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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闻地坛,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推算一下,应该是上世纪的79或者80年,彼时,我上小学三年级,奶奶六十多岁,第一次到北京三伯家小住后返回偏僻的小村庄,那时候出远门的人很少,奶奶从北京回来很轰动,左邻右舍都来听奶奶讲进京见闻。
我第一次从奶奶嘴里听说了地坛,奶奶说地坛离三伯家很近,出门遛弯的功夫就到了,三伯带奶奶逛京城,看了很多名胜古迹,地坛,奶奶的理解,就是家门口散步的地方。
奶奶是忙碌惯的人,到北京后闲下来很不习惯,无聊的时候画画,她带回来一沓子用铅笔画的花呀草呀鸟啊,一张一张说给我,这朵花,地坛采的,拿回家比着画的,这棵草,咱们这里没见过,也是地坛公园路边长的,这个小鸟,地坛树上站的,你看多好看,绿尾巴黄胸脯,不知道算啥鸟。小花小草好说,看着很像,奶奶说的小鸟,绿尾巴黄胸脯,一点看不出来,奶奶用铅笔画的,一只铅灰色的小鸟而已。
地坛怎么什么都有呢?是啊,地坛很大很大,走累了,坐路边歇歇再回家,你好好上学,长大到北京上学去。
为了能去北京上学,我就差闻鸡起舞,头悬梁锥刺股 了,可最终还是离北京很远,不过奶奶说的地坛公园,我到底还是看到了。
1993年深秋,我给三伯写信,说想去北京玩,三伯回信说,买好车票告诉他,他会拿着写有我名字的牌子去火车站接我。
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百分之百的纯玩儿,和同去的伙伴一起,早早出发,带上伯母给准备的干粮,中午找个地方坐下来吃吃喝喝,然后继续逛逛逛。我们去了很多地方,爬上了香山的鬼见愁,去陶然亭凭吊了心中的女神石评梅,墓碑上雕刻着: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望着那几行被岁月冲刷得泛白的字体,我哭,伙伴笑我神经病。
为了不浪费在北京的每一秒时间,下午回家早的情况下,我们都会去附近的地坛公园转一转,体验一下京城人遛弯的感觉。
某个傍晚,我和伙伴又一次走进地坛,没有目的地溜溜达达,天色已经暗下来,偌大的公园里行人稀少,四周静悄悄,我们忽然发现一条两旁都长着高大银杏树的道路,时已深秋,银杏满树金黄,落叶遍地,一眼望去,就是一条金色长廊,我被眼前的美景所震撼,半天才想起来要拍照,可惜,那时候拍照用的是胶卷相机,我们用的是三伯家的海鸥相机,已经没有胶卷了,出去买,已经来不及。
虽然风景看进了眼里,记在了脑子里,没有拍下来总是一场遗憾,我们商量好,离开北京之前一定再去一次地坛,一定把美丽的银杏拍下来。
那时候真是年少轻狂啊,一天天马不停蹄地从一个景点奔赴另一个景点,不知疲倦,可惜,最终也没有拍到银杏惊心动魄的美,带着遗憾坐上了回郑州的绿皮火车。
后来,毕业,离校,工作,成家,发现时间最自由的时候,竟然是上末流大学的时候,我再也没有为了旅游去过北京。
2001年,三伯母生病手术,我去北京探望,那次在北京待了好几天,三伯母极为要强,她极力说并不需要我去怎么照顾,反而还操心我的吃喝,我所做的无非是,每天陪着三伯出门散散步,买买菜。
去散步的地方,就是地坛公园,三伯年轻时很严肃,因为从不在一起生活,我对他的感觉也很生疏,所有的印象,还停留在来往的书信上,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三伯很和蔼,很可亲,他带着我抄近路步行到地坛,公园门口有卖糖葫芦的,他问我要不要吃,还把手伸进口袋要掏钱买。开玩笑!我儿子都会吃糖葫芦了好不好,我没吃,但是,被父辈宠爱的感觉真好!至今想起还心生感动。
那年三伯60出头,看起来还年轻,腰杆笔直,一个帅大叔,一点都不大爷。
我对三伯形容了那年看到的银杏之美,三伯带我去了银杏大道,可惜,当时是春季,银杏一树葱绿,看起来很平常。不过,陪三伯散步的温馨抵御了我的小失望。
看见很多老人在练太极,还有的练气功,有的在跳舞,有的在练剑,我对三伯说,您也不要老是散步,学学别人,打太极,我看很好看。三伯笑了,说最喜欢散步,到家后更是搬出一本《老年春秋》,上边有文章说,老人最好的锻炼方式就是慢走,也就是散步了。
于是,那几天,我天天陪他到地坛散步,溜达到快中午,买了菜回家做饭,我要是有时间,就这么多陪陪他该多好,可我哪能陪呢?我生意那么大,好的时候一天挣好几百大洋呢,我得回去做生意,干事业啊,所以,没几天,我就赶回去做自己的大生意去了,现在想想,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干的什么混蛋事吗?
