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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已缭绕在我心头多日。终于在今天我下定决心,在上任新职位前请了三天假期,接下来要在书房努力回忆一些往事。那些并非过往时日中的尘垢秕糠,而是真正值得存在于记忆的故事。我对妻子说不要让人打扰我,不必唤我食三餐,别让孩子进书房,既不接电话也不见客人。事实上,除非是我自己走出书房,否则只当我不存在于这个家中。
我把窗外的铝合金卷帘旋转放下,在漆黑一片的书房里点上几支蜡烛后,又打开了电子熏香。熏香里香水的卖点是让人宁心的深秋森林味,现在这里成为了只属于我的回忆空间,回忆中的事,我甚至不曾对最亲密的妻子提及。我喝了一杯朗格多克的葡萄酒,坐在羊毛地毯上打坐冥想,些许酒精能启动思绪,帮助集中精神。我一直自诩记忆力不错,而且这些往事我以为自己记得很清楚,但现在真要把它们复述出来,呈现成语言的话,仿佛逼我翻越一堵好几米高的墙。墙上虽有些裂缝和凹陷,像是能落脚和着手的地方,可当我触及它们时,又觉握力不够、腿脚发软,根本很难攀上墙头,满脑子踏空后摔下的情景。
是一封几天前在信箱里发现的信促使我这样做。我的妻子拿着信件很惊讶,因为我们很隐秘地搬入新宅未足一周,门牌和邮箱上连姓氏都未贴上。她怀疑这封信投错了人家,可是我却很肯定这是我的信。妻子显得很担心,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这封信说来也不重要,因为如果我现在用烛火把它烧尽,完全不读的话,我的生活仍然在原来的轨道持续,不会有任何改变或缺失。不过,从另一个事实的角度说来,这封信也很重要,因为我等它等了二十多年。收信人写的不知是姓氏还是名字:提尔。名字的下面写着我目前的地址。信封左上角是寄件人,只写着“老波西米亚教授”,并没有地址。
我的妻子质问我,提尔是谁,老波西米亚教授是谁。我没法一五一十地回答,因为我的思绪万千,而问题就在这里。理不清自己的思绪而随便回答,可能会让她认为我在说谎。这场婚姻已如冬末春初湖面的冰封,第一道裂口的端头上,正延伸出蛛网状的缝隙,整块冰似乎随时就能破裂,我知道自己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对这个三口之家的懊悔和深深的歉意,促使我对妻子许下过诺言,不再对她说谎。于是我删繁就简,话语中只剩下那些最为无害的末节:提尔是我工作时的另一个化名,寄件人是个历史教授,我在二十多年前也算听过他的课。
这的确是一封奇特的信,不单是因为收件人、寄件人奇怪的名字让别人在意。
几天来我还能忍得住,未拆封阅读信的内容,不过让我心里在意的线索其实很多。信封看上去很有些年代,早就发黄了,写在信封上的圆珠笔字迹已有些发糊。信封右上角还贴了一张距今二十多年的老邮票:一九九九年迎接千禧年的比利时邮票,货币单位不是欧元,而是比利时法郎。我吃惊之余,在与邮票一角重叠的油印圆形邮戳内寻找着日期,却没有找到,邮戳内有用的信息只是模模糊糊的布鲁塞尔字样。没错,那应该是信的始发地,其他的,哪怕是一点模糊的痕迹都没有。
这封信写于何时?它是何时邮寄的?这二十多年间我换过至少六个地址,从中欧搬到了北欧,那么他是怎么知道我现在的地址呢?
当然,如今查询一个人的住址并非难事,普通人总会在各种地方留下自己的信息。不过,查询住址至少需要真实姓氏。“提尔”可不是我的姓氏或名字,虽然我知道对一些邮递员来说,只要写对了地址,他们对姓名是否准确并不在意。如果这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的信如同我在意的一样,是一九九九年寄出的话,就根本说不通了。我刚迁入的住处是市郊新建的别墅,它和周边的土地是我的雇主前年买下的,房子是去年才完工的,因此地址在这个世上存在不足两年。
所以这封信,这一切本就不可能存在。
我努力回忆,记起了老波西米亚教授的样子,顿时又增添了几分疑惑。没错,我简直无法形容他,只能说他是个真正的奇人,一个能够出现在魔幻梦境里的角色。所以难道,这一切又还是可能的?地址会是在一九九九年就写在信封上的吗?不可能。信也是写于一九九九年?不会的。但是,如果万一真是这样,邮局在一九九九年也根本找不到这个地址和名叫“提尔”的收件人。难道邮局里存在着有心人,把无主信件都保存着,然后等了那么多年终于送来了?不对,这简直天方夜谭,根本不符合逻辑,不符合实际,绝不可能。
事实是,老波西米亚教授的确存在于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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