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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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茶很烫。
他局促地坐在靠近门口的长条沙发上,手里的杯子在唇边轻轻沾一下就放了回去。他已经足够小心了,可有些颤抖的手还是让茶汤溅出了一滴。
他连忙在茶几上抹了一把,那滴茶水在他手滑过的地方晕开,像一只孤独的眼睛,跟他手掌上的伤疤冷冷地对视。他开始不知所措地摆弄无法伸直的手指。
他有些坐立难安,他在秘书室的黑色沙发上已经等了两分钟,甚至不需要看表就知道是两分钟。他对时间有着近乎苛刻的敏感,这些都是用命换来的经验。
“你们局长什么时候有空儿呢?”他问秘书。
“这个我可说不好,保安打电话的时候,他正要去开会呢,临走就只交待我让你在这儿等他回来,别的什么也没说,既然来了,你就踏踏实实地等着吧,外面还有好多人排队呢。”秘书还算和气地对他说。
“你们局长是我老排长。”他怯生生地念叨着,像是对秘书说,也像是自言自语。
“找我们局长办事儿的人太多了,几乎都说当过兵,有的还叫团长呢。”秘书头也没抬,自然地回了他一句。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秘书,心想,那就等吧,反正在楼下已经等了一个早晨,准确地说是两小时十五分钟,再多等一会儿也没什么。
他今早六点一过就来到了楼门口的保安室,八点十五分,听他讲故事的保安才终于接到了电话,通知他上楼。
已经站僵了的两条伤腿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弄到二楼,楼道昏暗的光线里,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二排长,也不是局长,是局长的秘书。他有些失望,茫然地被秘书领到了这里。
头顶的空调并不满足于旁观者的角色,冷风一阵阵有节奏地检视着他的身体,他一边紧张地冒着虚汗,一边打着哆嗦。
秘书室里陆陆续续不断有人出现,都是来找局长的,无一例外被秘书挡了回去。无论什么人进来,不管有什么理由,秘书就是一句话,“局长今天上午有会,你们不用等了。”
像是当年在战场上等待可能出现的敌人,他刚有些平复还略带失落的心情又渐渐激动了起来。二排长还是记得自己的,他想。
如果不是一年前在电视上看到二排长时,他失态地喊了一句,今天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来到这里。
从那个地方回来三十几年了,除了梦里常常见到班里那十来个战死的兄弟,他从没联系过当年的战友,活着的他一个也没见过。他一直把自己当成死人,一个该死的人去找活人,会让人家晦气,能从战场上回来的,都不容易,他不想再连累别人。
他平时从来不看新闻的,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那天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打开电视机。电视蹦出来的第一个画面,是刚上任的局长在讲话,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二排长!”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句。电视里,那张熟悉多过陌生的脸,还有局长面前的桌牌都证实了他就是二排长。
那天晚饭,老婆破天荒地给他倒了酒,他把酒都洒在地上。那是三十多年里,他唯一一次见到老连队的人,虽然只是在电视里。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打开过电视了,二排长也好像从没来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事实上也真的没有出现过。他依然不与人交流,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行走的棺木,里面死去多时的才是真的他。
滴在茶几上的水被空调吹干了,留下的茶渍跟他手心的伤口很像。他讨厌这个伤口,他努力地攥紧拳头,可惜伸不直的右手,同样也握不到一起。他把蜷缩着的右手放到左手里,这样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边的秘书,秘书也正在看向他。
“你找我们局长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他,三十多年没见了。”
“什么?三十多年没见!你们平时有联系吗?”
“没有,我平时跟战友们没什么联系。”他没底气地低下了头。
“这么久都没联系过,为什么现在又想见了呢?”秘书抓住了他逻辑上的漏洞,不客气地问道。
他看了看秘书的眼睛,赶紧又低下了头,秘书镜片的反光让他一阵恍惚。
三十多年前,也是一间差不多大的屋子,也是不冷不热又不容拒绝的语气,那个戴眼镜的人坐在桌子后面,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笔和本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职务?”
