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
日子总慢得不像话。
今年我已经很老,昨天过了第三十个生日,以后年龄打三开头。我再也没见过他,在二十岁以后。我死了,温润,狂喜,焦躁,所有人类拥有的最普通的情感,它们偷偷的在我二十岁的某一个晚上离家出走,死在离家门口的十米之外,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
我都说过,你们没有我不行的,你们偏要说,没有谁一定离不开谁。我真后悔说了这句话,因为在我信了这句话后,又眼睁睁的看着你们死去,慢慢的,我就相信了,的确有人一定离不开谁。
从那以后,我呆在深渊里足足十年,凝望着深渊,越陷越深。
「 上个世纪90年代」
- 贰 -

记忆里有雨不停下。
今年我17岁,在一家小店里当裁缝,帮家里做做针线活,有时也接一接活补贴家用。这个年代的女孩子一般不上学,我初中也辍学了,缠着妈妈给我买了一台缝纫机,每天学着缝纫技术,偶尔摸摸书。
在我心里,就想这样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不想成为人上人,也不想飞出山外山。
“咦,这个女孩子长得真不错。”
我听到他和他的朋友们这样说。他们看起来像个小地痞,让我有点害怕,但是不影响我内心的窃喜,女孩最喜欢被夸好看。
他走过来对我说:“我叫鸣。你叫什么?”
我说:“季。”
他说:“带你去兜风。”
我心里想:“这男孩子真讨厌,我最不喜欢被指使了,他偏这样霸道。”
所以我哼了一声,说不去,眼里带着轻蔑。
他没有再次邀请我,也没有要挟我,比想象中的小混混脾气好一些,痞气轻一些。
第二天,他又来了,这次只有他一个人,带着一把黄色小野花,笨拙的从身后拿出来放在胸前,缓慢的递过来,问我:“带你去兜风,好不好?”
我觉得挺好玩的,今天看他没有那么讨厌,我在感情的世界上初来乍到,不知道被追求要三次往上才显得自己有价值,不知道扭扭捏捏的女孩才可爱。我才17岁,在这以前,我只看过爸妈在家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我以为这就是爱情。
后来,我放下手里的活问他,去哪兜风?
他害羞的,轻声:“说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我笑了一笑,从那时觉得他可爱。那我们去隔壁村的小田埂,那片全是油菜花的田埂。他说好。
我们走出门口,就这样往前一直走,我问他,车在哪?
他说:“没有车啊,我们走着去。”
我一乍,没有嫌弃他的意思,只是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于是问他:“兜风,不是一定要有车的吗?”后来,我才发现,是我孤陋寡闻。
他说:“兜风,有风就行啊。”
我噗的一声笑出来,觉得他讲的有道理。他看我笑,也跟着我笑,对我说,你笑起来像油菜花一样好看。
他说:“没有车,你是不是有点失望?我带你飞吧。"
我说:“骗人,你又不会飞。”我的头撅向一边,觉得他虚浮。
然后,他将他的外套脱下来,对我说,我要开始飞咯,你躲在我的衣服下面,跟着我跑,要小心哦。
我觉得好玩,说好。他将衣服举过头顶,以很快的速度向前奔跑,然后转过来对我笑,叫我跟上去。我看着他跑的像只豹,也不示弱,疯狂的跟在他身后。
我们跑的时候什么也没讲,只是拼命的笑着,我从那时喜欢他。
跑了五分钟之后,我觉得有点乏,便叫他停下来歇会,坐在田埂上,他问我:“你喜欢坐什么车兜风?”
