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睡醒后有你"
1.
江晨还是老样子,黝黑的皮肤,高高壮壮,人头攒动中总是鹤立鸡群的那一个。
江晨的胳膊,比少年时,越加粗壮了一圈,于是江晨可以更加有力地将珵美搂紧,对她说:“珵美,欢迎你回家。”
纪玮铭也是老样子,永远静不做声的跟在江晨身后,棱角分明,黑苍苍的脸上泛起一层细密的胡茬,远看像贴着块靛青的丝绒布。
“珵美……”突然间,季玮铭不讲道理的泣不成声,突然间,天地之间不讲道理的震响失色,摧枯拉朽。
2.
巨大的声响来自出租房外间,石添收拾行李时不知撞倒了什么,他向来不拘细行,这几年被珵美照顾的更是酱油瓶子倒了也懒得扶,石添习惯了,珵美也习惯了。
也许,自己应该与他告个别,珵美在心里想,可是,挣扎在方才的梦魇里又动弹不得,也罢,此刻,大略会有一个或者几个志同道合春暖花香的新学生在楼下等他,也会待他体贴入微,奋不顾身,正如当年的自己一样。
珵美拾起落在地板上一纸猩红喜帖,收好,起身出去,埋头收拾被石添遗忘的一室狼藉。
排笔,松节油,亚麻布画框,画油画用的。
细纹纸,圆头笔,固体颜料,画水彩画用的。
铅笔画素描,碳条画速写,最近行业内又开始流行油画棒……
如今珵美也算如数家珍,她一边将干涸在工作台上的颜色擦拭干净,一边反复回味梦里的细枝末节,随后,她用湿漉漉的手点开手机开始订票,又用了十分钟收拾衣物,钥匙在锁芯里扭三转,放在门口“出入平安”的脚垫底下。
3.
江晨,珵美和玮铭是邻居,从小玩到大的那种。
江晨长其他两个三岁,从小就是一幅大哥模样。
珵美、玮铭两家更是院墙挨院墙,抬头不见低头见,当年划分宅基地时一棵老杏树横在两家院墙中央,朴素的小镇人既不舍得砍倒更不好意思争抢,于是默契的在院墙间开一道月亮门,杏树也默契的根深叶茂,恣意生长。
默契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两家在同年同月同日喜得贵子,一男一女,龙凤呈祥,男孩的舅舅,镇上的语文老师,分别给两个孩拟好学名:女孩叫珵美,男孩叫玮铭,都是美玉的意思,逞娇呈美,铭感不忘。
镇上的人都说,两个孩子是天假其便,缘分深得很。
玮铭从小听着这话长大,于是他的世界只有珵美,理所应当。
暖阳和煦,微风十里,吹熟了杏子压满枝头,珵美爱吃,玮铭就不许别人再碰,珵美喜甜不喜酸,玮铭就专挑又大又红的留给她,偶有失手,珵美尝一下嚷着酸,玮铭就巴巴跟在身后吃掉珵美只咬了一小口的杏果。
珵美吃杏的时候津津有味,神情似少女的娇憨也有小荷初露的秀色,果甜合着洗发水的香味直钻玮铭的鼻孔,玮铭鼻孔痒痒的,脑海里反复冒出语文模拟卷上的那句古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一字一句,一颦一笑,纪玮铭甘之如饴,也庆幸珵美的近在咫尺,何况,珵美喜欢的只是几只甜杏而已,何况,老树上果子一辈子也吃不完。
4.
