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巴兰河上我们那地方还是会有些重男轻女的。不然不会有小娟子学习成绩很好,她爸还强行把她书包塞进灶坑里的举动。也不会有已经生了四个姑娘的四十多岁的夫妻俩还坚持要生儿子的天明一家。从名字上,随便一个人都能听出他们对女儿和儿子的态度不同。前边的四个姐姐根据他们家族多卷发的特质,分别被叫做大毛、二毛、三毛、四毛,只有儿子——叫天明。是啊,儿子出生了,这一家的天就亮堂了。至于那些叫满桌子、招娣、带娣、来娣的人家就更多了。
我家也有一点,只是没那么明显。据说在我身上,扔过一个白胖白胖的漂亮小子,所以不足月的我才一出生,就勾起了我爸的不满情绪。
“比猫崽子大不了多少的丫头片子,养不活就赶紧喂猪!”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爸喝酒喝美了会脱口而出地喊我叫“老儿子”。不明就里的人听上去会觉得那是爸对我的一分宠溺——看人家,闺女和儿子一样亲。
可在我心底,每次听爸这么喊我都会暗暗地撅嘴、十万个不服气!终究是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任你平时表现再好,固有的观念谁都无法撼动。
“老儿子、大孙子,老太爷的命根子。”这是古话,之所以能被一代代地传下来,一定有他亘古不变的俗常道理藏在其中。
我爸和很多传统的父亲一样,沉闷、倔强,甚至还有些冷峻藏在他的骨子里。所以在我四十多年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是不善表达。可能,他也不想表达。以至于到目前为止,他给我留下印象深刻的事儿实在不算多,猛然能想起来的是高中时候,他挎筐给我送柿子和生活费的那一次。
那时候可真困难,常常苦巴苦攒一个假期才能在开学前凑够一点儿路费和为数不多饭伙钱。往往要等到开学后再过几天,爸妈才能想办法再给我寄一些钱。
那是高一那一年,开学已经过了有一段时间,爸妈才让同村人给我捎来九十块钱,想必那还是他们费了全力之后才能达到的最大数目。
捎钱的同村人,高我两届,是个名副其实的富裕人家的老儿子。虽说他学习成绩不好,但仗着平时出手阔绰也颇有些自得和骄傲在身上。当他在众多高三学长的簇拥下,从鼓鼓囊囊的兜里掏出属于我的那一沓钱来的时候,他还特意秉公办事地一张张数过,像挑黄豆捡石子一样把属于我的那一沓钱从他那厚厚的一摞里分离出来。
和他那崭新的整百的钞票比起来,我那被挑出来的带有破旧和落寞气质的九张十块钱仿佛自带了让人心酸的故事一样,那零碎的、漫长的画面让当时的我觉得这场景并不像是真实的发生,那该是梦中或者电视剧里才有的桥段。
可那窘迫的、复杂的画面就真切地发生在我身上——差十块钱都凑不成一张完整的整数。同村男生数完了钱交到我手上的时候还轻轻地、本能地、试探性地撇了我一眼,我接过钱,也本能地、倔强地回望向他。
现在回想,在气势上,当时是我赢了。因为只这一眼,他就好像被什么给击中了一般。他的脸“唰—”地红了,眼神里的神情从之前的一点骄傲瞬间变成了自责和尴尬、还有一点慌乱和自愧不如吧。我则正好相反,脸上挂着豁出去的故作自然,于是,他的慌乱就变得更乱了。
当然,除了慌乱,我还读出了一点同情和复杂在里面。
可那时候,自己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反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我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罪孽深重——身为一个姑娘家,竟然把含辛茹苦、一辈子没有大本事的爸妈给逼到了如此境地,以至于让他们连多余的十块钱都再也变不出来......他们把钱交出去的时候,那心情和场面又该得是多么尴尬和复杂?