他当时还没有完全清醒,忘了是怎么回答的,只记得摆弄自己右手缠着的绷带,很疼。
他后来反复回忆,觉得当时应该没说什么,至少在第一次之后没说过什么。
那个戴眼镜的人对着门外叽里咕噜地讲了几句话,那是他很熟悉很憎恨,却又一句也听不懂的话,从那时开始,他就知道更不能再开口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这儿的人哪个不是找局长办事的。”秘书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眼前。
“我真没什么事。”他下意识地把秘书当成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人,他只觉得什么都不能说。
秘书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那你打过仗吧?我们局长是战斗英雄,你应该也是。”
“我也受过伤。”他张了几次口,挤出这么几个字,一边说还一边用左手遮挡右手的伤疤。
秘书在他手上扫了一眼,目光并没有停留。
来都来了,还嘴硬什么呢,他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小声地又咕哝了一句:“是有一点小事,等会儿见到他,当面再说吧。”
他想起了之前老婆的样子,要是说都没说,回去也不好交待。
“你看看你,还当过兵打过仗呢,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什么事也不出头,你看看别人打过仗的,哪个像你这么窝囊!”
她的手指几乎点到了他脸上,他低下头,继续吃饭。
“吃,吃,就知道吃!儿子没考上大学,在家蹲了一年了,你也不想想办法,你这当老子的还有什么用?当年就不应该跟你!”
她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碗,开始收拾桌子。他开始低头摆弄受伤的手。
“你去市里找找你那个二排长吧,他不是局长吗,让儿子当兵去吧。”
听她提起二排长,他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桌子,难得一次大声地说:“别提我那些战友,我不去找别人,想当兵就靠自己本事。”
“有你这个好爹,不去找找关系,他审查能通过?”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他的身上。
他这才硬着头皮来了。他没脸见那些人,他是一个该死的人,可他儿子是无辜的。
这半辈子他总是后悔,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娶媳妇,更不应该生儿子。他琢磨着儿子已经十八了,按说自己可以不管了,可总不能让自己的帽子再落到儿子头上吧。
三十多年了,他第一次有了想把这件事搞清楚的想法。他想,先跟二排长说说也不是不行,至少他们是一个连队的,还有过交集,其他战友他原本也不太熟悉,何况自己已经消失了这么多年。
02
茶很烫。
局长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的茶杯,秘书总是把它放到恰到好处的位置,只要稍稍伸一下手就能够到,签阅文件的时候又从来都不会碰到它。
茶一定很烫,他喜欢喝热茶,秘书是知道的。只是,他今天上午没有喝茶的心情。
他摸向茶杯的手再一次改变了方向,拿起面前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塞到嘴里。烟雾开始升腾,秘书早晨才刚换过的烟灰缸里,已经躺了七八个长短不一的烟头,有的还在冒烟儿。
他叼着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向靠墙的书柜。目光透过面前的烟雾、镜片和柜门上的玻璃,最后落在了几张旧照片上。
打开柜门,他拿起了最老的一张的照片,那是三十多年前拍的。当时,他还是排长,身披红花,胸带奖章,是表彰大会上的英雄。从那一年开始,“英雄”这两个字就一直伴随着他,他早把自己当成了英雄。
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战场。那一仗打得很顺利,那一仗必须打得很顺利。
他当时是二排长。二排的任务是沿冬庄穿插到11号高地后方,同三排一起,围歼11号高地之敌。连长没有明确谁是主攻,三排长一脸兴奋的样子让他有些不爽。
从连长那里受领任务回来时,三排长还在开他的玩笑:“老二,这次主攻不是老一,可还是没轮到你,我看你也不用绕到后方了,等我把11号高地打下来,你带人直接上去就行了。”
“要是连长同意,我倒是没意见。”他没理会三排长的自我陶醉,他不喜欢三排长这个人,大字不识几个,三排的兵被他带得跟土匪一样。
出发的时候,天还没亮。二排和三排一起通过了十五号界碑,在第一个山头山脊线上分开,二排向右,三排向左。
他带着二排一路向冬庄摸了过去。天微微亮的时候,尖刀班班长跑了回来,拿着地图对他说:“排长,前面的路不太对劲儿,按照之前你定的路线,我们得通过这个山谷,这里可能会有敌人埋伏。”
他看了一下地图,又看了看前方的地形,问尖刀班班长:“那个山谷是通往11号高地最近的路。有没有其他可以迂回的路线?”