那一年,环绕小镇的河水很浅了,浮着一层薄翠的水葫芦,年代久远的民居茅屋采椽,不避风雨,依着河两岸日渐败落,横亘绵延。
那一年,小镇的孩子们流行把头发染成焦黄色再烫成一把玉米穗,远远望去,霸气侧漏,很奇怪,珵美顶着把玉米穗在脑袋上,还是美。
那一年,玮铭的舅舅以班主任的身份很严肃的找到珵美谈话,他说,高二了,这样的成绩,怕是考不上大学。
珵美不以为意,她知道镇上考不上大学的女孩太多太多,毕业后,她们会去东边的大城市找工作,这对勤快爽辣的小镇女孩来说轻而易举,再回来时,她们会穿着时髦的衣服,满嘴新奇的词语,变得圆润而美丽,这没什么不好,珵美不知道的是,这样青春,只是弹指之间,在单调的虚耗和机械的重复中消磨殆尽,然后,找个同样打工的男人结婚,然后,养家生子,然后,不知何时添了毛病,然后,无价珠宝也变成死鱼眼睛……
漫长的一生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个然后。
珵美不谙世事却是听话的,她依然去了班主任推荐的画室,老师说,很多学生补习特长也能考上大学。
那天,缱绻在绿荫深处的蝉鸣此起彼伏,画室却空空如也,所有的学生都跑去河边看美院来的大学生写生,于是珵美迷迷糊糊也随着人群拥过去。
男生被围在人群中央,背影挺拔,生机勃勃,与那些土头土脑的高中生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像骤然鱼跃出海的太阳,他牵过珵美的手说:“同学,你来当我的模特。”
男生周身的一道道光芒扎的人眼睛发疼,渲染了珵美整个平淡无奇的青春,她晕头转向,海沸江翻,仿佛驾雾腾云,顺着男生指引的道路飘去。
大家都说男孩以后会成为艺术家,男孩自己也这么说,他说他会在明年夏天举办一场画展,他说他走过很多地方,他说他还有更多地方要去,那些地方,珵美听也没听过。
“一起去。”男孩为珵美戴上一只施洛华世奇小天鹅,落落大方,神情如常,小镇少女有了第一件装点人生的首饰,是光彩夺目的水晶,她也遇见了第一个的男孩,男孩也像水晶般耀眼,名字叫石添。
5.
列车穿过郊野与湖泊,减速缓行滑过星星点点的楼宇时已是入夜,珵美望着窗外的灯火发愣,像当年跟着石添一路向北,逃出小镇时一样不知所措。
珵美还记得,从家乡出走的路那么长,而如今,高铁十几个小时也到了,朝夕之间,不想,回家的路原来那么近。
有人拍了珵美的肩膀,与梦境如出一辙,江晨还是老样子,黝黑的皮肤,高高壮壮,人头攒动中总是鹤立鸡群的那一个。
江晨的胳膊,比少年时,越加粗壮了一圈,于是江晨可以更加有力地将珵美搂紧,对她说:“珵美,欢迎你回家。”
珵美感到心脏快要跳了出来,绕过江晨壮硕的身体神色慌乱,她急切地想印证梦境的后半段,然而江晨身后只有往来东西的人流涌动,再没有一束熟悉的目光肯为珵美驻足。
失望长驱直入,珵美期待与纪玮铭上演一出久别重逢,但男主角却擅自缺席了,珵美听到江晨一边替自己拉行李一边说:“纪玮铭晚上有课,没办法来接你。”
江晨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说:“他问你好。”
纪玮铭去外地读大学,毕业后回到小镇,舅舅要退休了,于是,纪玮铭接替舅舅成为镇上高中的语文老师。
关于纪玮铭的十年,江晨三言两语就叙述完了。
“新娘什么样子?”自己没有参与的十年,珵美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换了话题。
“任性,刁蛮,漂亮。”江晨笑笑:“像你一样。”
“我哪有刁蛮?”珵美不由自主锤了江晨的肩膀,她坐在副驾,任由江晨带着自己走街串巷,她东张西望,小镇的一街一景,一山一石,已不复当年模样。
“不认识了吧”江东指着车窗外“都是地震后重建的。”
6.
2008年真是烈火烹油的一年,纪玮铭冥冥之中认定将有很多天大的事儿值得被庆祝,比如即将开幕的北京奥运会,比如大敌当前的高考,纪玮铭知道,如果顺利,小镇谢师的流水席会闹上三天三夜。
大渡河的鱼争先恐后跳出水面,院子里的老狗一直叫个不停,天边层层列列的云,被夕阳染的血红,老杏树的叶子绿的逼人眼,珵美坐在杏树底下,专心致志欣赏杏花,纪玮铭看一眼杏花,再看一眼珵美被染红的脸颊。
“你要考哪里的大学?”
