身边从来不缺乏颜之这样的女子，因此一毕业便分手，没有任何留念，选择的东西不一样，终究不会长久陪伴。颜之后来只记得下过大雪的冬季，他来接她上课，她坐在他的自行车上，驶过雪中的校园，那时颜之的心里是美好的，雪中的景仿佛化作童话世界。一场恋情，到头来不过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而已，能记起来的，实在有限。但她很释怀，因为她知道，即使选择了也不会有结果。18岁开始，颜之有这样强烈的认识。

第二日，雨终于小些了，空气清新异常，厚重的乌云却依然悬浮头顶，似乎稍微一阵风吹过，雨就会落下来，天色依旧暗，颜之坐在药房里，买药的人不多，一些时间睡觉，一些时间用来读张恨水，雨水冲刷过的街道，比平日更干净，柳河的水涨了一些，潺潺流淌。

昨日的男子又来到店里，身后跟着另一个瘦些的年轻男子，颜之知道，他们是来给钱的。

你推荐的药很有效，穆帆吃了一道就好了。走在前面的他笑着说，接着把钱递给她。看是走了很远的路，有些累，颜之忙招呼他们坐下，在店里稍作休息。

他说我叫金城，这是我的弟弟穆帆，我们第一次来柳河。

颜之有些好奇他说的话，细细地听着，不发一言，颜之把张恨水的书放到一边，听着金城略显魅惑的嗓音，有些港片中男主角的味道，而他身后的穆帆明眸皓齿，小他几岁，看起来还像个大孩子，不说话，只死死地看着颜之，直看到她瞳仁里去。

天色依旧是有些暗的，柳河镇很安静，店里生意寥落，偶尔有几个人来买药，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空闲的，父亲又去办事了，这让颜之得以有时间与他们攀谈。

金城絮絮叨叨地说，那天穆帆感冒了，我冒着大雨给他买药，好不容易才发现你们这家药房，他笑笑说。我今天带穆帆出来走走，看看柳河。

果然很美，他说。

黑洞与恋曲1997

4

颜之再读张恨水的时候，不知怎的，便总会想起金城的脸，以及他孤独的眼神，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感觉到他眼睛里透出来的孤独，她似乎能轻易洞穿他。

就这样渐渐入了秋，颜之时常看见金城带着穆帆在柳河镇里走，穆帆显得腼腆，却也能大方地叫她姐姐，发音不准，却也听得明白，他们似乎成了朋友，有了更多的攀谈。逐渐熟络。

这一天，颜之正冥想之际，店里来了一位客人，父亲激动地迎出了店子，邀请来人进屋坐下，颜之抬起头来，方才发现是父亲的至交，杜冷山。年轻时与父亲一直做药材生意，是从小一起在柳河长大的，后来因为不甘一辈子留在小地方，便跟着镇上的一帮人出国搞工程，发了财，二十五年没回来过。

就在这一天，颜之似乎看见命运的纹路在她眼前缓缓铺开，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父亲有些激动，直怪对方怎么不打个招呼，好前来迎接，何必搞什么突然袭击。

杜冷山呷着烟，笑得眼角的纹路肆意扩散，还不是想给你个惊喜，我回来两天了， 因为有些事务急着处理，所以今天才来到你店上。

父亲忙着为他做介绍，我女儿颜之，今年大学毕业，你走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父亲转而对颜之说，快叫杜伯伯啊。

杜冷山大笑道，颜回啊，你可真有福气，女儿这么大了。又这么漂亮。

当晚，父亲在对面的牡丹阁宴请杜冷山，一同来的，还有杜冷山的儿子杜耀恒，与颜之同样的年纪，他在桌上给颜回敬酒，颜叔叔，下午办事去了，不好意思没有来拜访，晚辈在这里谢罪了。然后仰头干杯。

颜回笑着说，杜冷山，你还说我呢，你儿子一表人才，可赶超我们当年啊。两位老友暌隔多年，久别重逢，相谈甚欢，恨不得将这些年的经历一一诉说，而二十五年的时间，在言谈间，又仿佛是眨眼即过。可彼此心里清楚，有些事永远无法抹去。

颜之喝了一些酒，脸色酡红，眼神流转间有神韵，光鲜动人。不自觉地撞上了对面杜耀恒的目光，他在看着她，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颜之，我们是否在哪见过？他说，我笃定我是在哪见过你的。

她心下有些想笑，她想，这方式也太俗套了吧，索性回答，我倒是不记得了。真见过吗？这样的话想来实在无意义，就算是敷衍一下吧。

她却未料到，他果然是见过她的，颜之在他口中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史林。她有些怔忡，手指停顿了一下。这个世界果真是小。