“从这边山坡绕过去可以,我刚才跑过去看了一眼,急行军的话,时间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好,从这条路迂回,速度不用变,不然后面的队伍跟不上。”
自己也记不清怎么就鬼使神差地下了这样一道命令。尖刀班班长愣了一下,还是执行了。
枪声响起的时候,他的二排距离11号高地直线距离不过一公里,如果不是树木茂密,望远镜里都能看清敌人的脸。
可先下山再上山,这样的坡度,实际路程要超过两公里。他看了一眼手表,和三排协同发起攻击的时间到了。
他有些慌了,他怀疑自己犯了错误,赶紧通知尖刀班加快行军速度。
“反正你老三也说了,用不上我们,我倒是看看你们三排怎么打下的11号高地。”他开始安慰自己。
他们随着地形起起伏伏,枪声也随着地形忽近忽远,等他带着二排绕到11号高地后方时,枪声几乎停止了。
他指挥全排散开,慢慢地向敌人阵地摸了过去。二排没有遇到太大的抵抗,几个警戒的敌人很快就倒在了他们枪下。11号高地的另一侧又传来一声手榴弹的炸响,整个阵地终于安静了下来。
二排顺利夺占了11号高地。他站在高地顶端时,除了山坡上几十具尸体,只能远远地看到敌人撤退时留下的背影。
他把旗子插在了11号高地最高处,开始带着人打扫战场,清点战损人员。三排全部牺牲了,面目全非的三排长早就没了呼吸。
他成了英雄,那是必须打赢的一仗,总有人要成为英雄,死去的三排长毫无疑问是英雄。活着的二排长也是,他是亲手把旗子插到11号高地的人,当然是英雄。
打扫战场时,他心里怪怪的,好像每一个躺在地上的人都是他自己。
三排全部牺牲了,只是尸体少了一个,核对后发现,就是那个他带过的新兵班长。如果没有牺牲在路上,就只有一种可能——被转移的敌人带走了。
他没有因为一个人可能幸存而感到庆幸,他亲自带人检查了几遍,还是一样的结果。看着一张张有些狰狞的脸,他竟然觉得少了一个有些不够完美。他有些恨自己的无耻,可他又没办法不这样去想。
这次胜利来得正是时候,前线的形势一下子乐观了起来。战后,他向连长报告了战斗的经过,连长又一级一级地向上报告。
人们为三排的失误和牺牲而惋惜,更为二排最后时刻力挽狂澜叫好。他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
他委婉地向连长透露过,三排可能并没有全部牺牲,他们二排攻击时间可能迟了一点点。
连长当时想了想,只说了一句:“三排全都牺牲了,他们走没走错都是英雄,三排没有污点,我们连也没有污点,你们是英雄,更没有污点。”
烟头烧到了手指,疼痛让他回到了现实。他放下手中的照片,想起了隔壁刚来的那个人。他拿起手机,给秘书发了条消息。
03
茶还是有些烫。
半小时过去了,他心里暗暗盘算着。
他端起茶杯在嘴边试了试,咂摸一小口,又放下了杯子,他没太品出茶的味道,除了血,他对任何味道都不太敏感。
“我们局长真是你的老排长?”秘书的目光停留在桌面的稿纸上,随口问道。
“是的,就是我的老排长,只不过他是二排的,我是三排的。”
“怪不得呢,我们局长讲过,他们排还活着的都在重要岗位上,打同城的时候,他们排立了集体一等功呢。”
听秘书说起同城,他的心动了一下。
“那一仗打得是很惨。”他看着自己的手,说道。
“你说你是三排的?”