“随便啊。”珵美心不在焉,她是考不上大学的,大家心知肚明,但不怕,石添早就画好蓝图,石添说:“我们开一家画廊,我教你画画,你做我的模特,也是老板娘。”
石添答应杏花盛放时来接珵美,接下来会是翻天覆地的日子,是纪玮铭想破脑袋也勾勒不出的未来。
巨变来的总是不动声色,数学课一如平日的无聊,纪玮铭勉强支着脑袋无精打采,天地开始没有预兆的摇晃,短短几秒,震起的灰尘胡乱在空中飞舞。
“跑!”吼声已被淹没,地震来了,大地震来了,有人尖叫,有人吓呆任由推搡,有人歇斯底里向教室外逃散,百骸俱废,唯有本能反应支配着肉体。
一时间山石崩落,摧枯拉朽,纪玮铭只顾顶着人肉做的滚滚洪流连滚带爬跑向三楼,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珵美的教室在三楼的第二间。
尘土漫天,教室里只剩桌凳东倒西歪,松落的石灰簌簌地往身上砸,纪玮铭一瞬间泪流满面,他眼见这断壁残墙,想起珵美已经离开家乡了。
百年难遇的灾难,随处可见的残垣断壁,偶尔一丝丝微弱的呼救传入耳膜,纪玮铭再也撑不住,瘫倒在废墟之上一边感受着绝望又一边庆幸着,幸好,她离开了。
彼时,珵美陪石添在北方的深山老林写生,杏树折断,房屋坍塌,亲人失所……她对灾难一无所知。
珵美满脑子都是毕加索的极端变形和夸张的立体主义,那个阶段,毕加索是石添崇拜的大师,她也会为在石添四分五裂的画作中找到自己的一只眼睛或一只手掌而欣喜若狂。
后来,石添又迷上马蒂斯,只因马蒂斯说过“裸是生命的起源,也是艺术的起源。”所以,珵美除了要接受石添如马蒂斯般的疯狂还要接受艺术家们对自己一丝不挂的审视。
再后来,冷军的《小姜》拍出了6000万的天价,石添便动了借超写实的东风分一杯羹的心思……
7.
这十年,珵美跟着石添,由南到北,又由北到南。住过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也住过废弃工厂改建的画室,住过促狭逼仄的筒子楼,也住过拥有大大落地窗的海景房……
路过的地方太多,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居无定所”,在绘画的道路上,老天爷并没有赏一碗饭给珵美,她缺乏基本的天赋和耐心,每到一处,珵美只热衷欢天喜地的整理清扫,收拾的利利爽爽,跳脱石添口口声声的艺术,珵美依旧是那个小镇女孩,勤劳,爽辣,平凡……
珵美提议去住宾馆,被江晨瞪着眼睛拒绝,他带珵美带回家,江晨是幸运的,劫后余生,家人安在,新房是自家盖的四层小楼,马上要操办喜事,喜烛,窗花,红纸衬得满屋子喜气洋洋,江晨妈妈待珵美如亲生,担心她睡不安稳,被褥加厚了一层又一层,珵美咯咯的笑:“我又不是豌豆公主。”
8.
人生总有一组镜头叫久别重逢。
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珵美遇见了纪玮铭,比预计提早了十二个小时。
珵美独自上街吃粉,在路对面的早餐店,恰巧看见准备上班的纪玮铭。
他变了,戴上眼镜,胖了,曾经有棱有角的脸变的圆朗,即使穿着修身版型的衣服也遮掩不住略微走样的身形,纪玮铭告别了少年时代的瘦骨嶙峋,但不油腻,岁月只把他打磨的更加温和。
纪玮铭身边,站着一个可人的姑娘,不施粉黛,说说笑笑,小鸟依人,周身散发着宜室宜家的气息。
珵美不动声色打量这一切的时候,纪玮铭也看见了珵美,方寸之间,隔着喧嚣,物换星移几度秋,珵美下意识的将视线迅速移开,装模作样欣赏天边的风景,余光里的纪玮铭也收回目光,和小鸟依人匆匆向学校的方向走远了。
9.
