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海
民国十五年正月。
春寒料峭,北风呼啸,洋峪河畔被寒霜浸染得衰败悲戚的荒草一直延伸向远方,河面上冷森森的坚冰反射着苍白无力的,白日的寒光;村北大片大片的地里黄不啦叽的麦苗像即将被冻死的蛇一样在风中挣扎翻卷。
晌午时分,一队人马在当地的地头蛇黄天州的引领下牲口一样踏过洋峪河桥开进村子挨家挨户地搜刮粮食,稍有不从,便拳打脚踢,枪托相向,村子顿时娘哭娃喊,人心慌慌。
长工汉娃失地慌忙跑进上房禀告掌柜的司延华,掌柜的把端着正吃的一碗粘面“咚”地往大方桌上一墩,气愤地问,“得是啊?岂有此理!”,随之站起身说,“你先去吃饭,我过去看看!”一转身进里间取下墙上那顶黑呢子礼帽戴上,大步下了廊沿青石条台阶,穿过院庭跷出街门,拐过马王庙的墙角,朝村东头走去。
老远就看见小河桥那儿围着一大堆人,并传来激烈的争吵和哭喊声。他不慌不忙来到近前。发现他到来的人群“哗”地让出一条空道,让他进来。
栓牛的女人正披头散发满脸血污鼻涕地大声抽泣着斜躺在地上,死死地抱着一个兵匪的腿。她绝不让灌走自家麦子,又挖净了面缸里面粉的这个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走了;她的男人一大早到引镇集上逮猪娃去了,还莫回来;家里有人,出了这么大的事,火爆脾气的男人回来还不得把她捶成肉饼!她的两个鼻嘴子娃拽着她的衣后襟,吓得“哇哇”大哭;公公婆婆两人合力抓着另一个一同闯进家门抢粮的兵匪,怒不可遏地脸对着脸质问论理。扎着口的一布口袋麦子和多半口袋面粉分别被俩兵的手牢牢地攥着靠在腿边。
“都甭吵吵了,都把手给我放开!”掌柜的霹雳般的一声怒吼,震得抱着腿的手、揪着领口的手和攥着口袋的手同时松开。“栓牛家的,你先起来回去把脸上的血洗了!”满身黄土的女人扯长声呜咽着爬起来拉着哇哇大哭的两个孩子进了自家的土围墙院子。司延华一转脸威严地问那两个被他震得愣住了的兵,“你俩的头儿现在在哪?走,带我去见他!”两个兵看他相貌堂堂仪表不凡,肯定不是一般村民,但也搞不清他的身份,而自己只是个扛枪吃粮的,那敢得罪,极不情愿又不敢违抗地带着他朝水磨方向走去。在这军阀混战盗匪四起兵荒马乱的年代,是不是个人,只要手中有把枪,就敢逢人耍威风,装二球,耍半吊子,强拉壮丁搜刮民财欺压百姓的事他见得多了,从心底里对这些人有一股子强烈的厌恶和愤恨。
司延贵家的街门内外各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哨兵把守,院庭里已经堆积了二三十袋从村民家中强抢豪夺来的粮食,还不断有从村里各个巷子掮着抬着粮口袋的兵朝这儿汇集。
上房的堂屋里,八仙桌左右两旁分别坐着五大三粗的黄天州和自称司令其实尽是一帮子乌合之众的徐宏彪;胆小怕事的司延贵陪着笑脸,胆怯怯,殷勤地,一遍一遍给腰间别着盒子枪的两个瘟神添加着茶水。
“干啥的?”门口的哨兵枪口冲着司延华问。
“这个人要见咱们徐司令!”
