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辈子就见过一个真正的乞丐，他很羞涩……

乞丐叫来诚，跟我爹是朋友。

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很穷的，穷到什么程度呢？爹去借五块钱，都得跑遍大半个村子，因为村里人都害怕我们，怕还不起钱。我不怪他们，那时候大家都穷，嫌贫爱富、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亲朋好友都躲得远远的，何况是毫无血缘关系的村里人。

人有时候不能看得太透，看透了就没意思了！

可是即使再穷，爹娘还是尽力去帮助别人，特别是对待乞丐。乞丐到家门的时候，我们吃什么，就给他们吃什么，从来都是一视同仁，不分什么三六九等。照娘的说法就是，人都有难处，但凡是有些本事，谁也不愿意走这一步。

来诚只来我家要过一次饭。那天饭点，他立在门口，向里探探头，端着一个碗，身后背着一个破袋子。娘心善，给他盛了满满的玉米粥，给了两个馒头。刚想转身就走的时候，爹回来了，一看是他，笑了，“兄弟，你咋来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兄弟，你住这里啊？”

“快进来，到屋里吃！”爹喊他，让得十分亲切。

他有些欣喜，但更多的是羞涩，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进屋，可终究还是立住不动了。他可能是看见了我，看见了我害怕的眼神。娘总说，不听话的小孩会被要饭的抱走。

依稀记得他四十多岁，身子不高，有些佝偻，穿着一件灰蓝的破旧中山装，上面还有很多土。头上戴顶破毡帽，帽檐盖住了额头。脸色很黑，眼睛空洞无神，满脸花白的胡子，说起话来有些含混不清。

黢黑的两手很不协调，拄着条有些光滑的打狗棍。走路拖拉，似乎有些瘸腿，身后的破袋子很脏，随身贴着。

“不了！”他害羞地低着头，声音很低。又缓缓抬起头，张张口，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又什么也没说……

爹一直让他去屋里吃饭，可他就是拗着不去。爹不再让他，因为不愿伤朋友的心，他需要一份尊重。

“兄弟，你等会儿。”爹赶紧吩咐娘去盛了一大碗菜，递到他手里。他走了，爹送他。

躲在娘的后面，抱着娘的腿，看着他慢慢地走出大门，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儿，长舒一口气却又有些后悔，他要去哪里啊，他能去哪里啊？

这就是来诚给我的第一印象。

2

来诚是要饭的，但是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来我家要过饭。或许是不愿意在老朋友面前丢脸，每次都绕过家门。有时候碰见了，他们会互相打个招呼，聊几句，低着头走了，他好像很在乎我家过得好不好。

“爹，你跟来诚怎么认识的啊？”

“原先村北头有个老窑，冬天的时候，他要完饭，经常去那里暖和。年轻时在那里干活儿，到了饭点儿，我就跟要货的人偷偷说一声，别言语，管他个饭。就这样，慢慢地熟了。”

“原来他不知道咱家啊！怪不得，他那次来要饭的时候……他老家哪里的啊？”

“王庄的吧，离咱们这里挺远的，得有二三百里地吧！”

“他怎么来到咱们这里呢？”

“要饭要过来的！来诚出身挺惨的，他是老大，家里孩子多，本来就吃不上饭，可他身体又有毛病，干不了重活儿。那时候都是按人头算工分，挣不了工分，不但没饭吃，还得罚钱。爹娘一看，发愁，等他大一些，大约十五六吧，就打发他去要饭，叮嘱他千万别再回来！”

“还有这样的父母？”

“也是没办法，他在家里就是个废人，腿脚不但不好，手还有毛病，握不住铁锨。在家里就是个累赘，兄弟因为他也不好说媳妇儿！”

“唉……”

“他很听他父母的，出来之后就没怎么回去，只是一年半载地回到家里去看看爹娘和兄弟，还得等到夜深人静。家里人对外都说他死了，被车轧死了。”

“记得他在老杨大爷那里帮忙养猪的。”

“是的，来诚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挨着要饭，要到西高村的时候，你那个老杨大爷雇下了他，给猪打草。那时候你老杨大爷养猪出了名，挣了不少钱，九十年代的时候就是万元户。不过也是光棍。”

我笑笑，“还是个富光棍！”