江晨在婚礼前一晚设宴,几乎邀请所有的老朋友,纪玮铭依旧姗姗来迟,理由是晚自习还要看课。
朋友们起哄罚酒,纪玮铭不说二话,二两杯子的剑南春仰头干掉三杯,江晨乐呵呵的陪上一杯,你来我往,气氛越来越热闹,珵美微笑着看他们尽兴的模样。
纪玮铭终于敬到珵美跟前,说:“我干了,你随意。”模样和声音变了,语气和神情还是老样子,纪玮铭同珵美干杯的时候,杯沿狠狠地撞在珵美的杯子上。
杯盘狼藉的时候大家开始聊天,无非就是小镇上的升迁变动,家长里短,珵美插不上话,便去天台透气。
已经有人比她先行一步,纪玮铭坐在竹榻边上在点一支烟,他发现珵美走来,眼睛亮了,又有些尴尬地说:“我不常抽的……”
珵美并不想揭露这个无关痛痒的小谎话,她在纪玮铭身边坐下:“给我一根烟,咱两抽的牌子一样。”
10.
你好现在好吗?
你去了哪里?
你和谁在一起?
假如纪玮铭说出这其中的任何一句,珵美都会对答如流,得体且心平气和,或许他们之间还会谈论几句明天的好天气。
“是同事。”纪玮铭享受着烟草,像是下了大决心,没头没脑的说:“早晨你看见的女孩是同事。”
十年未见,他不问珵美去了哪里也不问她和谁在一起,独处时的第一句,只要澄清与他神情暧昧的姑娘只是同事关系,珵美天生就是一个词穷的人,言语从来表达不出心里的不可名状。
彼此只有0.02公分的距离,珵美侧过头去,用她十七岁时心不在焉的微笑问纪玮铭:“你想我?”
不等纪玮铭招架,珵美又问:“你想睡我?”
纪玮铭翻身压住珵美,这个他以为注定属于自己却连手都没想碰过的姑娘,如今,在自己身下,眉如翠羽,纤毫毕现,纪玮铭感受到肋骨后面疯狂的心跳。
“系马合簪,年年朝朝共守岁。”纪玮铭在珵美耳边浅吟。
珵美哑然失笑。
是的,她听不懂,她始终是那个学习很差,又傻头傻脑和文艺青年私奔的小镇女孩,自她牵起石添的手那一日,命运已经不同了,她丢了故乡,又在百年难遇的地震中失去亲人,也背弃了青梅竹马的小镇少年,选择茕茕孓立飘零一生。
纪玮铭在侧畔沉沉睡去,已经有人开始为早晨的婚礼忙碌,窸窸窣窣的把红纸贴在路边的每一个下水道口,今夜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朗月星稀,像黑暗中升起的一轮白太阳,珵美紧了紧衣服,轻手轻脚的离开。
她找不到家了,她早已经没有家,那一年任性的少小离家,如今故乡改头换面,斯抬斯敬,笑问客从何处来?珵美沿着马路走,想找到关于曾经的一点蛛丝马迹,院子里的老杏树,那些永远吃不完的杏果……
假如那年珵美没有去古运河畔看石添画画,她会留下来,跟纪玮铭一起经历那惊天动地的灾难,看见纪玮铭奋不顾身的去教室救她,一起同生共死,他们会在之后数百次的余震中紧紧相拥,然后,劫后余生,然后,再也舍不得离开小镇一分一毫,毕业归来,纪玮铭是镇上的语文老师,她就当美术老师,然后,吃完饭一起穿睡衣踩拖鞋出门遛狗,然后,偶尔会骂纪玮铭抽烟,也会一边听他喝醉后絮叨,一边在炉灶上煨小米粥,然后,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要像珵美,男孩也要像珵美,因为珵美比较漂亮……
漫长的一生啊,也就剩下几个寥寥无几的然后……
11.
“系马合簪,年年朝朝共守岁。”翻译成珵美那个圈儿能听懂的话就是:
“你想睡我吗?”
“我想睡醒有你。”
作者简介:童小童,五线城市待业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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