一年后,三伯母病故,我去北京奔丧,是夏天,京城的夏天很热,三伯哭得我心里很冷,家里少了女主人,一下子也冷清很多,陪三伯出门散步,我俩都不说话,一路往地坛走。
我忽然发现三伯老了,腰背塌下去,再也不是那个高大英俊的大叔,就是一个老大爷了。
树下晨练的老人,这里一群,那里一波,各有各的团队,三伯母曾经是某个抗癌气功团队的 ,她喜欢把随身带的小包包挂在树上,包里装着买菜的零钱,收音机,钥匙,收音机里放着音乐,她随着音乐练气功,她告诉我,自己没事的,两个弟弟都没成家,她还有老母亲要孝敬,她练气功,抗癌。
最终,气功没顶住癌症的进攻,三伯母去了!
我和三伯散步,都在没话找话说,我说那年看到的银杏,他说秋天你再来呀,我说奶奶那年来地坛画了很多画呀,他说奶奶是个有本事人,大字不认识几个,我都不知道她还画了画回去。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锻炼,不提三伯母,可是,稍不留心就绕回来了,赶紧又绕走。
2004年,三伯体检时也查出身体不太好,住院手术,我又一次到了北京,手术前,我和六哥十一弟早早赶到医院,三伯躺在手术车上,问我们早饭吃了吗?我赶紧说吃了吃了,三伯问,吃的什么呀?我说豆浆油条,三伯放心地笑了。
护士来推他去手术了,我跟在身边,为了缓和气氛,我问三伯,您有根眉毛怎么老长老长的?三伯说,那是寿眉,能长寿的。我要的就是这句话,三伯自嘲道,谁知道是不是假冒伪劣产品呢?
三伯术后恢复很好,有两年身体还算不错,我带儿子去看望他,一老一少时常让我啼笑皆非,儿子说郑州好,三伯说北京好,儿子说郑州的什么什么好吃,三伯赶紧买来儿子没吃过的零食,故意问,你们郑州有这个吗?
去天安门,儿子彻底服了:原来北京真的有天安门啊!他在天安门前大叫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恨无地缝可钻,三伯却笑着说,这下你知道北京的厉害了吧?
那时候儿子刚五岁,对名胜古迹无感,最喜欢的地方是蹦蹦床,去地坛玩儿,刚进去就被巨大的蹦蹦床吸引,我和三伯只好站旁边等他跳累了再说。
有一次,一群孩子正在蹦蹦床上跳着玩,忽然都惊叫着躲开:虫子,虫子,有虫子!儿子跑过去一看,弯腰捏起来扔了出去,围观的大人都说,谁家孩子胆子真大,谁家孩子好样的!三伯站在旁边,笑眯眯看着不说话,有熟人说,老张,那是你家亲戚?三伯骄傲地说:是,我侄女的孩子,小外孙!那个时刻,三伯不再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就是一位慈祥的老爷爷。
三伯的寿眉,果然是假冒伪劣的寿眉,与病魔抗争五年,2009年冬天,走了。
办完三伯的后事,我想一个人去地坛走走,冬天的地坛公园,依然热热闹闹,人流如织,我漫无目的地走走坐坐,这个地方,我以后再来就不容易了。
因为一直没有拍到记忆中地坛公园银杏的大美,我委托九弟给拍过,九弟的摄影技术也是不敢恭维,而且,他说地坛的银杏并不出名,钓鱼台的才好看,给我拍了钓鱼台的银杏。我无法形容自己的银杏情节,只好不了了之。
三伯三伯母作古多年,我也好多年不去北京了,心中的银杏,愿你们安好!
作者——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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