“是啊,我是三排一班长。新兵训练的时候,二排长当过我的新兵排长,所以我一直叫他老排长。”
“不对!不对呀!”秘书皱着眉头说了一句,开始翻弄面前的稿纸。
他不知道有什么不对的,他倒是发现秘书的表情不是太对。
“你真的是三排的?”秘书再一次问道。
“没错呀,我就是三排的,那一仗打完以后,我们排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你看看这个。”秘书递给他几页纸,他连忙起身,伸手接了过来。
开头的一段话仿佛有魔性,紧紧抓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双手忍不住颤抖。
攻打同城是一次非常艰难的战斗,发生在19XX年X月XX日。我团1连奉命打通班塘至白郎的通道,控制通往同城的公路。
......
他迫不及待地看下去,当年他只是一个兵,又身处其中,一直没有机会了解战斗的全貌。从那里回来后,他再也没见过参加过这场战斗的人。
战斗发起后,一排跟随运动保障队前出,负责为师坦克营开辟通路,三排负责从李楼向西沿侧翼攻击11号高地,二排沿冬庄穿插,迂回包抄至11号高地后方,切断敌人的纵深联系,协同3排合围11号高地。
......
由于三排走错路线,途中与敌遭遇,未能按时到达11号高地,战斗中,三排全部牺牲。二排穿插到11号高地后,孤军奋战,歼敌近两个班,顺利完成任务......
“怎么会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有些语无伦次,颓然地又坐回到了沙发里。
“这是哪儿来的?”他抖动着手中的纸,木然地问秘书。
“都是这本书上写的啊,你们团的战史都在这里了。”秘书指着桌面上放着的一本书,继续说:“我们局长要在单位讲战史,我这几天正准备材料呢,这是局长交给我参考的,这白纸黑字的,肯定不会错呀。”
“我是三排的,我真是三排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战后的创伤有时是很难治愈的,你别激动。”秘书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
他根本没听清秘书说的什么,他知道秘书不相信他的话。
三十多年前的事,像是挥不去的噩梦,从来就没远离过他。
原来是这样的,真的是这样吗?他头脑中一幕幕地播放那些细节。这么多年,他每天都生活在这场战斗里,他不需要刻意准备什么,立刻就进入了当年的场景。
三排出发时,天还黑着,他带着尖刀班从15号界碑沿着山脊行进,一路向西摸了过去。天微微亮时,他的尖刀班已经来到了11号高地对面的树林里,山谷对面是这次战斗的目标。
他感觉不对,太安静了。除了远处隆隆的炮声,11号高地附近一点枪声都没有。
排长以为他带错了路,拿着地图跟他反复对照,确认对面的确是11号高地。排长看了看手表,说道:“距离发起攻击不到十分钟了,这老二难道真的要跟老子玩消失那一套,我昨天就是跟他开个玩笑。”
他不知道排长跟二排长开了什么玩笑,但看得出排长表情有些凝重,排长平时不是这样的。
排长指着对面11号高地,进一步明确了任务,各班隐蔽运动到山谷,只等一声令下就开始攻击。
攻击时间到了,11号高地周围还是死一般的寂静,看排长有些犹豫,他对排长说:“要不要想办法联系一下连长?”
