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钓鱼

我最近爱上了钓鱼。

我爱上钓鱼其实是因为一个人。他是我的领导，新上任不到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穷尽所能，发现了这位新领导“深藏”的这个爱好。

是的，他太不像其他领导了。他不喝酒，不抽烟，也没有那些收集字画附庸风雅的爱好。他天天下班了还不走，非常勤政——其实后来我发现，他在等着楼上更大的领导，他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后他才会离开。

但是有一次，我发现了他的一个秘密。那时候，办公室所有同事都已经下班走人，只有我还在。楼上的大领导们都还没离开。他却一个人准备先走，穿着运动服，背着钓具——很显然，运动服和钓具都是在办公室备着的。

我装作不经意间经过，跟他打招呼：刘处，您好，去运动啊？他笑了笑对我嘘了一声说：见天气好，去钓会儿鱼，办公室这边你看着点儿。

我会心一笑，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跟他摆摆手说：放心吧。

自此之后，我和新领导之间仿佛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那就是：凡是天气好的时候，我都会“替他”守在办公室，直到楼上的大领导们离开。

我由此开始了对钓鱼的研究。在网上查询关于钓鱼的知识，关注了好几个有关钓鱼的自媒体账号，甚至还加入了一个钓鱼爱好群。

真是一入钓鱼似海深，我从未想过钓鱼还有这么多知识，这么多讲究。我知道了很多以前从未听说过的鱼的品种，了解了它们的特性。我懂得了春夏秋冬、晴天雨天阴天以及一天时辰变换对钓鱼的影响。我接触了很多专业名词，比如上鱼率、黑坑、出钓、打窝、闹窝、抄鱼、冬钓、冰钓、海钓等等。

其实一开始我很懵。我在山里长大，从小不见江河湖海，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多鱼，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钓鱼这门“静止的运动”。我跟同事们出去吃饭，他们点鱼吃，我经常是吃进了肚里拉到了马桶里也还不知是啥鱼，那些鱼名我记都记不住。

但是，后来我就慢慢入道了。这也充分证明，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我有个专门的笔记本，里面分门别类地记下了关于钓鱼的好处、钓鱼的技巧、钓鱼容易出现的问题等等。

我还爱跑花鸟市场，因为那里有一排卖钓具的商铺。我其实一直都爱逛花鸟市场，因为我喜欢养花，可是此前我真没注意过那一溜的渔具店铺。现在好了，我常去那里“蹲点”。我在那里学习调饵、绑钩，还帮老板招呼客人。反正，我就像一个免费的店员，又像是一个认真的学徒。后来，好几家老板都认识我了。我蹲点最多的那家店老板，是个话多又有趣的人，他还送了一副钓具给我。

我把钓具装在一个大纸箱里。这个大纸箱我放在办公室一个隐蔽的角落。

就在这时，老板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呵，我都不知道是从何时起，我主动把“领导”的称呼改成了“老板”，当然，这只是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当着很多同事的面，我还是称呼他为“刘处”。

“小由，最近单位准备评选优秀员工，我们部门有两个名额，我看，像你这么勤劳肯干的员工完全可以自荐，我表示支持。”

我看完短信愣了好一会儿。

我虽说是入职十年的老员工了，工作也很努力和出色，却还从未评过优秀。要知道，这个优秀不仅是荣誉，还有真金白银的奖励——人民币5000块哪！

说实话，我一介草根，看重的不是荣誉，而是票子。

5000块，顶得上我一个月工资了！

所以，从得知有这个评优后，我就无比勤奋，加班加点是常事，我也从不拒绝领导分配下来的活儿。但是我一次又一次地与它无缘，有时候是擦肩而过，有时候甚至肩都没擦上。

我倒也心服口服，因为都是同事们集体投票的结果。

我想，肯定是自己做得还不够优秀。

但是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发现每次开会投票前，领导都要说几句。比如去年，领导就说：“首先，我要感谢各位在过去一年里的辛勤努力。正是因为有你们的努力，有我们大家的团结协作，我们的工作才得以稳步朝前，收获颇丰。要说优秀，我认为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优秀。你们都够资格。你们平时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比如小林，为了组织好这次全国性的会议，甚至丢下了嗷嗷待哺的孩子。比如小胡，熬了多少个通宵制作领导讲话稿的PPT……我就不一一点了。但是名额只有两个。我的建议是这样，结合平时的表现，适当考虑轮流坐庄，实事求是地评选出优秀来。当然，我建议大家的票数最好不要太散。”