“耍了个大,徐司令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一股子怒火“噌”地从胸腔冲上头顶,“你贼怂得是吃了屎咧,”司延华瞪起眼,指头指着哨兵的鼻子骂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立马叫你娃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那哨兵被骂得像噎住了一样咽了口唾沫,再没敢吭声。
听到大门口有异常动静,黄天州把眼一瞪,拔枪站起,骂道,“什么情况?妈个八字!”说着就要往外走。司延贵吓得脸色苍白,故作镇定,硬着头皮抓住黄天州的胳膊,“黄大人息怒息怒,您坐下继续抽烟喝茶,”说着将其按向椅子说,“二位大人请放心,在我这儿出不了任何差错,我去瞧瞧!” 随即出门跑下廊沿台阶来到大门口。
“哎呀,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延华兄,快请屋里坐。”哨兵一看这情况自然放行。“吃过饱饭莫挨过饱打地东西!”掌柜的司延华在跷进街门时扭过头去又狠狠地骂了一句。
在掌柜的司延华跟着两个兵匪离开后,栓牛的媳妇洗去满脸的血污,给眉棱骨被枪托打开的仍不断往外冒血的口子上摁了一团棉花,急急火火地出来和公公婆婆把那一口袋麦子和多半口袋面粉弄回家。
空荡荡的院子响起自己男人沉重而熟悉的脚步声。栓牛手提铺着一层麦秸,里边卧着一头猪娃的葛条担笼踏进家门,一眼瞅见抱着孩子哄娃瞌睡的女人眉毛上渗着鲜血的棉花,就是一愣。
父亲正吃力地将袋子的面粉往案板旁用木板架起的面缸里倒。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小一点的孙子坐在灶火的木墩上正准备烧锅做饭。他一猫腰放下担笼,转身问女人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女人鼻子一酸,声泪俱下,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如实相告。
“以前是征,现在开始硬下手抢咧,欺人太甚!”他边说边弯下腰捞起门背后劈柴用的一把斧头,耿着脖子说,“我找他狗日的去!”已经腾净袋子面粉的父亲像疯了一样从案板边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了儿子的腰,“娃啊,这事算了,咱权当被狗咬了。那一伙子二球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人命胚子。”父亲无奈地劝着儿子。“我不管他啥胚子,我非弄死他不可!”栓牛胸中的怒火烧得两眼通红。“哎呀,人常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一伙子个个有枪,你去非吃亏不可,闹不好连命都得丢了呀!”栓牛像发起脾气的一头犟牛一样,一点也听不进去父亲的苦苦相劝。还挣扎着要去找那俩人算账,他的母亲和女人都撂下手头的事情来拽他拉他,害怕他去闯大祸或者丢了性命。父亲一看劝不下儿子,一阵心酸,老泪纵横,“好吧,我不拦你,可是你得先把我跟你妈埋了再去。”说完,老父亲立即松开手,奔到案板前,抓起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三个人都被老人危险的举动吓呆了;过了好一会都才恢复过来。“爸,我听你的,我不去了!”栓牛手中的斧头咚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司延华走进院庭,司延贵凑近他的耳朵,“老兄,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神经,遇到这一伙子瘟神,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来看看是哪路子货色在咱村里大行肆。”
“哎呀,你小点声,这次来的是咱们樊川地方事务总管黄天州和县城武装队的徐宏彪司令……见了面千万不敢硬碰硬啊。”
“放心,我自有分寸。”
随着司延贵一声请,司延华大步跷进上房堂屋。紧跟尻子进来的司延贵赶紧向那两个人做起了介绍,“哎呀,两位大人,这一位才是我们村真正的主事人。不瞒二位说,他的两个儿子也都是军人,一个还是第九军团师部副官。大家能遇到一起也是缘分,有啥事情心平气和地谈,别伤了和气,别伤了和气呃!”
黄天州与徐宏彪听后对视了一下交换眼色。徐宏彪盯着司延华问道:“听说你要见我俩,有何贵干啊?”
“你们征粮我不反对,可总得讲个季节吧!一年就两料子粮食,政府征了,国军征,国军征了,土匪抢,况且每年的税收翻着番地往上涨,名目花样年年增加,总共算起来不下十几种。你们今天肯定也看到了,被整得家徒四壁,沿街乞讨的能把人绊倒。你们一定也看到了,天旱得麦子苗都黄成啥咧!夏季的收成看来是莫多大指望了,村民还得靠家里那点粮食度饥荒呢。我司延华恳请二位大人放过我村村民,哪怕让我给二位下跪都行!”说完扑通跪倒。
还莫等那两位回话,司延贵一步跨过去,“哎呀,你这是弄啥吗,赶紧起来!”说着就要拉他起来,司延华依然毫不动摇地凛然跪着,平静地瞅着眼前的这两个人。这时,黄天州转过脸压着声音对徐宏彪叽咕了几句,徐宏彪认同地点了点头,转过他那剃得精光黑黝黝的肥头,哈哈大笑,“仁兄客气了,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那徐某还能不给你一回面子!不打不相识嘛!我看这样吧,我现在就让我的人立马停手,但是院子这些粮食我必须得带走!”说着起身走到门口,叉开腿,举起盒子枪“啪、啪”朝空中放了两枪。
听到枪声命令的兵匪们不敢怠慢,纷纷撂下粮食口袋,一窝蜂似的往水磨附近的司延贵家院庭聚集。
在铅灰色的云层中隐没了好长时间的白日,终于钻出云层,把它那微弱而温暖的光芒洒向洋峪河畔的村庄。
掌柜的司延华辞过同宗兄弟,背着双手走下廊沿台阶,斜都不斜一眼正在院庭列队的那些兵匪,端直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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