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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在那个寒冷的冬季,我初次见到了“鲁滨逊”。地上还残留着积雪,屋檐下挂着晶莹的冰柱。那年,我年纪尚小,未曾读过《鲁滨逊漂流记》,并不知鲁滨逊是谁。
直到三天后,一个慈眉善目的香港富商来到我们镇上,他笑容满面地漫步在乡村街道上,看到我们这些孩子从身旁经过,便喊道:“小朋友们,你们好啊,叫爷爷。”我们乐呵呵围过去:“爷爷,爷爷……”他旋即掏出钱包,给每人发十元,十元人民币对于当时的我们而言,堪称一笔不小的财富。
下午,不知谁传出消息,说街上有个老人,只要喊他爷爷就发钱,这消息不胫而走,传播速度不亚于一场流行性瘟疫,转眼间,一百多个“葫芦娃”涌上大街。富商后来被缠得无可奈何,干脆直接为我们山区小学捐赠了一所小小的图书馆,正是在那间狭小的图书馆里,我看到了那本书的封面——主人公留着浓密的络腮胡,乌黑飘逸的长发,眼神中透着忧郁。我才知道村里人为什么都叫他鲁滨逊——外貌太相似了。不过,他和封面上的鲁滨逊也有不同,他戴眼镜,且身材没那么健硕。在我儿时的印象中,只有教书先生才戴眼镜,可想这个像野人的家伙戴着眼镜多不协调。以至于多年以后,我仍对他保有清晰的记忆。
鲁滨逊是外乡人,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这儿的。他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房子,离我家不远的大山洞成了他的避风港,村里的人都觉得他可能是疯子,唯恐避之不及。有人猜测,他可能是个哑巴,因为来到这儿之后,没人听过他讲话。为证实他是不是哑巴,那天放学后,我们找到了他。那时他正趴在小溪边喝水,溪水清澈透明,倒映出他沧桑的脸,石斑鱼在满是青苔的石板下探着头,溪面正升起一缕寒气。
一个高我们两届的学长捡起一颗石子朝他丢去,石子落入溪水里,冰冷的水花洒在他乌黑的头发上。他抬起头,撩开长发,看了我们一眼,又趴下接着喝水,他像一只不怕人的野山羊。他的行为使这位学长有了一丝挫败感,学长捡起更大更尖锐的石头朝他丢去,霎时,鲜血从鲁滨逊的手背流出来,流到溪水里,像一朵朵娇艳的飘散的花瓣。鲁滨逊站起身,朝我们吼了一句:“走,走,走开……”同学里有人说:“原来他不是哑巴,是结巴。”“多没意思啊,要是哑巴才好呢!”他们笑起来,这笑声让我后背发凉。我知晓他们话里的意思,要是哑巴,随便打骂,他也不会还嘴,这可比用胶带缠住他的嘴要温柔许多。
天快黄昏时,飘了一会儿雪,天气太冷,寒气中的一切都仿佛结了冰。夜彻底黑下来后,村落变得寂静,只听得到潺潺流动的溪水声。我朝着山洞的方向望去,仿佛眼睛能穿透黑暗,看到鲁滨逊在山洞里用清水清洗着伤口。我心里感到愧疚,就把这事告诉了奶奶,奶奶说:“你们真该打!”