然后呢，投票结果就是小林和小胡。

后来，有人告诉我，小林和小胡都是上头有人。我问，哪个上头。人说省里吧。

我回想了一下八年来评优投票时领导的“开场白”，终于知道了这个秘密：领导的开场白远不止是开个场，那就是风向标。简单点说，这个秘密只有两个字：领导。

我发现我盯着手机屏幕想远了。于是赶紧把思绪拉回来。我又把消息读了两遍，确认无误后，心里开始长出一朵喜悦的花。

我回复：感谢老板肯定和支持，今后我一定会更加努力。同时，我愚钝，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您不吝批评指教。

自此，我和新领导之间仿佛又多了一个秘密。我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欢乐便从心底溢了出来。

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我照例去办公室加班。新领导也在。没过多久，他一身运动装出来，对着也是一身运动装的我说：“小由，今天你跟我去钓鱼吧，余书记也在，正好你可以跟他汇报一下工作”。

余书记是我们单位的一把手，我平时想见都难见得着的。我高兴地应承了。但是这一次，我并未拿钓具，也未提及此事。

那一天，我自己没有钓鱼，但是我瞅着空为他们绑钩、调漂。趁余书记起身活动之际，我还为他收了次线，钓出一条大鲢鳙。除此之外，我就是为他们沏茶端水递送纸巾。

我当然没有汇报什么工作，钓鱼就是寻求一个身心放松，要全神贯注，屏气凝神，哪里能说话，还谈工作？

那天渔获不少，我们就在附近找了家农庄，让老板为我们做鱼吃。吃饭席间，新领导当着余书记说，看不出来，小由还懂钓鱼啊，年轻人难得哦。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只是喜欢，谈不上懂，并且，我不年轻了，入职十年啦！

接着，我开始背笔记，关于钓鱼的种种好处，如锻炼身体、释放压力、磨练意志、陶冶性情等等，等等。

余书记笑了，说，想不到我们多了个小钓友啊！

这此后，我成了新领导和余书记的小跑腿，买钩买线，买椅买饵，我自告奋勇。店老板和我熟，常常给我推荐好东西，并且价格还便宜。加上女人天生的心细，我每次出发前都会准备好大小领导爱喝的茶、矿泉水、煮水壶、纸巾、毛巾。我把他们的钓椅弄了个乳胶小靠垫，坐上去特别舒服。闲聊的时候，我也给他们分享过好用的防晒霜——他们此前都没用过，或者是在超市里随便买的。

我们出去钓鱼的次数越来越多。当然，没有人知道。我们常常开车去很远的地方。

休息的时候，我对余书记说起新领导对我和下属的关照，然后真诚地表示感谢。那时候，新领导也在不远处抽烟。我不知道他听到没有，也不知道事后余书记有没有告诉他。总之回去不久后的一天，新领导突然给了一份稿子让我修改。

我一看是余书记的讲话稿。心里一下紧张起来。

新领导安慰我说：不要紧张，思路和框架已定，你只要顺一下句子和字词就行了。

呵，我敢说，如果他不告诉我是余书记的稿，我肯定三下五除二就能干完这活儿，我干活儿向来快，这一类的稿子写得也不少。但一说是余书记的，我就干了一天。我不知道读了多少遍，把我能顺的句子都顺了，把错别字标点符号能改的也都改了。甚至把难认的、易读错的字都给标上了拼音。

我把稿子交给新领导时，他笑着说了声“好”。

我当然知道，这个“好”字不是说我干得好，而是说任务已经结束了，你可以不必过问了。

自此之后，我也确实再没有见过这个稿子，也没有听说过这个稿子的事儿。

六天后，评优开始了。

新领导作开场白。一样的感谢，一样的赞美，似曾相识的语调。末了，他说：“小由入职十年，她的工作表现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加班加点任劳任怨，这样的人我认为应该树为典型，立为优秀。”

他放慢语调接着说：“最近，小由还在本职工作之外完成了一篇余书记的稿子，得到了余书记的好评，这不仅是她个人的荣誉，也是我们办公室的荣誉。”

我获得了优秀，也拿到了奖金——一个厚厚的信封。

我把钱拿出来摆在桌上，数了又数，喜极而泣。我想，我怎么就这么毫无困难地拿到了优秀呢。

就在这时，领导的微信消息又来了：小由，好好干，明年启动副处提拔，我觉得你完全可以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