我冷静地接过钱,冷静地装在兜里,冷静地挺直后背回教室上自习去了。
恍惚间,我感觉自己的身后不是凌乱不堪的学长和一幅幅等着起哄的嘲笑谁的画面,那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充满迷茫的、飘着白雾的、黑黢黢的小道儿,像大雨过后村庄后面曲里拐弯才能通达到北山山顶的羊肠小道儿;也是从我家到学校那翻山越岭的漫长山道,那里有沟壑、有泥泞,有大小不等的水坑和乱石,等等,等等。
可能是出于上一次捎钱时过于窘迫和亏欠,不放心的爸那一次抽出空闲亲自过来给我送钱。
粗壮鲁莽的、被人们称作是红脸大汉的爸爸挎着筐给我送柿子的场景,其实是有点违和和突兀的。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会震撼到我。那是一向冷漠惯了的人突如其来的煽情,是习惯平静的一潭湖水突然被一块巨石砸到水底的强烈冲击。自此以后,那扑通一声巨响就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当着全宿舍女同学的面,爸红着脸说这是园子里最后一茬柿子落了架,他趁着有方便车就给我送来,也让大家伙尝尝他种的皮球柿子有多好吃。当我狐疑着送他出学校大门——他把那折了两折的二百块钱交到我的手上时,我听到了心底里“咚—”的一声巨响。
“注意营养,别舍不得吃......不能在嘴上苛刻着自己......”
“钱花没了不要紧,爸想办法再去挣......”
“......”
爸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嘴笨的他终究是没有讲出更多的话。他张了张嘴,又空空地咽了口唾沫,就红着脸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看着他挎着筐一跛一跛地朝大道上走,我在心里才反应过来——爸净骗人,从家到学校七拐八拐最少得换三趟车,哪那么凑巧就有方便车过来?
可刚刚解开一个疑团,另一个疑团又在心中升起了。
目送爸走出一段距离,我猛然想起他刚刚那露出来的半截腿脚上,那一个个好似被小刀割开的、粉红不一的、青紫相伴的、可不正是一道道或新或旧的口子?还有他刚刚想竭力藏起来的手背上、胳膊上,那大大小小、细密的像小孩嘴儿一样的粉红色口子,还有那脖子上一层层断裂的卷起来的肉皮......我“轰—”地一下想明白了。
我爸很白,天生皮肤细腻,是夏天太阳晒一会儿就会发红、爆皮那样的粉白细腻。可越是这样的底子,那口子看起来就越显得触目惊心。他又是那么怕疼的一个人,感冒打点滴都要咬牙闭眼、使劲攥拳头的一个人。
为了给我赚学费,去石头坑上打石头?!他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爸得下多大的决心?那是随时随地一声巨响就会被崩上天的要命的活计......
那炎炎烈日下,躲无可躲、藏无可藏的石头山上,一钎子下去,数万个碎石和火花被炸裂、崩开,他的皮肉在太阳底下也会瞬间被炸裂,崩开......
那一道道新老伤口......那被太阳炙烤着、被汗水腌制着的口子又得让他疼得得多钻心?!
泪水蒙住了双眼,我不敢再往下细想。只觉得心被紧紧地揪在一起,一阵以阵地发疼。霎那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身后已不再是长长来路,它变成了万丈深渊!我再也没有别的退路可选,就是死——我也要考上大学!
多年以后我问过爸,当年打石头是怎样才能忍着不怕疼?
爸却笑着说,真逼到了那个时候,都不知道啥叫疼了!
他说,有一回干活儿干上劲儿了,打完石头、装完车,才发觉脚板底下黏黏糊糊、走起路来直沾脚。低头一看,嚯!原来是顺腿流下来的血把两个鞋窠都灌满了。后知后觉的他,那时候才知道为啥刚才总觉得一阵阵眼前发黑,头还有点晕,敢情不是因为要中暑,原来是晕血啊!