第二天早上,奶奶蒸了一锅馒头,她用黑色的袋子装起来,递到我手上:“趁热,给那个伯伯送去。”我知道奶奶说的是鲁滨逊,所有的人都叫他外号,只有奶奶让我称他伯伯。“我不去。”我这样回道。“你不光得去,还要赔礼道歉,他是人,不是狗,无缘无故怎么能用石头打人呢?”我还想说不是我打的,但看着奶奶愤怒的眼神,我沉默了。那天,我还是跟着奶奶去了,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鲁滨逊,我躲在奶奶身后,拉着奶奶的衣角,不敢说话。当奶奶把冒着热气儿的馒头递给鲁滨逊时,我看到了他眼角泛起的泪花。他粗糙干裂的手接过馒头,结结巴巴说些感谢的话。奶奶把我推到前面,让我道歉,此时我倒结巴了:“对……对……对不起,伯伯,我错了。”鲁滨逊笑了:“你……你……你不要学我说话。你,你没错,打……打我的又不是你。”他指着自己的左手手背说道,“已……已经好了。”
从那以后,奶奶每次做些好吃的,总会让我给鲁滨逊送点过去。有时天下起小雨,雾气环绕在洞口,整个人像是漂浮在云雾里,倘若我闭上眼睛,伸手去抓时,能感受到雾气轻轻拂过指尖的潮润。我害怕衣服淋湿,也会在山洞里坐一会儿,我发现山洞里多了很多陈旧的家具,便问他:“伯伯,你的家具哪儿来的?”。“镇上垃圾堆捡的。”“可镇上离这里二十五公里啊!扛回来的?”他点点头说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他讲完这句话,我就不把他当成疯子了,一个疯子怎么会引用毛爷爷的名言。
后来,他在感受到奶奶这份温情后,也常来我家帮忙干些农活。我像个小跟班尾随着他,他既会讲故事,也能讲述一些我从未听闻的知识。有一回,他在屋外厕所旁发现了一支散锋的毛笔,一瓶被灰尘遮蔽的墨汁,他拾起毛笔,拧开瓶盖蘸上墨,在猪圈外的红砖上写下四个大字:六畜兴旺。那字体飘逸洒脱,一气呵成。写完之后,当他再去蘸墨时,发现瓶子已经空了。他笑着对我说:“没事,明天我去沟边找找墨水草。”我问道:“墨水草是什么?”他回:“它学名叫鳢肠,折断后,茎中会流出黑色浓密的汁液,可以当墨水使用;还有墨水树,洋苏木……”他还会谈论一些地方风俗,例如菜不摆三,筷不成五,席不成六,他说六个人坐一桌称作“乌龟席”。渐渐地,我在内心深处开始钦佩他的学识,再看他那张脏兮兮的脸庞时,竟感觉比以往更帅了。但他的头发还是乱蓬蓬的,像冬天的枯草一样。春节刚过,爷爷就帮他找到了工作,在镇上砖厂上班,工资不高但吃饭的问题解决了。
正月初七,我的父母从外地回来了,他们说要把房子重新修缮。鲁滨逊听说我父母是从深圳回来的,激动地跑到我家,他拿出一张照片,颤巍巍地递给我父母问道:“你们认识照片上的女人吗?”我的父母摇摇头问这个女人是谁?他激动得也不结巴了:“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已私定终身,前段时间深圳查暂住证,我们为躲避警察跑散了,我们听说被抓了要罚款,我们工作都没找到,哪有钱交罚款,别人就说了,没钱就拉去樟木头砸石头,我们都怕。
后来我把整个城市都跑遍了,积蓄也花光了,也没能找到她。我们相处的时间虽短,但一起经历过生死,我们彼此爱着对方。但关于她的家境,我知之甚少,我只知道她老家是这个镇上的。”我的父母又摇摇头,表示听得一头雾水。一阵风吹过,他的长发在额头前飘荡着,他的目光像渔船上的灯火被风吹灭。
星期六的下午,学校放假了,雨落个不止,尽管如此,我的心情却如同一首悠扬的山歌。天黑的很早,我撑着一把小伞,轻快地穿过几条蜿蜒的小路,往家赶去。到家才发现,我家停电了,而邻居家的灯火依旧明亮。奶奶告诉我,可能是某个开关坏了,爷爷去镇上了,父母在邻村帮忙,要吃过晚饭才会回来,讲完她摸黑为我准备晚饭去了。在这个空挡,我想起老师教授的简单自然科学,我决定自己动手检查电路,我拆下所有按钮开关,用电笔逐一检查。手电筒的映照下,裸露的铜线像黄金般躺在白色的盒子里。