杜耀恒说，史林是我很好的朋友，对的，我就觉得一眼看到你挺熟的，他给我看过你们的照片。

这让颜之更加无言以答，她似乎又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季，他们在学校外的山坡上谈了一夜，分手的时候，他拥抱了她，第二天，各自离开学校从此再也没见过。杜耀恒的出现，让颜之似乎又回到那些往事，它们是埋藏在土下的腐烂的树叶，又被挖掘。

5

柳河镇的秋，愈加凉了，颜之穿上长袖的裙子，坐在店子里。父亲常因生意去外地，店子几乎是交由她一人打理。

上午忙了好一阵，下午生意寥落，索性关了门，沿着柳河走走，不想来到了金城所住的安居苑，穿过长长的巷子，便听见楼上传来一阵琴声。

上楼来坐坐吧， 金城从窗户看见颜之，便大声对她喊。

她到他的家里，穆帆正在卧室睡觉，颜之看见他们住的房子很大，一台钢琴摆在客厅，显得高贵典雅，颜之知道，这些钱都是金城靠演出挣来的，他告诉过她，父母早年离婚，又各自组建家庭，弟弟因为先天智障，生活难以自理，他与弟弟成了拖油瓶，好在他在音乐上有天赋，跟着剧团到处演出，早知道柳河这个世外桃源，挣够了钱，便在这里买了房子，准备度过以后的日子。

颜之听金城弹钢琴，肖邦的《圆舞曲》，金城坐在钢琴前的样子有王子的感觉，这让颜之有些失神，她静静听着，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紧紧牵绊。

她与他聊起家里的事，关于父亲的情事，关于杜冷山，关于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这让金城觉得颜之的心里并非表面那样逆来顺受，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颜之说，母亲在自己六岁时就因病去世了，她一生爱的人都不在身边，跟父亲结了婚，生了我以后，母亲一直想着杜冷山，直到她死的时候，父亲才知道她心中的秘密。

颜之说，我小的时候，镇上的人都说我与母亲年轻时候长得极像，甚至有多年未归的人把我认成母亲，后才意识到年纪不相符，那个时候，他们都说安欣是个美丽的女人，只是红颜薄命，他们给我说父亲年轻的时候也真是帅气，镇上的女人都看不起，偏偏爱安欣。当然，也有的人跟我提起杜冷山，而许多年后，我才知道，他们三人之间的爱，是刺痛，是浮萍，最终随波而去。

说着说着渐渐有了困意，秋天的气温有一些凉，颜之恍惚中觉得有人给她盖上了薄毯，她在睡梦中梦见多年前的柳河，母亲从邮轮上走下来的时候，他遇见父亲和杜冷山，他们的生命从此产生交集。

她觉得体内涌起温热的感觉，嘴唇像是被什么堵上，难以呼吸，她在困顿中睁开眼，看见金城深邃的眼睛，他抱着她，成为一个寂寞的姿势。

金城说，我们的经历极为相似。

那天下午，他们在柳河镇等地闲逛，领略了柳河风清，晚上又在保利剧院看了电影，出来时，天上细雨绵绵，颜之穿了一双高跟鞋，依然坚持走路回去。

途中聊起金城在外地演出的经历，他说他带着弟弟穆帆走过许多城市，同样的荒凉，唯独喜欢小镇的气息，带着古旧的味道，每一个小镇都有许多情事，这让小镇变得有了感情。

就是这样一个弹奏钢琴的男子，骨子里却透着古朴的味道，像是穿越时空的情人。他怕冷落她，便一直寻找话题，不着痕迹地聊到电影。有时生活比电影更像电影。他说。

她点头，然后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黑洞与恋曲1997

6

颜之知道父亲的故事，这源于18岁生日的许诺，母亲去世后的十几年，颜之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大，父亲一个人经营这家药房，他心里有事，颜之一直都知道，她从来不去问他，因为父亲告诉她，当你18岁的时候，会将一些事情告诉你。

再早一些年，柳河比现在还美，而更美的，是母亲。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是柳河镇第一批留洋的女学生，父亲第一次看见母亲，是在柳河镇的码头。也是夏。

当日，天色略略有些暗沉，船还没靠岸，那甲板船舷已经围了一圈人，颜回在人群中穿一身白色的西服，一眼望见船上的安欣，她穿着绿色的长裙，被江风吹拂着，步履轻盈，有动人的风致。

