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调:魂归止兮

作者: 苏溪羽 | 来源:发表于2018-11-28 16:31 被阅读254次
    魂归止兮

    1 老马识途

    天色一直阴沉沉的,我知道终将下雨,却不知何时下雨。

    这场雨,来得有些突然,去得也很突然。我总是猝不及防。

    开始起雾了,白雾很快笼罩大地,我有些看不清前路。好在有老马在,不至于走错方向去到不知名的地方。

    老马是一匹马,我是一个写书人。

    “老马,你有名字吗?”我紧挨着它,问道。

    老马还是一如既往,没有理我,但它停了下来。这一路走来,它总是时快时慢,走走停停,我不知是它累了,还是在等人,因为它从没有回答过。我已经习惯了。

    我们的四周白色苍茫,依稀能看见近前一些草木石子,有时还能听见水流声。以前总觉得尘世太过喧嚣,看厌了这万千气象、五彩斑斓,如今七彩尽失却有些怀念了。更要紧的是,这样无边的白雾像是在吞噬万物,无声无息的,我竟然生出一些恐惧来。而老马,却是无畏,无谓。

    这让我想起与老马的相遇来。我四处游历时,在一片荒原中遇见这匹老马,那时的它耷拉着脑袋、双眼浑浊,黑色的鬃毛凌乱不堪。

    我那时正觉长途慢慢,无甚寂寥,便想与之做伴,于是跑上前去打招呼:“马兄,等等我。”

    这马具有灵性,是我所没预料到的,它能听懂我说的话,可它并没有停下来,只是回头看了一我眼,又继续走。它的步子很慢,我很快就追上了它,此时才发现,它的身上带着血迹,且鬃毛上的血已经凝固。它看起来,很是疲惫。

    “你受伤了?”我好奇地问。它没有理我,我想去碰它时,它又加快了步伐。我只得又追上去,问这问那。我问的许多问题,诸如“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今年高寿”“有没有主人”“为什么受伤”之类的,老马未曾回答过一个问题,也一直没有搭理我,甚至觉得我我很是聒噪,有几次想要甩掉我。

    它越是不说话,我越是觉得有趣,因为我很久没有写故事了。我断定,老马是一匹有故事的马。

    “马兄,你这是要回家吗?你的家在哪儿啊?你的主人呢?”

    我又问了它一些问题,本不指望它会回应,谁料,它竟然停了下来。

    老马抬头望了望天空,我也跟着望去,晴空万里,碧空如洗。“是个好天气呢。”我叹着看向老马,竟然在它眼里看到了一丝哀伤和悲痛。

    “马兄,你……”我刚想要说些什么,老马便看着我,我以为它要说些什么,然而它却什么也没说,头又向后望了望。

    它的哀伤,让我感到难过。我想我大概猜到它的哀伤源于何处——它已经没有了主人。无论我的猜测是否正确,我都不会再问了,倘使我再问,倒显得我不近道理了。

    “马兄,我不是故意的。”我向它道歉。

    它转过来看着我,眼神空洞,我不知道它到底是在看我,还是透过我看了其他的什么。

    我不敢看它的眼睛,转过身去背对着它,扬声道:“抱歉。”

    “扑”地一声,是对我的回应。我转过身,发现老马竟然倒在了地上。

    “马兄,马兄……”

    我俯下身急切地喊了几声,老马没有回应,我连忙摸了摸它的脉搏,确认它还活着才稍有安心。凭借着我所学,为晕倒的老马查看全身,发现它的全身并无新的伤痕,旧伤也已结疤。那它身上的血迹从何而来呢?又是谁的呢?难道是他的主人?可若是它的主人,又为何不驮着主人呢?还是它杀了自己的主人?

    不,不会的!马儿忠诚,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伤害主人。那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呢?

    我带着种种疑惑继续查看,只见它的马蹄上有些细小的割伤,虽然已在愈合,可我还是为其敷了一些药粉并包扎好。除了这里,老马没有其它外伤,它只是太多虚弱了,不停地赶路让它的身体支撑不住。

    我愈发好奇,它到底为什么没日没夜地赶路啊?

