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清理手机相册的时候,他看见她的一张照片。
他瞬间想起他们在昏暗地下商场亲吻的样子,她嘴唇的温热,眉间的薄凉,她的野性与寂寞,像是海水般将他浸染、淹没。
1
她的招数确实老套,不过她的字写得真是好。这让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他很久没有见过字写得好的女人了。她身上有些脏的呢子大衣,无法掩饰性感的气质,长发浓密,豹纹长裤,野性凸显。
他给她点燃一根烟,然后问她的名字,她说白杨,二十四岁。她轻轻地吐出烟雾,青色烟圈随风飘到他面前,然后瞬间碎裂。城市入了冬,他觉得天桥上的风有些凉,皮肤微微的疼。
你敢不敢跟我走。弘文笑笑说,我能给你要的东西。他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便给予她想要的回答。她一副谁怕谁的气势,并不在乎面前男人的来历和目的,起身跟他走。
留在地板上的字,白色的,好看的,如同盛开的水仙。写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他猜想她是第一次干这行,所以准备得稍显仓促了。暮色四起,他看见城市绚丽的霓虹,觉得大凡事物都是一样,外表繁花似锦,内里百孔千疮。
他们进入地下停车场,一路上并无话讲,只有鞋跟与地板亲吻发出的清脆声响。十分钟后,他带她上了车。
陈奕迅的歌循环往复,他通过后视镜看见她在汽车后座沉沉睡去,整个人蜷曲在一起,她的姿势彰显了内心,他知道她其实是警觉的。
他打开灯,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拿着手机,借着后视镜,轻轻点击屏幕,她的样子随即存进手机。
2
白杨醒来的时候是翌日清晨,她无法想象自己竟然睡得那样的沉,他穿着干净睡衣躺在大床上,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她模糊记得他抱着她从地下停车场走出来,然后进入电梯,之后的记忆便是一片空白,她只是知道他没有做任何事。
卧室的床很大,阳光透过窗户,屋子里微光清浅。她看见他贴在床头的留言条。
他的字自然是比不过她的,但是他写的时候十分认真,以至于笔迹显得很重,戳破了一小部分的纸。
你的睡衣是我请公寓的清洁女工帮你换的。我并不是你的客人,只是想要帮助你的人,你需要钱,三个月前我有的是,可是现在我和你一样身无分文。
署名是郑弘文。
白杨有些恍惚,她伸出手去触摸阳光,感觉到一丝温暖,才觉得到底不是梦境。她走出卧室,法式乡村风格的家具似乎有浓烈大自然的韵味,在细节的雕琢上也匠心独具:窗帘、床品、灯饰、挂画、小摆设等格调都协调一致。给人以安静。
她用半个小时的时间洗了澡,然后花去一个小时的时间打扫屋子,他的脏衬衣,T恤,牛仔裤,被她轻轻丢进滚筒洗衣机,然后整理凌乱的书籍。其间,她回想起后视镜里男人深邃的眼。心里像是洒进初冬的阳光。
他回家的时候是下午六点,彼时她正在厨房里为一道香菇炖鸡而苦苦探索,终于摸索出了方法,却还要等半个小时才能好,何况她忘记了蒸饭。
不用那么麻烦了,他对她说,楼下新开张的西餐店,听说牛排做得很有特色,带你去尝尝。
3
弘文的公司开在城南,是一家女性外贸服装公司。
2008年夏天,苏青是来公司面试的女孩儿,弘文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在人群中安静地注视着他,眼神并不躲避,更无丝毫畏惧。
时钟走到下午三点,他正研究着上一个女孩儿的资料,身边的助手林绿喊了一声,25号苏青。弘文抬起头的时候,看见方才的长发女孩儿气质非凡地走进办公室,她的眼睛很大,皮肤白皙如瓷,身姿姣好。