“摩托车。”我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摩托车比较快,如今我才知道自行车后座是每个女孩年少时的梦想。
我们那天在田埂上聊了很多,田埂间流水哗啦啦,都无心看油菜花。他说他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不上学了,跟着道上的大哥在街上混。我看着他,也不排斥,因为那时我已经喜欢上他。
之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来小店找我,有时等我将活干完,带我出门买一根冰棍吃,两个人坐在路边,说不完的话,等到冰棍化了也不停下。
有时,我因活计太多,没有空闲休息,他便心疼,坐在一旁仔细的看我的手法,第二天笨拙的帮我干活,那时候,我在旁边悄悄的看着他,觉得世间最好的男子莫过于此,知道自己笨拙,也想帮你分担。
在他未来之前,我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看似无忧无虑的外表其实内心充满了自卑,敏感多虑。他来之后,我就相信有一种东西会永远存在,不必猜疑,不必慌张的等待。

- 叁 -
快转春的那个月,他带着我去村里的理发店洗头发,那时候在店里洗头发是一件很奢侈也很多余的事情,可是他一定要带我去,因为他说,在那洗头真舒服,等以后我们有钱了,我就不让你自己洗头发,带你在城里的理发店洗个遍。我笑着说好啊。
我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他在旁边很安静的看着我,就这样平平淡淡的爱意,我回家的时候回味了很久。
在吹头发的时候,理发师对我说了一些暧昧的话。鸣听到了很生气,他有时是一个很小心眼的人,容不得别人侵犯他的领土。在道上混久了,打架已是家常便饭,总觉得一切事情都可以用拳头解决。于是,他哐的一拳就打在了理发师的头上。
理发师也是一个暴躁的人,这一被打就不乐意了,叫上店里所有伙计开始围攻鸣。鸣无论有多厉害,也打不过这么多只手和脚,便被按在地下打。
我那天哭的撕心裂肺,童稚时代嗑昏了头也没哭的这样厉害。我害怕鸣疼的睡过去,害怕这样失去他,我跪在地上不停的哀求他们:“放过鸣好吗,放过他,放过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从降生以来从来也没有这样哀求一个人,可是他们都不听我说话。
我疯了一样跑到店外,逮住人说:“救命啊,救命啊”,让他们赶紧通知鸣的家人。我又疯了一样跑进店里,再次求他们绕过鸣,我将头压到了鞋尖,事后想起来,我说我一辈子都不要这样低声下气的求饶。鸣说,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这样落魄。
后来,鸣的兄弟来了,两个哥哥抄着家伙冲到店里,喊下挡我者死的狠话,他们一家都不是吃素的。鸣被他们抬了出来,我看见时,只看到他血肉模糊。那一刻,我的心碎不用很华丽的词语来形容,只要说,好心疼,好心疼。
鸣被送到医院,全身被白绷带包扎着,只露出一双眼睛,我看见他好像要说什么,我哭着对他说:“你不要说话,求求你了。”
鸣说:“我已经不怕疼,你不要哭。”
虽然是鸣先动的手,但是因为鸣的家里有黑道组织的帮助,向理发师索要了一大笔医药费。我想着要用这些钱给鸣好好养病,每天煲鸡汤给他喝,给他买当季最好吃的水果,连最贵的燕窝也要买来给他尝。
可是鸣揣着钱,谁也不给。后来待他能走动时,就自己办了出院手续,走回了家。我气他这样作践自己,把钱看得那样重,于是对他说:“我再也不会理你了。”就走回了家。
回家的时候我心乱如麻,埋怨自己的小脾气,何苦气他。第二天,鸣来到我家门口,旁边停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对我说:“我带你去兜风。”
我的泪如决堤一般汹涌,前半生的眼泪都在那两天流尽。

- 肆 -
春天的时候,鸣的病已经差不多痊愈,我们计划着四月半出去远游。
鸣来到我家提亲,母亲因为他是个小混混,怕他不能体贴人,又因为之前打架的事情对他印象着实不好,便不答应这门婚事。
那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我又不是一个不顾一切的姑娘,便没有一点办法,每天在夜里偷偷流泪。直到有一天,鸣拿着一把刀来到我家,对妈妈说,你不把季嫁给我,我就把手指剁了。
我要冲上去,抢走刀,母亲把我拉住,我哭得没有办法站立,因为我知道鸣做得出来,或许是下一秒,我就失去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我再也不愿意让他为了我伤害自己一分一毫。