    看着老马身上有些脏,我决定为其清洗。我看见不离老马五步的距离处有处水汪,便将老马拖过去,这着实费了我好大力气,然后又从四周折了一些干草和树枝做成刷子,这才开始为它刷洗。血水很快染红了水汪,即使是有些时日了,这血看起来仍是触目惊心。

    虽有阳光普照,但初冬的天气仍是有些微寒的。擦洗之后,我又怕它冻着,又去附近找了一些干草扑在它身下,留下一些盖在它身上,虽然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有必要。

    待我做尽这些事儿以后,天色已近黄昏,老马还在昏睡。山谷中寒意渐起,我又去找了干柴生火取暖,顺便带了一些落叶和枯草。

    是夜,无雨,这让喔感到安心。火焰旺盛,老马的呼吸均匀,肚皮跟着一起一伏,甚是安详。我注视着老马,心中好奇它经历过什么,它为什么不说话。许是今日有些劳累,我想着想着便睡着了。待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午时,仍旧万里晴空,可是我没看见老马。

    我气恼地看向老马昨晚躺着的地方,发现枯草没了,我准备的落叶干草也被吃掉了,气不打一处来:“这马真是可恶,竟然甩了我!我可是在这里守了它一夜啊!”

    “我只是去找水喝!”身后有声音说。

    “谁!”我心有不忿,气恼地转过身,看到的是老马。我眉头一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恼怒地看着它。

    “我没有丢下你。”老马说。

    “你说了!”我顿时喜道,方才的恼怒全然抛开,“你真的跟我说话了!”

    “嗯。”

    “你好些了吗?”

    “嗯。”老马惜字如金,从鼻孔里初七表示对我的不屑,随即又很友好地道,“谢谢。”

    “小事,小事。”我摆手道,对老马的嗤之以鼻毫不在意。

    自此之后,老马不再想甩掉我,仍是不大爱说话,却也不再嫌我啰嗦,许是感激我对它的照顾,当我天南地北的讲的时候,它还会点头应和。

    有时它也会问我有些问题,我总是如实回答。而它仍然没有告诉我它从哪里来,要到那里去。

    慢慢地,我也不再问了。我想着老马识途,只要跟着它走,就会有答案。

    我们走过山,渡过河,才走到今天这里,从初冬走到冬末。

    2 魂归止兮

    如今我已经与老马相熟了,也不想“马兄”“马兄”地叫着了,而老马叫起来也怪得很,所以才想问问他的名字。有了名字,就可以把它当做一个“人”。奇怪的是,我有种奇怪地感觉,我就要和老马分开了。

    我不想在今后与他人提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说这不出这匹马的名字,所以才问它的名字。

    见它没有说话,我以为它没有名字,又道:“今日凉雾霏霏,我便叫你霏霏如何?”

    老马看了我一眼,很快就垂下眼,它又起步了,走得很慢。

    “不喜欢啊?”我有些丧气,又不甘道,“那非雨如何?非雨,非雨,是雾不是雨。”我一边走着,一边自顾自地说着,直到我问它是否满意时才发现老马又停了下来,这次折返回来。

    我看见它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以为正中它怀,于是欣喜道:“老马,你喜欢非雨这个名字?”

    老马点点头。

    “好啊,那我以后就叫你非雨了。”我喜不自胜,又唤了它一声,“非雨。”

    “走吧。”老马道。

    我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无比开心,没有察觉到老马的那么悲伤。我一直沉浸在欢喜之中,不记得走了多久,老马再次停了下来,望着前方,眼神仿佛能穿透这片白雾。

    “非雨,你在看什么?”我问。

    老马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我们走到了哪里,可既然老马停了下来,便也停住了。它看着前方,我也看着前方,我看到的只有浓厚的白雾,却不知道老马看到了什么。

    这一次,老马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停留得久。难道是到目的地了吗?我努力睁大双眼,想看清白雾之后有什么,却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雨,落了下来,淅淅沥沥的,带着几分寒意,打湿了雾。

    老马仍一动不动,我撑着伞,等着它。

    白雾逐渐散去,周围的模样慢慢显现:连绵不断的山,流淌的水,远处的屋舍、田地阡陌纵横。我看到前方一处牌匾,上面写着——上井村。

    这处村落,就是答案所在了吗?村落里,隐藏着什么秘密吗?

