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惜是个花旦,生得肤白如雪,眉目如画。十二岁便登台演出,画红妆,描青黛,着霓裳,戴凤钗,舞台上的她顾盼生辉。
若惜生来长得美,父亲是台里文武双全的角色,便打小跟着戏班师傅学技艺。她是不用做家务的,那纤纤玉手,可碰不得阳春水。闲来侍弄一下花草,或顾影自怜,心里偶尔会感叹,怎地遇不上那个人?
虽然从十六岁开始说媒的就踏破了门槛,她一开始见了几个,完全不是她想要的,后来便怎么也不愿意见了。戏里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倒没让她对爱情失去兴趣,反而使她有种美好的憧憬。她要找自己喜欢的,那个一见钟情的人,然后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作羹汤。
如此这般,直到十九岁那年,她遇到他。
那个炎热的七月天,田里的水稻成熟了,沉甸甸的麦穗发出令人喜悦的光芒。他从其他村而来,帮朋友家里收割稻谷。这天他刚从田里回来,格子衬衫袖子挽得老高,上面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淤泥,灰色的裤脚一边长一边短的挽着,小腿上还有没洗干净的淤泥,脸上淌着汗。
他路过她家院子,看到里面有一口水井,便想要进去打水清洗一下。刚好看到若惜在院子里乘凉,于是便礼貌地问她能否借水井一用。若惜瞧着这个满头大汗的陌生男子,居然五官英俊,白净斯文,看起来不像坏人,便点点头让他进去了。
男子把身上的泥巴冲洗干净,又洗了把脸,抬起头对她说谢谢。两人四目相对,她不由得红了脸,赶紧跑回房里去了,一颗心砰砰直跳。
第二天艳阳高照,她给父亲送茶水到田里去。铝制的大烧水壶泡了满满的茶叶,一边走一边从壶嘴洒出水来。田里都是干活的农民,戴着草帽,挽着裤脚,正热火朝天地收割着稻谷。正走着,迎面走来两个年轻人,若惜一看,脸就红了。
其中一个正是昨天来院子里打水的青年,另一个是同村的叶信。叶信一看她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提了一大壶茶挺费劲,便主动请缨要帮忙。
若惜有点不好意思,推辞了一下,叶信却不由分说地接过水壶,坚持送她一程,她便大方接受了好意。
一开始谁都不说话,最后叶信先憋不住了:“若惜,你干嘛老躲着我啊,我又不是坏人。”
“没有啊。天气热,我喜欢待在家里。”若惜辩解道。
“那我能上你们家喝茶吗?刚好我朋友在,待会儿我俩上你家去坐会,成吗?”
若惜想了一下,又偷偷看了叶信身边的男子一眼,看到他冲自己笑了下,像阳光一样温暖的微笑,若惜害羞地低下了头,答应了下来。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叶信和他的同学一块来了,两个人都换了干净的衣服。那男子穿了件半新的白衬衫,黑色长裤,看起来文质彬彬的。
若惜请他们坐到一边的椅子上,给他们倒了茶,自己坐到另外一边。
“给你们介绍一下啊,这是若惜。若惜,这位是周少昀,我高中同学。”叶信说道。
“你好,若惜。没想到又见面了。”周少昀说。
“你好,挺巧的。”若惜微笑着说。
“昨天不好意思啊,打扰了小姐。”
“不会不会!”她抬起头连忙摆摆手笑着说道。
她这一笑,让人心醉神迷。
“你比化妆的时候更好看。”周少昀不由得说,突然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脸便不自觉红了起来。
她看他像姑娘一样的憨态,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得,你俩什么情况?该不会一见钟情吧?”叶信看这情形打趣道。
“别胡说,改日我请你吃饭!”周少昀拍了下他的肩膀。
“吃饭就不必了,喝酒可记得要请我啊!”叶信不依不饶,“我今天倒像成了媒婆了。”
“你做什么工作?”她问他。
“他是个小学老师,教数学。家中排行老四,三个姐姐,一个弟弟,家中父母务农,房屋三间。”没等他开声,叶信就如数家珍般交代了一遍,索性把这媒人做到底了。
三人又闲聊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了。
若惜看着周少昀的背影,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
此后每隔几天,周少昀便借口来叶信家帮忙,顺便上若惜家喝茶,若惜心里喜欢他,也不加以拒绝。开始的时候叶信总陪着一块来,后来推脱家里有活干,便让周少昀一个人去见若惜。两人单独见面也不尴尬,反倒像相识多年的朋友,自然而然地能聊到一块去。
“若惜,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早就喜欢你了。大约一年前,你在台上唱戏,我在台下仰望着你,那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若惜听到这大胆直接的告白,感到又惊又喜,低头红着脸,眼睛直盯着脚上那双绣花鞋看。
“可是我不敢喜欢你,你太美了,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不,你很好的。”若惜脱口而出,又觉得自己太不矜持了。
“我家里很穷,所以我一直不敢叨扰你。直到家里给我安排亲事,我不愿意。我心里喜欢你,若不争取一下,恐怕一辈子都不甘心。”
若惜脸更红了,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她寻了一个晚上跟父亲说起周少昀,心想着父亲从小对她有求必应,对她选择的人,父亲也必定会同意。谁知父亲一听说只是个农民出生的小学老师,便严厉地沉声说道:“我不同意!你这般娇生惯养的,嫁过去怎能吃得了苦?上门求亲的那么多好人家不要,偏要个没前途的,说什么我也不同意!”