而母亲却不知道他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倔牛,只说:“你剁啊,你剁啊。”
两秒钟后,鸣的无名指已经鲜血狂流不止。妈妈呆在家门口,我挣脱了她的手,向鸣狂奔而去,抱着他,整个世界都昏天暗地。我们把鸣送到了医院,那时候医院的技术还不很好,所以鸣的手指痊愈后,是向左歪的。
我嫌弃他说:“你这个傻瓜,为什么要砍无名指,这可是要戴戒指的地方啊。”过了一会,我又说:“我什么都不要,我们不要戴戒指,只要以后你好好的,不要再这样极端,依靠蛮力。你不知道,你受伤的时候,我有多心碎。”
鸣说:“好,我以后乖乖的,待别人给满满的温柔,但是不及你待你的十分之一,怎么样。”
我说:“好,我再分十分之三的温柔给他们。”
等我们出院之后,母亲就同意了我们这桩婚事,不是因为看到鸣的真诚,而是怕他太极端,伤害我们的家人。
无论如何,我们在那一年冬天成了婚,我们两家都很窘迫,我不要戒指也不要婚纱,他不要嫁妆也不要婚房。我们用接来的礼金买了一口锅和一张床,就这样开始过日子。
日子过得很惬意,家具在慢慢添置,鸣虽然学历不高,脾气也暴躁,却是个有商业头脑的人,我一直觉得是大时代的背景限制了他的才气。在他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跟随他到门口;在他晚上要回家的时候,我在路口等他。
就这样两年过去,我进入了20岁,韶华比别人都早一些,鸣比我大三岁,正值青葱岁月。
我过上了三年前想要的生活,当一个平凡的,知冷热的妻子,日日在家等人归。
20岁那年的夏天,鸣的脾气突然变得冷漠,我说话,他也不怎么搭理,我觉得或许他是在生意场上的压力太重,便待他更好,回家的时候将他把脏衣服脱下来,出门的时候将他把鞋放好。只是他后来晚上连家也不回,我开始有点慌张。
直到有一天,隔壁的阿婶对我说鸣好像在外面有人了,我说不信,心里排山倒海。我说眼见为实,于是在鸣出门的时候悄悄的跟在他的身后,看见她和一个姑娘搂搂抱抱。
我冲过去,对他说,我们散了吧。
鸣将我带回了家,一再和我说不想离婚,不会签离婚协议书。
母亲和我说:“每个男人都会出轨,聪明的女人要学会掌握这个度,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将就着过下去,也许会有转机。现在很少人离婚,一旦你这样做,就要承受很多未知的猜测,我怕你担不住。”
我虽不是个伶俐的姑娘,却在感情上有洁癖,不爱了就是不爱了,任何行为都不能让我好受些。在爱情里,没有中间界限。
我说:“如果当初我是为了找一个伴与他结合,现在我不会不顾一切的要走,可当时我只是带着一腔孤勇和炽烈的爱与他走在一起,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写下一纸协议,自桃花散了之后算起,鸣与季从此两不相欠,各自天涯。
「 21世纪余10年」
- 伍 -
我孑然一身的进入了二十一世纪。
在2000年,与鸣分手一年的时候离开了家,来到一个陌生的南部小城。这里的人都不认识我,我也没有想认识他们,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不会用生活上的惬意填补情感上的创伤。
于是,我一直悲伤,从2000年到2010年。
2003年写了一本悲情的小说,挣得稿费养活生计有余。
2005年停笔,什么事也不做,夜阑卧听风吹雨。
2008那一年下了10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2010年我正式进入了三十而立的年华。
2010年以后的日子还没想好怎么磨。
我曾预备好六十年的喜悦,与我年少的如意郎君过完这一生,如今只得孑然一身。
这个世纪的人变得很不一样,我赶不上他们的新潮,过去挥之不去,去之又来。现在的人恋爱很慌张,昨天说好的永远,今天就变卦。
我听过一首诗。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木心”
从前我们没有灯红酒绿,纵欲横流,小村子里只有几百人,可就是不爱了。无论故事曾经有多么悲惨,多么壮阔,还是会曲终人散。
我已经不再为这段爱情而悲伤,成为了悲伤本身,我是一根木头,苍天说:“你,不许说话也不许动。”
我,曾相信过爱情。记忆里有雨不停下,雨中空无一人。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 张爱玲。”
/en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