父母回来时,他们讲话很大声,我知晓他们又喝酒了。我还没来得及安装按钮外壳,害怕受到责备,心里犹豫是否要告诉他们。他们打着长节手电筒,似乎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摇摇晃晃地走进卧室。父亲眯着眼去开电源。接着,是母亲尖叫,屋外电表处火花声和跳闸声,还有父母在屋内的叫骂声;父亲被电醒了,酒意全无。
他从卧室冲出来,电筒的光正好照着我手上的螺丝刀。母亲满脸怒气,刚准备开口,父亲就重重地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我感觉我的牙板都错位了。我站在那里,捂着脸嚎啕大哭。母亲骂道:“你这个小东西,还有脸哭。”奶奶拿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大声说道:“你们做什么?一年到头不回家,回家就打孩子。”父亲对着我喊叫起来:“你这个孽子,差点把我送上西天。”我在他们的争吵声中夺门而出,跑向黑暗中,等他们声音消失后,我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凌冽的寒风吹向我,像刀子一样划在我肿胀的左脸上。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鲁滨逊。我急匆匆往前走,往山洞的方向走。当我站在洞口时,便看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鲁滨逊,桌上的松子油灯闪着微黄的光。他正拿着毛巾洗脸,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看我,他的目光一下聚集到我的左脸上,我慌张地用左手捂着,他几乎是跑过来,问道:“你的脸咋了?”我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用布满茧子的手掌拉开我的手,看到五个手指印,便知道咋回事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提来一桶凉水,他把一条干毛巾打湿递给我,对我说冰敷能消肿……
那晚,我躲在他的破棉被里睡下了,他催我回家。我说:“你给我讲个故事,我就回家。”他信以为真,讲起了广为流传的乌鸦与狐狸:一只乌鸦找到一块肉,站在树上准备享用。一只狐狸出现了,它非常想吃乌鸦嘴里的肉。但它知道硬抢不行,于是它用甜言蜜语奉承乌鸦,称赞乌鸦的歌声美妙,并请求乌鸦唱一首给它听。乌鸦被狐狸的奉承冲昏了头脑,它张开嘴开始唱歌,结果肉从嘴里掉了下去,被狐狸迅速叼走。讲完,我拍着手说:“狐狸真厉害呀!”“那现在可以送你回去了吗?”“不行,不行,再讲一个!”他无奈摊摊手,摸摸长长的胡须讲道:“从前有一只狮子和一只老鼠……”等长大一些我才知晓,这两个故事皆出自一本名为《伊索寓言》的书。
洞外沙沙一阵声响,寒风趁机涌了进来。我感觉身体有点冷,便凑近鲁滨逊,他还在慢条斯理地讲着故事,我却捂着脸躺在他怀里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惚中听到父亲的声音,我在梦里紧张起来。父亲骂他是疯子,像打我一样狠狠地扇了鲁滨逊一巴掌,摞下一句话:“滚出这个村子,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恍惚间,我还看到好多熟悉的面孔,他们举着高高的火把,齐声呼喊:“滚出村子,滚出村子……”
星期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卧室里。我听到堂屋爷爷和父亲的争吵声。
“我不就打了他一巴掌,你竟帮着外人,你看他披头散发的样子,像个正常人吗?”