爹也笑笑：“那时候都养猪，有事没事儿就碰到一块儿了。坐下来，沏壶茶，拉个呱，就熟了。来诚也在，只是不怎么说话，就知道干活儿。那可是个孝子啊！”

“孝子？可他什么都没有啊！”

“这个倒是其次。你那个老杨大爷嘴欠，脾气大，来诚身体又有毛病，干活儿慢，所以经常操爹日娘地骂他！来诚虽然老实巴交，但是在这点上非常倔。”

“倔？”

“每次老杨骂他的时候，他就会反驳，‘谁没有爹娘啊，爹娘不能骂，不能骂……’老杨就想拿棍子抽他，他赶紧躲到一边，依旧嘟嘟囔囔‘都有爹娘，都有兄弟，都有姐妹’，倔得像头驴。老杨当然不会揍他，他们一起合伙养猪，老杨没有亏待他。”

“听你说过老杨不仅给管他饭，还给他钱。出去要的饭，还按斤称好，给他些钱。”

“嗯。钱都在老杨那里，替他存着。有一天，他突然对老杨说，想回家看看，毕竟十几年没有回去了，想爹想娘，想他兄弟。老杨舍不得，怕他不回来了，可还是给了他工钱，有好几千，但是来诚没有全要，他说还会回来。”

“然后呢？”

“来诚终究还是回去了，回到家才发现家里连把他户口都销了。”

“唉……”

“他没有在意，给爹娘买了好些东西，给兄弟也买了好多东西，他觉得这是应该的。可是最善的是人心，最狠的也是人心。兄弟媳妇儿看他有钱，又木讷，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好吃好喝地伺候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当然是骗他钱啊。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可是来诚憨厚，怎么会知道这是个套儿！”

“后来呢？”

“后来，他辛辛苦苦攒了多年的钱，没多长时间就被骗光了。钱一没，兄弟媳妇儿立马翻了脸，当然不伺候了，让他卷铺盖滚蛋。来诚是个直性子人，气得又急又跳，他兄弟就揍他，爹娘岁数大了，管不了。来诚打不过，生了一肚子闷气，窝窝囊囊地就回来了！打那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想，他离开的时候，一定是心花怒放；回来的时候，肯定是心如死灰。突然心里一阵子难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跟来诚是朋友，以后见了，你得称呼人家！”

点点头，可是一直没有喊过，害怕……

3

去相邻镇子上高中的时候，路过东高村的林地，那间守墓人的土坯房重新住了人，身影似乎有些熟识，仔细一看，那是来诚。

想过去跟他打招呼，喊他一声，可还是骑着车走了。或许我认识他，他也不一定认识我，也或许是因为我那可恨又可怜的自尊心。

后来才知道，老杨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个媳妇儿，两口子过日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老杨不要来诚了。他就来到了这里。在林地里开了荒，种麦子，他没有去要饭，或者说再也没有去我家要过饭，而是自食其力。

看他弯着腰，费力而缓慢地劳作，突然有些莫名地感动。春去秋来，看着他的麦子从绿油油的麦苗到黄橙橙的麦秸，替他高兴，替他喜悦，不再牵挂着他能不能吃上饭了。

再之后忙着高考，迈入大学，参加工作，很少再回去了。以至于多年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问爹，爹也没见过，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爹每天为了我们姐妹们的学费而奔波，自顾不暇，没有时间管这些，富贵在天，生死有命。或许爹能做的，无非就是多给他碗饭吃，给他更多的尊重，把他当成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来看待。

我觉得他肯定是在某一个凄风苦雨的夜里饥寒交迫地死去，咒骂着他的兄弟媳妇儿，但他一定是想着爹娘的。

再之后，我见过很多乞丐，他们已经离开乡村，进入城市。我这个娘们心加穷学生的男人，也会给他们一块两块，有的会说声谢谢，有的只是低头，有的还会嘲笑……我也很穷，但是看见他们我会想起来诚，但是他们都不是来诚，他们眼神里没有羞涩。

进入社会，我也遇到了很多“乞丐”。级别本就不低、岁数很大的人会低头哈腰地向级别更高的小辈儿阿谀谄媚、摇尾乞怜；花容月貌、凹凸有致的美女帅哥会风骚地在直播上卖肉漏胸、污言秽语；还有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有时候为了更好的生活，会戴着虚伪的面具，说着违心的话语……

只是有时候还是想念来诚，总觉得离他很远，他是个真正的乞丐，而且他很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