船靠岸，安欣下了船，顾盼生辉的样子。

当日的杜冷山也在迎接的人群中，他推了推前面的颜回，说这就是林安欣，很美吧。

林老板看见爱女归来，急急迎上去，脸上洋溢着无限的幸福，一阵嘘寒问暖后，牵着女儿的手介绍身边的年轻男子，杜冷山和颜回，咱家的生意多亏了他俩。

很高兴见到你们，林安欣微笑着伸出手一一相握，那一双手白皙得近乎透明，五指修长匀称，指甲染了凤仙花色浅淡的红。笑容带着一些矜持，唇形完美得无可挑剔。当时码头上乱糟糟，人头攒动，经过长途跋涉的人，多少有些疲倦，而她却依旧举止优雅，娴静得如江南一朵莲花，风致楚楚，明艳照人。

颜回觉得似乎有一阵凉意，通过她的指尖细枝末节地传遍全身。

安欣回来后，与二人熟络，她讲起留学的事，似乎极为怀念的，她带来许多新式的思想，她是不同于柳河镇平凡人家的女子。

就这样生活了一年，一年后，有人来林家提亲，都被林父一一回绝了，他想找一个信任的人，把女儿托付给他，还希望能继续做大他的生意。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林父选定的人，是颜回。

杜冷山却深爱着安欣，于是他在一个夜晚跟随镇里的人，离开了柳河镇。

许多年后，再回忆往事，颜回告诉女儿颜之，这才是杜冷山去国外的真正原因。

颜回抽着烟，屋子里灯光有些暗，他说颜之，你母亲去世的那年，跟我提起杜冷山，她给我一个镯子，她说是杜冷山离开那日送给她的，她跟我说对不起，她爱杜冷山比爱我多。他说到这里有些抽搐。

颜回眼里有泪，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他接着问，颜之，你也大了，有没有喜欢的人？

7

夜里又下起了雨。

颜之在清凉的竹床上醒来，窗外雨打芭蕉，情绪像是芭蕉叶疯长。

他觉得心里隐隐地疼，让她无法入睡，她从家里翻出母亲的镯子，戴在手上，有清凉的感觉，时光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柳河镇，她似乎又看见母亲美丽的脸。

翌日，天气开始转晴，父亲没有出门办事，颜之便睡了懒觉，十点才醒过来，头有些隐隐作痛，忽然想起与金城约在十点半去游山，匆匆洗漱了一番，把头发扎成马尾，穿了母亲留下的绿裙子，准备借口有事出去。

却听见楼下热闹起来，是杜伯伯的声音，颜之刚想下楼迎接，却又听见父亲叹了一口气说，是啊，孩子的事是到时候了。

杜冷山急忙笑着说，好说好说，颜之这孩子我第一眼就很喜欢啊，杜耀恒也是一见钟情啊。颜之听了这话，心里当然知悉，转身准备上楼，却听见父亲唤他，颜之，杜伯伯来了，快泡茶。颜之只好故作镇静地下楼迎接。

当颜之出现在楼下的时候，颜回和杜冷山的眼睛里都是无比的惊讶，颜回不知道女儿从哪里翻出了安欣的裙子，她原本像极了安欣，再穿上当年的裙子，更加神似。

杜冷山愣了神，直到颜之一声脆脆的“杜伯伯”才将他拉回现实，他直感叹，太像了，颜回啊，你看，像不像当年的安欣啊？

颜回有些生气，颜之，快换掉这身裙子。这是你母亲留下的，怎么能随便穿。

平时听话的颜之此时却执拗起来，凭什么不能穿，你从前不是说，如果有了喜欢的人，就可以穿这条裙子吗?

杜耀恒站在一边略显尴尬，他不知道颜之说的是史林还是他自己，但是他甘愿接受她的情绪包括从前的感情，他整理了一下衣领，颜叔叔就算了吧，颜之穿这身衣服挺漂亮的。装作没有听见颜之的话。

杜冷山也对颜回劝道，你这老头子啊，这裙子是留给颜之的，又不是留给你的，你急什么？

颜回便不再坚持了，再坚持就显得执拗了。

杜冷山很了解颜回的喜好，礼物一出手便给人意外的惊喜，倒不是颜回贪图什么，做了那么多年生意也算是家底殷实，在大家族里从来都是被占便宜的一方，难得如杜冷山这般慷慨的朋友，他看了盒子里的名贵药材十分喜欢，直说老杜为了孩子们的事操心了。

忙着又吩咐阿姨做菜，要留他们吃饭，索性关了店门。开始促膝长谈。

聊到杜耀恒的母亲，也是去年因病离世。说到这里，杜冷山语气有些难过。

杜耀恒也是跟着我做工程，也未曾娇生惯养，靠自己摸爬滚打，成绩斐然，也算年轻有为吧。跟颜之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吧，你说呢，老颜。他笑着给自己点燃一支烟。

