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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玲记忆中的春天是从每年正月二十就开始的。
中午的太阳挂在空中,暖得有些过分,晒得坐在院中的十二岁的阿玲醺醺的,喝醉了酒般,困得睁不开眼。母亲在院子忙活着,锄头、铁锹、耙子横七竖八躺在院里,母亲要将它们打理齐整,修田埂、浇水、锄草,地里的农活就要开始了。阿玲眯眼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晕晕的脑中想起大人们凑在一起聊天时的闲话:“十五圆(元霄)十六扁(饺子),十七十八干瞪眼,十九二十摊卷卷(春卷),过了二十,袍子一脱,白天干活,夜里赌博(玩老式纸牌)”。
母亲又从南房里拎出柳条筐子,再找出一把小刀。对着犯迷糊的阿玲说:“作业也不写,晒得跟懒猪似的!去,到地里挑荠菜去。”阿玲翻了翻白眼,磨磨蹭蹭地站起身,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就那么窝在小竹椅上才好,仿佛世界只有太阳、阿玲和竹椅。“挑回来摊煎饼吃”,母亲推了阿玲一把,“快,去!”。
一到田地里,阿玲就机灵了。冬小麦已经开始返青,叶子不再是灰绿灰绿的,活泛起来,阿玲有经验,知道哪块地里荠菜多,年年挑,早就烂熟在心里了。蹲下来,顺着麦田的地垄细细搜寻,荠菜最喜欢藏在麦苗的根部,老人们常说草比庄稼会争肥,此时的荠菜叶子已经很饱满,透着青翠的绿意,轻轻拨开麦苗,用小刀顺着根部斜切下去,拎起来就是一棵完整的荠菜。同样的动作不断地重复,筐里的菜越堆越多,阿玲心中的喜悦就来了,站起身,伸伸腰,一片连着一片的麦田,一眼无际,火红的夕阳缀在老榆树的树梢,阿玲觉得好美,心想如果时光就在此刻停留就好了。
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阿玲挎着满当当一筐菜回到家。挑拣、清洗、切碎,母亲把荠菜碎拌在面糊糊里,再放上点盐、花椒面,舀起一勺糊糊,倒在煎饼鏊上,端起锅耳转动几下,面糊便服帖均匀地铺满了鏊面。一张又一张,很快摞起一大叠。阿玲自然是功臣,母亲拿起第一张给阿玲,笑意盈盈地说:“吃,趁热吃,好吃哩!”阿玲把煎饼卷起来,张大嘴,一下就将大半段塞进去,咬两下,鲜香在齿缝里打转,真是无上的美味啊!
阿玲十八岁那年考学到了一个很大的城市,二十三岁时嫁到了千里外的地方,这两个地方比阿玲的老家靠北许多,春天时一个地方喜吃蒲公英,一个地方喜吃苦菜,可阿玲觉得野菜中还是荠菜最好吃,时间越久,那荠菜煎饼的香味就越发地回味无穷。只是阿玲每天在生活的波涛里挣扎起伏,想起来是真想,忙起来或过了那一阵也就忘在了脑后,北方的春日短,一晃好多年就那么过去了。
人到中年,阿玲有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提前到了老年,“爱钱、怕死、不瞌睡、想起过去无穷尽”,四条标准里后两条尤其明显。那些小时候的味道,常会不经意地袭击下阿玲,弄得人心里长草一样怅然。
几年前动车开通,阿玲也换了工作地方,以前坐绿皮火车咣当一晚上才能回去的老家,现在当日就可往返,回家成了件极容易的事。
刚进入农历二月的一个周末,正在拖地的阿玲突然就想挖荠菜,想到麦田里去挖,越想越想,心痒痒得抓挠般地难受。购票、打的、上车,三个小时后,阿玲坐到了老家的院子里。父亲去世后,母亲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坚持一个人住在老家。母亲打量着阿玲:“怎么没打电话就回来了?出差顺道?”阿玲摇摇头。“同学家有事?”阿玲又摇摇头。“跟你女婿吵架了?”阿玲忍不住笑了,自己都五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年轻小孩子,吵什么架啊。母亲急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急慌慌跑回来干啥?”“挑荠菜!”阿玲回答。“挑荠菜?”母亲问道。“是啊,挑荠菜,在家突然想挑荠菜,就回来了。”“真是犯病啦!你那里菜市场没有卖的?咱们集上还有人卖呢,市场里没有的话网上不是有卖的吗?想吃买点就行了,还专门跑回来,吓人一跳!”母亲嗔怪。阿玲不理睬,站起来向南房走去,“你干啥去?”母亲又问。“找个筐子去挑荠菜呀!”“别找了,现在地里哪有荠菜?!”“我记得就是这个时候长得最多最嫩,怎么会没有?”阿玲有点懵。“现在除草都打除草剂,地里根本没有荠菜。”母亲顿了顿,“谁家想吃,会特意留一两棵荠菜苗打籽,撒到地头,来年春天就是一大片,现在的荠菜都是种下的,麦地里没有的。”阿玲的心被扎破了,瞬间泄了气,讪讪地坐回竹椅上。
自十八岁算起,阿玲离开这个养她的村子已经三十年了,这些年里每次回家,阿玲都会感觉到这个小村子的变化:先是牛、马、骡子这些牲口没人养了,换成了机械种地;接着猪、鸡也没人养了,村里有人办起了养猪场、养鸡场,鸡蛋随时买,集市上的猪肉随便挑,家家户户的院子都干净得厉害;房子、大门盖得气派,门头的匾全用瓷砖镶嵌,“蕴福聚德”、“家兴财旺”、“鸿福照家园”,只是很少见到“耕读传家”;装了路灯,家家通了自来水,烧了土暖气;逢年过节,村里的电动车、汽车越停越多……变,成了这个小村子的主旋律。也对,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毕竟世界都在变嘛。
再后来,阿玲每次回来,母亲都会絮叨不同的人家:张家王家的孩子在北京打工,赵家的跑得远,说是在国外,听说挣的钱不少,咋的也比种地强;房前李婶三个月前走了,儿子一家早搬到了城里,为着小孩子上学方便,好端端的院子也荒了;房后孙叔的腿不好使了,老俩口去新疆住过一阵子,不习惯又回来了,地也种不了啦,包给别人家,一亩地一年二百块……阿玲听得吃惊,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接母亲的话,只是各种声调不停地“啊,啊”。在阿玲的记忆里,他们大多还是二三十年前的形象,那时候的李婶腿脚麻利,走路带风,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孙叔的儿子比阿玲小两岁,高中毕业后参军去了新疆,当年提干时,全村人都羡慕得不得了。
现在,在村子里能见到的人越来越少,认识的就更少了,不仅小时候常去抓知了猴的那片杨树林已经砍掉多年,麦地里竟连荠菜也没有了。
太阳挂在空中,暖得有些过分,晒得坐在院中的五十岁阿玲醺醺的,喝醉了酒般。这是自己从小长大的村子吗?是?似乎又不是?阿玲觉得自己真是老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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