弘文一整个下午的心情都是好的,苏青有理想中女孩儿的学识、气质和模样,她似乎活在他的生命里很多年,只是今日终于遇见。
一个月后,苏青顺利替换林绿,成为弘文的助手,他带着她去各种场合应酬,她早已习惯着高贵晚礼服捧着高脚酒杯随他来往于人群,客户纷纷夸她的聪明伶俐。每当这个时候,弘文心里便是得意。
因为他知道,她是他的女人。
高层公寓的阳台上,可以看见夜晚城市的灯火辉煌,弘文喜欢在这个时候与苏青做爱,他将她倚靠在阳台栏杆上,从背后紧紧抱住她,一点点地亲吻她温热的脊背,28层高楼下吹来的风,将她的头发吹起,她们的声音随风抵达云霄。
后来离开苏青的每一个夜晚,弘文回忆起此番情景,仍觉血脉偾张。但紧接着便是浓郁忧伤袭来。
他不曾想到生意上有了疏忽,遭对手抓住漏洞步步紧逼,一夜之间,便身负巨债,还差点惹上官司。苏青也因此投入他人怀抱。
与苏青分手那日,弘文收到她的短信,她说,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但是不相信它属于我。此后的弘文整日恍惚,他一度不再相信女人。直到遇见白杨。
餐厅优雅的音乐,烛光阑珊。弘文对白杨说,我现在负债累累,无法给你想要的东西,我骗你是想帮你,不想你堕入风尘。
白杨笑着说,我知道,可是这个世界上只有钱是最安全的。
他端起高脚杯碰了一下她的杯子,你真的需要钱?
他顿了顿,也不是没有方法。
4
那天晚上的弘文再一次感觉到情欲的席卷如潮,也是在高层公寓的阳台上,他将白杨倚靠在栏杆上,然后一点点地亲吻她的背脊,她比苏青更为瘦削,皮肤薄凉。她不说话,只有轻轻的呻吟,魅惑至极。他用毛毯裹住她,抬起头的时候,看见星光阑珊。
第二天,弘文决定去找罗云要钱,他带着白杨前往城北的卖场。
途中路过一家大的地下商场,有一家婴儿用品店里存放着各种可爱玩具,白杨像是孩子般雀跃地看着橱窗,她转过脸问他,弘文,喜不喜欢小孩子。
他回答说喜欢。
要不我们生一个吧。白杨大笑着说。嘴角纹路如波浪散开。
他抚摸她的长头发,不发一言地笑了。他一直觉得女人都有动物的灵性,有些女人是乖顺的兔,有些女人是依人的鸟,而白杨,她如同黑暗里的猫。
他记得走出商场的时候,在自动扶梯将要抵达地面的时候,她突然侧过身来亲吻他的侧脸,她踮起脚尖,嘴唇温热。他来不及反应,城市的灯火绚烂既刻涌入视线。
弘文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初遇见苏青的那个年纪,是爱情的感觉,久违的。可是,与苏青,那是上一世的事情,这一次,他遇见了白杨。
在喧闹的卖场,弘文再一次看见苏青。恍如隔世一般的感觉,苏青比先前更加成熟性感,她穿着昂贵的皮草,举手投足间与先前判若两人,似乎从来都不曾属于过弘文。她身边是罗云。
弘文拉着白杨的手,给自己点燃烟,吐了一口烟雾后,他说罗老板,那笔款该结了吧。
罗云坐在店内的沙发上,并不正眼瞧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白杨,直看到她瞳仁里去,他说这位小姐果真漂亮,跟着弘文你确实浪费了,不如来到我们公司发展,正好有适合的职位提供。
转而语气冷冷地说道,苏青,麻烦帮我送送郑弘文先生。
弘文早已料到会有此番结局,但是不敢轻举妄动,明知道这是罗云的地盘,自己前去只是自找苦吃。他轻轻地笑了。
出了卖场,风凛冽灌进衣领,弘文走进车子,播放陈奕迅的CD,他循环着唱你叫我做浮夸吧,加几声嘘声也不怕。弘文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里却并不坦然。他在车里坐了足足有二十分钟。方才将车子开出巷子,走到巷口,却突然倒转方向盘,向回驶去。
弘文像疯了一样冲上大厦去找白杨,却被店内人员告知,罗老板刚离开。
他给白杨打电话,提示关机。
他蹲在地上,给白杨发短信,他说白杨,你在哪里,你快回来。
弘文发觉自己眼泪竟然流下来。
5.