我爸又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会在喝过酒后被人怂恿,打电话跟毕业一年的我主动要养老钱。自然,清醒过后,他会自责万分,跟妈一再嘱咐,电话里好好劝闺女,那是喝多了顺嘴胡说的过,可千万别当真,也别委屈自己。才毕业,管好自己他就知足了。
爸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会记住我在怀孕探家时,无意中提起过的遗憾——炕沿上那个被炉钩子烫过的疤是为了给我哥砸榛子而生。我却因为生不逢时,一出生他们就一直忙,从小到大从未有过被特别关照的待遇,更别提享受过爷爷奶奶的疼爱了?
转过天,爸就趁我们午睡的时间,坐在阳台上,悄悄为我砸起了核桃来。过后还叫我袅悄地吃,别惊动了我那正讨狗嫌的好大侄儿。
以至于,这么多年过下来,每逢秋天采榛子的季节,爸都会特意上山为我采一些榛子和蘑菇寄过来。现在想,这都是当年随口一说埋下的种子。而爸的心思,又是多么地细腻、深沉。
我还想起了爸和我共分一块糖的经历。那是我五六岁或七八岁时的一个除夕,爸领着我和他一起手插挎兜去别的人家串亲戚。
天很冷,可相比之下被爸攥在手里的我的小手就显得格外热乎。爸的步子很大,他吹着口哨带着我一步一步朝前走。我的步子太小,紧跟着他的步伐就需得紧倒腾。就那么大手拉小手的兴冲冲的一对身影突然被闯进视线的大酥糖给挡住了去路。
爸愣了一下,便弯腰捡起它,“糖块儿还挺好,兴许是哪个小孩儿跑着玩儿时掉出来的吧。”爸说。
随即他就剥掉了酥糖外面的红色糖衣,打算把它递到我那小燕等食一样的嘴里。我吞了一口口水,心想正好咱家今年没买大虾酥。可爸已经伸出来的拿着酥糖的大手忽然又调转了回去,只见他“咔哧—”一口就咬掉小半拉。
我瞪眼张嘴,好不诧异!
爸立即笑着跟我解释:“爸帮你尝尝,看它有毒没毒,你看爸吃完不蹬腿儿你再放心吃!”随即还“吸溜”一声儿,赶紧把那早已含糖的口水咽到了肚儿里去。
我当时虽然小,可已经懵懵懂懂地从爸那似笑非笑的唬人表情里看出了他的不诚实,“哦!原来大人也有嘴馋的时候,原来爸也乐意吃糖!”
“嗯!没事儿,这糖很甜,是正经味儿,老儿你放心吃吧!”然后他就把剩下的半块递给我,脸一绷先我一步“咔哧咔哧—”地嚼起了他那半块来。
现在想,我真要感谢那个除夕夜爸捡糖并哄我糖吃的经历,它不仅甜了当时的我们父女俩,还甜了以后我每次想起爸时的鲜活回忆。
现如今,我爸高兴了还是会很自然地喊我叫”老儿子“,就像他高兴时喊我女儿叫”二孙子“一样。可我早已经没有了老家重男轻女的思想和顾虑。毕竟这么多年过下来,爸妈一直用行动在告诉我,”在咱家,闺女和儿子一个样儿。“
如此一回忆,我才猛地发现,我和我爸之间的大事小事值得记录的还挺多。不论大小、悲喜,我内心深处都清晰地记得。但这不是挂记、更谈不上记恨。我会从心里往外地觉得那是我们一家人一起携手走过来的漫漫长路,我们每个人都走得很用力,脚步深沉,以至于在彼此的生命里都留下很深很深的足迹。
何其有幸,拥有这样的父亲。又该如何去做,才能报答这以命相待、以血浇灌的养育之恩!我总说,父母子女一场是天定的缘分,唯有好好努力和加倍珍惜才能把这沉甸甸的爱与感恩,把这比天高、比海深的人间真情代续传递!
人生过半,才想起写一篇小文送给父亲,感愧之余还想把它作为父亲节礼物送给您——爸,祝您节日快乐,我们永远爱您!
2024年6月4日星期二
写于北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