两人想到之前的往事，时时陷入沉思，杜冷山的希望，颜之不是不知道，无非是想通过促成两人的婚事来弥补一些欠下的感情债。

她心知肚明，却不发一言，倒是杜耀恒一脸热情地为她斟茶添水，与她聊起自己经历的一些趣事，颜之不好扫他热情，一一附和。她的冷淡，杜耀恒却错当做是她的羞涩。

黑洞与恋曲1997

8

金城等了颜之一个下午，不见来人，便到药房来探个究竟，还没进门便看见颜之的父亲迎送两个客人走了出来，客人一看便是父子，年轻的男子看了金城一眼，并未引起注意，只把他当做买药的人。金城没有让颜之发现自己，他侧身闪在一旁，装作整理鞋带。

金城看见颜之跟在他们身后，然后听见她叫杜伯伯再见，再看见前面男子脸上的暧昧表情，早已猜出一二，于是转身偷偷离开了。

他沿着柳河走，想起与颜之一起散步的情景，他们聊起电影，说起喜欢的明星，她说最爱梁朝伟，他笑，很多女孩儿都喜欢的。

然后她说，其实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挺像梁朝伟的。

彼时的金城有一些走神，突然听到这话一时不知如何接上，便索性不说话，只是忽然想起那天淋着雨走进店里看见颜之的样子，他们似乎聊过张恨水，或者其他。时间没多久，上个月的事，可是偏生那么奇怪，有些人遇见的时间并不长，却感觉像是经历了小半生。

他不说话，并不代表不想说，他想说的是颜之，我喜欢你。但是他觉得这话又为时尚早，他并不清晰自己内心的感情，他是一个慢热的人，怕说错话，影响了彼此的关系。当然，他也不是没钱照顾她，如果她嫁给他，虽然他不能满足她很高的生活标准，但是他可是让她不愁吃穿，只是，他作为一个异乡人，也许在旁人的眼里，总是漂泊不定、身世迷离的，何况还带着一个智力障碍的弟弟穆帆，她一定会当他拖累的。

所以金城并未选择早早地告诉她心底的想法，只是频频的约会，以此给自己灌满勇气。可是这天，听到颜之的话，他竟有些震惊，他觉得心里有股呼之欲出的冲动，他多想再一次紧紧搂着她，亲吻她，然后告诉他内心的想念。

可是，这爱还未来得及开出花朵，便经不住这深秋的寒冷，早早地谢了吗？

金城回去的路上看见柳河水依然是刚来那日清澈，他觉得这世界没变，是人心变了，是颜之的心变了，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是啊，他并没有给她任何承诺，她凭什么不能变，何况，她也许只当他朋友的吧。

金城在柳河边坐到半夜方才回去，也许是受了风寒，回去的时候就病倒了，最初只是觉得头疼，浑身没劲，后来觉得像是被人抽取了骨头，软软地瘫在床上，连神志似乎都有些不清醒了。

这一晚的颜之躺在床上，彻夜难眠，想出去却又怕被父亲发现。她最终没有告诉父亲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恨自己的软弱，跟她母亲一样的软弱，似乎是与生俱来。她想了想她与金城，又想了想她与杜耀恒，她喜欢的是金城。她知道，她今天爽了约，他一定很生气，他一定不想再见到她了吧。

但是她不敢找他道歉，也不敢告诉他，他与杜耀恒的婚事其实早已定下来了，是的，他怎么能告诉他这件荒唐的事情，这是母亲的遗愿，母亲的遗书里面写，如果杜冷山有了男孩，就让颜之做他家的媳妇吧。

颜之恨母亲，她连婚事都那么早给她定了下来，颜之觉得母亲是自私的，为了她的爱，她伤害了父亲，也伤害了自己。

她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似乎就是为了实现母亲的遗愿，她觉得透不过气。

9

凌晨的时候，颜之听见楼下有人轻轻地喊她，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发现是穆帆，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店里来的，她惊讶的同时匆匆下楼，问穆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晚会来这里。