三年前,弘文有过同样的感觉。
当他知道苏青只是罗云派来探听商业机密的卧底时,他方才觉得所有的都是幻觉。
作为生意场上最大的敌手,他知道与罗云从来都是剑拔弩张,只是,他不曾想到罗云会使出如此卑鄙的招数。三年中,弘文一直萎靡不振,生意和爱情的失意让他受尽打击,觉得世界残酷,直到遇见白杨的时候,弘文方才知道原来除了钱,这个世界上仍有某种叫爱情的物质存在。
只是,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三年后,他以同样的手段对付罗云,他与白杨商量好各取所需,白杨替他搞到罗云的把柄,她得到钱,他得到报复。
他找到很好的帮手,白杨凭借聪慧天资很快帮弘文掌握到罗云生意上的把柄,他将这些信息通过电子邮件一一告诉弘文。
罗云的生意并不仅仅只是服装,他背地里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交易,弘文知道,论这方面的天赋他远远不是罗云的对手。但是他远没有想到罗云背后的如此多不正当交易。
固定每个月二十五日与白杨见面,是在城南的咖啡店,她给他完善的资料,里面是罗云一系列逃税证明,以及不法交易证明,他的罪恶已经罄竹难书。
圣诞节的夜晚,酒吧的音乐是陈奕迅的《明年今日》,灯光下白杨的脸上显得疲惫,她似乎有些醉意,她说弘文,至今仍记得第一次遇见你的傍晚,在天桥上你叫我跟你走,我并不怕你,因为始终觉得你不是坏人,不知道为什么,真是那样觉得。
白杨呷了一口酒,脸上的妆容精致,她的皮肤像是上了釉的瓷,白皙如雪。
他却看见她肩膀上隐约的伤。
然后听见她继续絮絮叨叨地说,我读过亦舒的《喜宝》,我最喜欢里面的那句话,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
可是呢,我在你失意的时候才与你遇见。
然后她忽然笑着说,罗云马上就要蹲大牢了,我帮了你,你看你怎么回报我。
弘文不说话,他只是想要回属于他的那部分钱,然后带着白杨去丽江做生意。
他没有选择在此刻告诉她,是想给他惊喜。他知道如白杨这样的女孩,暴戾,却不乏天真;野性,却不乏温柔。他们是猫,各种各样的猫,波斯猫、短毛猫、苏格兰折耳猫、喜马拉雅猫、金吉拉猫、俄罗斯蓝猫……
6
弘文最后一次看见白杨,是在罗云被执行死刑的晚上。
苏青用刀插进了白杨白皙的身体,她刺得眼睛都红了,刀柄都变了形。她发现了白杨的所作所为,知道是她将罗云送进监狱,可是此时的苏青已经有了罗云的孩子,因此她恨她入骨。苏青刺她的时候,疯了似地喊,我让你也不能快活。
弘文赶去医院看白杨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睁着大大的眼睛,氧气罩罩着她小小的脸,设备仪器发出滴滴的声音。
他握紧她的手,他说白杨我来了,她的手逐渐失去温度。
他紧紧地抱紧她,似乎一松开她就将即刻离去,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条平静的直线。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她的初冬的天桥,迎面而来的风,以及她写在地板上的娟秀字体。他想起她为她收拾屋子,做香菇炖鸡的那个下午的明媚阳光;想起她亲吻他的地下商场,嘈杂人群和昏暗灯光;他想起她说的话,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
可是有些爱,是一瞬间的事。
三个月后,弘文再一次前往那家地下商场,想看看那家婴儿用品店是否还在,下楼梯的时候,光线有些暗,他打开手机屏幕想借着光前行,忽然地,他看见属于她的照片,他躺在汽车后座上,沉睡如同孩童。
车灯昏暗,她的脸庞并不清晰。
2012年1月的寒冷晚上,这是弘文最后一次看见白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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