她泪如雨下,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坚决反对,毫无商量的余地。
她仍私下里见他。
“父亲不同意我们交往。”她幽怨地说。
“我们是真心相爱的,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他深情地看着她。
“要不我们私奔吧?”她突然兴奋地说。
“你当真愿意吗?即使私奔也要与我在一起吗?”
“嗯,我决定的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她坚定地说。
若惜不吃不喝,以死相逼,最后父亲不得不同意了这门亲事。
“若惜,你不懂,你嫁给他,将来可是要吃苦头的。”父亲哽咽着摇摇头,“罢了,罢了,你去吧。”
他们终于得偿所愿成亲了,他发誓会一辈子对她好,不会让她受委屈。
新婚燕尔,自然是百般甜蜜,若惜心里眼里,满满的都是欢喜。
婚后的若惜很快就怀孕了,不得不提前结束了她的演艺生涯。
真正过起日子来,若惜才慢慢体会到父亲说的话并无道理。一个娇生惯养的花旦,嫁到一个穷教师人家,多少是有点不习惯的。简陋的房子,粗茶淡饭,没有好看的院子,甚至连电视机都没有。
尽管他对她很好,但毕竟早出晚归工作,她不愿意他这般辛苦,便开始学着洗衣做饭,操持家务。但从未吃过苦的她,有时也忍不住便委屈地掉眼泪。
看着日益增大的腰身,再也穿不上的漂亮裙子,再也没法登台唱戏,她心里充满了惆怅。不过孩子的出生又使她变得忙碌和快乐起来。当了妈妈之后才体会到,除了爱人,还有一个更能牵动她的心的小人儿,她那么漂亮,那么乖,使人整颗心都变得柔软起来。
自从当爹以后,周少昀开始思考起他的前途来。他想让若惜母女俩过上好日子,可这教书的工作收入微薄,实在是没什么盼头。村里许多年轻人都到珠三角去闯荡了,其中也不乏白手起家、事业有成的例子,于是夫妻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加入这股创业的浪潮中去。
手上资金不够,若惜又向父亲借了一笔钱,周若昀就南下从商去了。
时值改革开放,他拿着这笔钱,与朋友合伙开了个小服装加工厂,正赶上了好时代,这个教书先生居然慢慢发家了。他给家里添置了黑白电视机、洗衣机,还给若惜买了一辆女式的摩托车,新式的服装、孩子的玩具自是不用说,这让独自在家带孩子的若惜感到些许安慰。
但这种物质上的满足,依然无法抵消他不在身边的寂寞。在那个通讯不发达、交通不便利的年代,一千公里的距离,很遥远。整个村子,只有一部电话机,书信也很慢,两人之间如同隔了千山万水,再多的柔情蜜意,都消失在这千里之中。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可他不知。
她无数次站在桃花树下张望,沉默地看着向南的小路,她多希望能见到他啊。
在女儿两岁的时候,若惜又怀孕了。她虽然也欢喜,但有时候会心生怨气,为什么要生孩子呢,孩子耽误了她的青春,断送了她的爱情,使她陷入这无尽的责任里。周少昀希望这次能生个男孩,可万一又是个女孩呢,该怎么办?她不敢想象,只能祈祷。
周少昀在外面的世界过得比她精彩,珠三角的快速发展,带来很多机会,同时也带来很多诱惑。在着灯红酒绿的城市,一个醉酒的夜晚,他背叛了她,背叛了他们的爱情。那个办公室小文员,趁他醉酒把他拐上了床。既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还有后来的无数次。他爱若惜,但也抵不住分隔两地的思念,抵不住近在身边的诱惑。他自责,又欲罢不能,便索性隐瞒,反正千里之外的她,也不会知道,不知道,便能相安无事。
日子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过去,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那一刻,她面如死灰,抱着他失声痛哭。她多么想要一个男孩,好让她结束这样的日子,结束怀孕生子的生活,结束这独守空房的日日夜夜。她的期盼破灭了,不甘心却又不得不继续在家带孩子。日子是过得越来越好了,但这些又怎能弥补他不在身边的寂寞呢?