    “不进去吗?”我问,一颗心不安分地跳动着。

    老马没有理我,忽然朝身后一声嘶鸣。不知为何,那声音在我听来竟然格外凄凉,连雨声也有几分凄婉,犹如是一场悲歌。

    “非雨,你没事儿吧?”我关心道。

    老马摇摇头,我看到它眼角有类低落,但很快就融到了雨水之中。“走吧。”老马说,声音放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而无力。

    我狐疑地看了一眼身后,除了山河草木,其它什么也没看见。我连忙跟上老马,走进上井村。村牌之后是一条大路,村落在路的尽头,只需走一刻钟,而老马走得愈发慢了,连呼吸也很慢,马蹄声沉重而疲倦,我们足足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村口。

    老马停住了,我觉得这一次它不会再往前走。

    雨也在此刻停了,浓雾再次席卷万物。我欲上前寻找人家一探究竟,却在村口的围墙上停了下来。围墙上的一则告示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仔细看着这告示,每看一个子,心中的凄然便多一分,直到浓雾将其遮住。

    这一刻,一切都明朗了。一场大雨,就要来了吧?

    世界出奇地安静,没有一丝声响,没有风声,也没有人声。上井村难道已是空村了吗?不可能的,若是空村,老马何故不远万里而返?若是空村,老马,老马岂不是要空等一辈子?

    可空等一辈子的,又何止是老马啊!

    “嗒、嗒、嗒”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看到老马立在原地不曾动过,而马蹄声却未停,从远到近,从近到远。

    有马陆续而来。

    起风了,老马的鬃毛随风飘扬。雾散了,没有下雨。我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在老马的周围出现了上百匹马!它们的神色,与我初见老马时一模一样,身上斑斑血迹,眼神决然而哀伤。

    “非雨,你回来了。”身后又忽然传来女子的声音,言语中不带一丝喜悦,尽是凄怆。

    我复转身,看见女子身着红衣,面容悲戚,眼含热泪。她怎么知道我给老马取的名字?难道……

    唉,难怪啊,难怪老马听到这个名字时会有那样的反应,而我却……

    原来,这就是老马给出的答案。那张告示上的字迹虽然模糊,可我还是看出来那是一张征兵告示。国难当头,村里的男丁全部从军,老马的主人便是其中之一。而老马,则是主人和他心上人养大的一匹马。

    非雨,是主人给他起的名字,取心上人名字里的“霏”,着意深沉。

    从军时,主人牵着老马,向她许诺:若功成,冠翎归,娶尔。女子守着诺言在家中痴等,一年又一年,一岁复一岁。老马的主人在边关生死沙场,征战不断,他常与老马说起“不求功成名就,但求能从战场中活下来”。老马知道,只有活下来,才有回去的可能,功成名就早已不再重要。主人常常对着明月,对着老马诉说相思之苦,月月又岁岁。每年冬天,主人都会收到心上人送的寒衣,他总是抱在怀里,声泪俱下。

    在战场上,老马看见主人奋力杀敌,拼尽全力争取活下去的机会,他如此英勇却还是没有活下来。老马终究还是没能替主人挡下那一刀,鲜血溅在了它的身上,还有些微暖。

    战事终于告一段落,老马驮着主人离开战场,带着主人的愿望踏上返程。可伤重的主人哪里支撑得住千里跋涉,还没出发便断了气。主人终归是死在了战场上,这是光荣,可这份光荣却无甚重要。老马带着主人的意愿,发誓要回到故里。

    所以,我遇见老马时,它浑身有血;所以,它才会时不时停一停,回头望……

    如今,主人的心愿以了,魂终归故里。

    在老马的身后,有千千万万踏上归途的孤马;在它主人的身后,有万万千千一样的不归人;在女子的身后,有万千苦等良人归的女子。

    此时,在女子的身后出现越来越多的身着红衣的女子,确切地说,是身着嫁衣。她们无悲无喜,似乎早就聊到有这么一天。

    我看见他们扯下身上的红服,没料到红衣之下竟然是一身素服。我悲从中来,不忍再看,退到一旁。

    “他们回来了吗?”女子问道。

    我抹了抹眼泪,镇定心神,看到有魂魄飘来,哽咽道:“回,回来了。”

    “如此便好。”女子似笑非笑,“他可有说什么?”

    我看向老马,老马怆然。我又看向站在女子面前的魂魄,他正对着我感激,而其他人的魂魄亦是如此。于是我强作笑颜,扬声道:“他们托我告诉你们,愿来世,你我生在太平盛世。那一世,我定陪在你身边,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闻言,女子纷纷落泪。过了一会,她们看着自己面前,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双眼噙泪,却嫣然含笑。

    我看着他们两相对望,感叹从此他们将碧落黄泉,分隔两地,用一生长相忆。

    生离死别,最难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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