“打人不打脸,你不在家的时候,人家帮了咱家多少忙;再者,虎毒不食子,你连自己儿子都下那么重的手。”
“你不也扇了我一巴掌。”
“你该打。”
“那这个外乡人也该打。”接着,我听到东西摔碎的声音。
我这才明白昨晚不是梦,我钻进厚厚的被子里,呜呜地哭起来。
第二天,父母提着行李箱对我说:“我们去深圳了,你在家里听爷爷奶奶话。”我背上书包,头也不回地朝学校走去,妈妈追上来把二十元钱塞到我手里,我还给她,依旧一言不发。父母走后,我脸上的肿渐渐消退,但心底的恨意与日俱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见到鲁滨逊。
直到月底,鲁滨逊提了两瓶酒送给爷爷,还买了我最爱吃的大白兔奶糖。奶奶推辞不要,他露出浅浅地微笑:“我发工资了,二百八十元呢。”我很久没看到他笑了,看着他的笑容,我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鲁滨逊被困在荒岛上,他捕捉了一只鹦鹉,驯养它,教它说话,可鹦鹉怎么就是不开口,终于有一天鹦鹉学会了简单的问候语,站在他的肩膀上重复说着,于是他开心地笑了。此刻两个鲁滨逊的笑脸在我脑海里来回切换,我也跟着笑了,大家都说笑容是会传染的。
那晚,爷爷留他吃饭,喝了两杯酒后,爷爷已是满脸通红,开始讲朝鲜战场,他经历过这场残酷的战争,讲到动情处要么情绪激昂,要么老泪纵横。鲁滨逊有时候把筷子放下,用力鼓掌,有时大声喊着:“好,好!”有时则左手把浓密的胡须捋一捋,右手端起酒杯说道:“叔,我敬您!”爷爷讲得口干舌燥后,鲁滨逊也开始讲那些在书本上看到的遥远的故事,他的故事里有大海的波涛汹涌,有荒岛的孤独,有生存的挑战,也有对自由的渴望。那时,他的话语像溪水一样清澈,像蓝天一样明朗。听完他的讲述,爷爷突然说:“小伙子,你之前是做啥的?”“叔,不瞒您说,之前我在老家教书,这不中国大改革嘛,就跟着下海了。谁知刚到深圳身份证和钱包都被偷了……经历了一些波折后,我大病了一场,进了医院,医生说我患上了重度抑郁。我的女朋友王芳陪我度过了那段生命里最黑暗的时光。”我忍不住插嘴:“伯伯,您还找她吗?”他看向屋外照在山涧的月光,摸摸我的小脑袋,坚定地说:“找,伯伯会一直找下去……”
晚上八点,鲁滨逊摇晃着站起身,准备离去。邮递员小王带着邮件赶了过来,谁是周青?鲁滨逊赶忙说道:“是我。”“有你的信件。”小王把邮件递到鲁滨逊手里后,嘴里嘟囔着好冷的天啊!不等爷爷奶奶把他请进屋,他就骑着自行车消失在小路转弯处。鲁滨逊慌忙拆开信件,我也把头伸过去看,等他把折叠的纸打开后,我才发现里面没有文字,只有简笔画——一个烂尾楼,大概十几层那么高,一只受伤的蝴蝶从楼顶往下坠落,蝴蝶的身上还在滴血,地面画了几个人都是惊悚、恐惧的表情。署名那个位置画了一只老虎,一个太阳,一个月亮。接着,我看到两滴眼泪落在信纸上,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抱着头大哭起来。他告诉我们这是王芳弟弟王明寄的信,他不认识字,都是通过画图来传达信息的。
鲁滨逊是当晚出发的,他走的时候面无表情,我望着他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我追上去问:“伯伯,你还会回来吗?我还想听你讲冒险的故事。”他没有回答我,停住脚步,转身走回来,用粗糙的双手捧着我冻红的脸蛋,随即他站起身,在破旧的皮包里摸索着什么,他终于找到了,是一本书。我惊叫起来:是《鲁滨逊漂流记》。他像往常一样,爱抚地摸摸我脑袋,只不过这次格外温柔。接着他挥挥手,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眼圈霎时间红了,奶奶拉着我的手说:“风大,进屋吧。”
鲁滨逊如晚上出镇,赶往县城坐火车,只有走水路。官家规定,上午九点,下午三点两班船。其他时间要过渡,就要找关家两兄弟了。大关守白天,他为人朴素热情;小关守晚上,他脾气火爆,是个酒鬼。我不知道鲁滨逊有没有上小关的船,第二天传出消息,昨天晚上,小关的船行至逐浪滩翻了,今早在下游打捞起他的尸体。我到现在也没见过鲁滨逊,希望他那晚没上小关的船。可能他游到了一座孤岛上,经历了书上的鲁滨逊传奇人生后,走出了自己生活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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