她开始慢慢学着去接受这一切,学着去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去用心照料孩子。虽然都是女儿,但她依旧感到欢喜,对她们百般宠爱,仿佛把那无处安放的感情都寄托在了女儿的身上。她慢慢变成了一个能干的女人,一个充满爱心的母亲。她对他在外面的事情毫不知情,还以为他一心一意只爱着她,会为她守身如玉。
周少昀休假回家,依旧是个好好先生,对她关爱有加,软磨硬泡让她再生一个男孩。爱一个人最好的表达方式,就是为他生孩子,她答应了,她想要他高兴,条件是他得带她出去。两人分居已经三年多了,这次她无论如何要跟他去。周少昀厂里收益稳定,思量一番便答应接她们母女三人出去。
当然在那之前,周少昀得把小文员辞退了。他另外给她找了份工作,再给她一笔钱,打算就此结束这段关系。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其实他们的关系早在厂里私下里传开了,大家巴不得看他哪天被发现了有好戏看。
若惜从小地方初来这大城市,来到她爱人的身边,满心的欢喜。一切安顿下来后,她闲来无事,便去厂里溜达。去的次数多了,她渐渐感觉到有些异样,似乎总有人在她背后窃窃私语。她感到不自在,仿佛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便不愿再去。
这天,她带着女儿在家做饭,三岁的女儿自己在书柜里找书看。过了一会,女儿拿着一张照片过来,妈妈你看,是爸爸。她擦干手笑嘻嘻地接过来,瞬间脸色大变,只见照片上是一对男女亲密相拥,男的赫然便是周少昀。她颓然地倒在沙发上,直到厨房里传来阵阵烧糊的味道,才猛然醒来。
她哭不出来,只觉得昏天暗地,天要塌下来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来。该怎么办呢?假装没看到,那是不可能的,天生眼里容不得沙子,如何能委曲求全地继续过下去?离婚,实在心有不甘,而且孩子该多可怜?如何是好,她脑子乱成一团。他马上就要回家吃饭了,可是菜已经糊了。
她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如梦初醒,赶紧把照片塞到了沙发底下。她还没想好。
一家四口到了楼下小餐馆吃晚饭,小孩哭闹,她心里有些烦躁,饭还没吃完就把筷子一搁便上楼去了。周少昀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纳闷她今天怎么如此反常,菜煮糊了,饭也不吃了,还发脾气。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伸手去抱她,她推开了,只说身体不适。
想起当初他信誓旦旦要对她好一辈子,如今竟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情,她的心都碎了,眼泪禁不住默默流到被子里。
第二天周少昀一早去了厂里,她便简单收拾了一个背包,把那张照片放到饭桌上,然后一手抱着小女儿,一手牵着大女儿,到楼下包子店买了些包子馒头,招呼了一辆三轮车,直奔火车站而去。
独自带着两个孩子上了火车,看着城市的灯光逐渐远去,窗外景色渐渐变得荒凉,她的心里只有一片死寂,她该怎么办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她可做不出来。她只知道自己想逃离,不愿再见他。
周少昀晚上下班回家,没见着人,也没有生火做饭的痕迹,家里冷清清的。他纳闷地自己倒了杯水喝,一眼瞥见桌上的照片,脸刷一下白了。他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怎么都想不到竟然被小文员摆了一道。他怒火中烧,又急又气,烟抽完一支又接着点燃一支,整个屋子都熏得烟雾缭绕。
该上哪去找她们呢?不会做什么傻事吧?一个乡下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能去哪里呢?家里的衣物都还在,看起来只是少了孩子的奶瓶水壶之类的,周少昀简直要发疯。
没有手机的年代,想找人太难了。他到楼下店里到处去问人,总算在包子店打听到一点消息。既然买了吃的,至少应该不会想不开做傻事,周少昀稍微松了一口气,想着晚点应该就会回家了。结果等到晚上十一点也不见人回来,他翻来覆去,又起床抽烟,直骂自己是王八蛋,后悔当初与小文员的苟且。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天,他也没去上班。算了下时间,如果真的回乡下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他打电话回村里,拜托村长帮忙去家里看下,村长纳闷怎么没去一段时间怎地就回来了,不过也没继续追问。
村长到了若惜家,见到她正在生火做饭,便让她给周少昀回电话。若惜不想让村长怀疑,只得回了电话给他。
“到家了。”她淡淡地说。
“若惜······”周少昀唤了她的名字,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没事先挂了,我还要做饭。”若惜说完便挂了电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若惜表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就像往常那样照顾着两个女儿的饮食起居,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
一周之后,周少昀回来了。
“若惜,我对不起你。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求你不要不理我,好吗?”周少昀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狠狠地刮去。
若惜就跟失了魂的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任由他折腾。
“我已经跟她一刀两断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周少昀举起手发誓。
若惜心里冷笑,当初也信誓旦旦抵保证爱她一辈子的,结果还不是出轨了。
“你要我怎么做才肯原谅我?”周少昀颓然地跪在地上。
“你回来吧。”若惜终于开声了,“不要再出去了。”
周少昀一惊,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回来乡下,那意味着放弃了事业,放弃了大好前程,回乡能有什么发展呢?以后生活要怎么办?
“我情愿你从来没有出去过,情愿我们穷苦地过一辈子。”
他犹豫了片刻,才说:“好。”
他还是爱她的,如果能重来,他情愿放弃这好不容易打拼来的一切。如果没有她,没有家,那么他的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周少昀把厂里的股份撤了出来,然后收拾包袱打道回了乡下。趁着手头还有点资金,他们在镇上开了一家杂货铺,卖些粮油、日用品之类的,收益自然跟服装厂没法比,但也总比教书的好些。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若惜依然周到地照顾着一家人的生活,扮演着好妻子的角色,依然温柔体贴。
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她知道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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