穆帆急得更加语无伦次，她听了好半天，才从他口中听到金城两个字，大意是，哥哥金城病了，躺在床上像是烧烫的洋芋，穆帆的比喻很新颖。

颜之不顾父亲的询问，从店里上拿了几支针液，和一些医疗器材，与穆帆急匆匆地到了安居苑。

一进门，就听见金城难受的发出混沌的声音。她急忙走到床前。

颜之把手放在金城额头上，她说金城我来了，你感觉怎么样，金城恍惚中看见面前的颜之，忽而又想起白天看到的情景。

她给他量了体温，他高烧严重，她急忙给他打了退烧针，忙了好半天，才坐下来守在床前。

守到半夜，金城终于好了一些，她烧水给他喂药，穆帆在一边着急地流出了眼泪。金城说，穆帆别哭，你先出去以下，我有事给颜之姐姐谈。

穆帆乖乖地关了门出去，走的时候不忘摸摸金城的额头，觉得退烧了，才放了心。

颜之坐在金城床前，面无表情，她预感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和他这样说话。

金城问颜之，我今天来找你了，我想你父亲是在忙着给你说婚事了，我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很英俊，跟你很配。

他有些哽咽着说，我回来的时候一个人在柳河边站了几个小时，吹了风，回来的时候便病倒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高烧真是要人命，好在穆帆找到了你。

颜之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她觉得心里很疼很疼，好半天才张口，她说金城，你猜对了，我要嫁给那个男人，抱歉，我现在才告诉你这个消息。她觉得眼泪已经忍不住了。

听到这话，金城彻底地失望了，疲了，倦了，他本来是觉得自己想多了，应该是自己小心眼，其实那不过是他们家的亲戚，前来探望。

可是颜之这个可恶地女孩儿，她明明知道他爱她，却果断地不给他希望的余地，他觉得心里一片死灰，他在这个时候才深刻感受到自己是深爱颜之的，即使短短的时间都已经爱到了骨髓。

他恨自己没有勇气挣她，抢她，他恨颜之给他希望又瞬间让它破灭。

颜之亲吻金城流泪的眼睛，她说金城，母亲的遗愿是让我成为杜冷山的媳妇，他们的爱要在我的身上延续，是的，她很自私，但是我无法拒绝，18岁的时候，父亲告诉我母亲和杜冷山的故事，同时也告诉我这个秘密。我难以忘记那天父亲哭泣的脸，他始终嫉恨母亲瞒着他在心里藏着另一个人，但是他爱她，因此愿意为她牺牲一切。

我真的很可怜他们。

但是你不可怜自己。金城似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大声喊道。你不可怜我。你不可怜我。他反复重复，似乎找到了足够的理由来反驳她。却又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颜之亲吻金城的眉毛，他才终于平静下来，她说，金城，你能为我再弹一次肖邦的《圆舞曲》吗？

金城，只为我演奏。

黑洞与恋曲1997

10

那果然是颜之听到的最后一次圆舞曲，金城忍住疲倦的身体起床满足颜之的愿望，那一次他弹得极为认真，音符在手指尖回荡流转，静静地，悠扬地，直入心脏，然后似乎化作尖刀，绞得心都碎了。

这是他与她的告别仪式。

那个晚上，柳河镇像是入冬了。

柳河还是那么美，却似乎多了一些伤感，它见证了那么多的故事，也许自己也变得难过起来。

后来，颜之去找过金城，金城却并不愿意见她，她敲门，他不开门，只是隔着门弹奏钢琴，像是要掩盖掉哭泣的声音，颜之在门外喊得累了，睡着了又醒了，才只好失望而归。

她不能常去，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只是在某些深夜，会偷偷来听听金城弹奏的曲子，他早已不弹圆舞曲，这让颜之深刻意识到，一些故事结束了。

1997年，借着香港回归的喜庆，颜之要嫁了。她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梦见过无数次的婚礼，那个模糊的人影终于渐渐清晰，可是内心却是悲伤的。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她想起母亲，她嫁给父亲的时候，内心是否也是充满了荒芜呢。

她结婚的那天，柳河镇像是比香港回归还热闹，杜家颜家结为亲家，婚礼按照传统风俗，举办得极为隆重，颜之穿了那条绿色的长裙，她从轿子上下来的时候，看见人山人海的一片，人们都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全世界似乎只有她是伤感的。

她看见25年前的安欣，她从邮轮上气质非凡地走下来，然后一一与身边的男子握手，她说很高兴认识你们，杜冷山和颜回站在人群中，穿白色的西服，器宇轩昂的样子。

他们身后的柳河水，与石块碰撞发出哗哗的声音，流了多少年了，它不知疲倦地守护这一座城，任凭时光流转。

红盖头被掀开的时候，颜之看见面前男子深邃的眼睛，她闭上眼睛，迎来他的吻。然后忽然想起从前的物理课，老师在讲台上告诉大家：黑洞是一种引力极强的天体，就连光也不能逃脱。

它可以吞噬一切物质，

甚至时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