“全营就一部电台,怎么联系,我们只能按时攻击了,没有他老二,我们照样能打下这个阵地。”说完,排长发出了信号。
当时没有人会想到,这是排长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和尖刀班的兄弟小心地穿行在树林里,向11号高地慢慢接近。比高不到四百米的山坡,他们已经爬了三分之一,距离防界线不足两百米了,前方坡陡林密,视线很不开阔。
他摆了摆手,全班立刻散开成楔形队形。推进不到五十米,他就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立即指挥全班卧倒,子弹突然从防界线上的堑壕里不要命地倾泻了下来。
副班长动作慢了一点,第一个中弹倒在了地上,战斗中根本来不及救护,他指挥机枪手掩护,命令其他人占据视野好一点的位置。
他看到了堑壕里的敌人,那些人就像是凭空长出来的一样。他和班里的兄弟拼命地开枪,压制堑壕,排长带着二班和三班发起了冲锋。
敌人居高临下,卡住要点控制了接近堑壕的路线。近战接敌,别说联系不上,就算联系上炮兵,这种分不清敌我、犬牙交错的态势,也无法支援。
二班和三班很快就伤亡过半,冲锋的锐势一下子缓了下来。
他看见了排长的手势,命令他带着尖刀班发起第二波冲锋。他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了,他想告诉排长不能再这样盲目地冲了,他想建议原地等待支援。可还没来得及说,排长就在他眼前倒下了。
他看着身边仅有的几个兄弟,根本没时间考虑进退,敌人已经冲出堑壕,发起了反冲击。
他们被包围了,在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后,他掏出了身上唯一的手榴弹,静静地等着敌人靠近。
他右手被击中了,子弹从手心钻出,手榴弹滚到旁边,轰的一声,他失去了知觉。
倒下前,他似乎听到了11号高地后方传来的稀稀拉拉的枪声。是二排来了吗?这是他当时最后的想法。
秘书从他手里抽回了那几张纸,说:“你不是三排的,不过没关系,既然局长安排你在这儿等他,你应该是他战友,这一点是错不了的,你先等着吧。”
“我是三排的,只是应该已经死了,我不应该从那个地方回来。”他无力地解释着。
秘书没理会他的话,转身踱回了自己的座位。
04
茶还是有些烫。
局长走回办公桌前,把烧着的过滤嘴扔进了烟灰缸,随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有些烫,是他喜欢的温度。
放下茶杯,他又点上一支烟,走回到书柜前。
局长的目光停留在了另一张照片上,那是十年前他转回地方时拍的,是他最后一张戎装照,当时,他已经是副师长了。
他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他的进步都是自己努力换来的,而这一切的基础都来源于那次战斗,那次让他成为英雄的战斗。
他不想失去这一切,用不了多久他就要退休了,难道自己英雄的人生要留下污点吗?就像连长当年说的那样,三排没有污点,我们连没有们污点,他是英雄,当然也没有污点。
回到地方十年,他干过不同的岗位,过去的战友和部下来找他办事的很多,一般的事他都会尽力帮忙,尤其是同一个连队的,他更是全力以赴。
他觉得自己得到的一切虽然跟个人努力分不开,可荣誉还是原来的连队给的。他喜欢见过去的战友,他喜欢帮他们解决困难时的那种满足感。可今天这个战友,却让他犯难了。
他想过三排消失的那个班长还活着,当年在11号高地上,就没有发现他。从前线回来后,他总是会想到山坡上那些躺着的人,做梦也会梦到,最纠结的还是那个消失的班长。
刚开始的时候,他很紧张,总感觉那个人会突然出现,然后夺走属于他的光环。他到处打听这个人的下落。
机关里相熟的人告诉他,即使那个人还活着,也不一定被交换回来,即使交换回来了,也要接受严格审查,从那个地方回来,信息都是保密的,一般人想见也见不到。他慢慢地也就放下了心。
一转眼,退休的年龄快到了,那个人真正地从他生活里消失了,仿佛就从来没有存在过。无论是团史还是连史,三排在那次战斗中都是全部牺牲,三排牺牲的名单里有那个人。
他一度以为,这个世界上知道真相的,就只有他自己了。虽然有时还是会梦到那一张张狰狞的脸,可他死都没怕过,还怕死人吗?
毕竟是枪林弹雨里闯出来的,这么多年几乎没遇到什么能让他慌乱的事情。可今天,他心乱如麻。这一切,都是因为隔壁正在等着和他见面的那个人,那个本应该消失的人。
那个人到底是来寻求真相,还是来要说法的?他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他只是记得有这个人,他完全回忆不出他的性格,更记不得他的模样。
他放下手中的照片,坐回到椅子里。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秘书发过来的信息。
果然是从那里回来的,从那里回来的人,需要经历什么,他是有耳闻的。那个人回来的时候,一定受过严格审查,包括战斗过程,可见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就算说了什么,也不会有人信。
他甚至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就是那个人在对面的时候已经变节了,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局长看着面前的茶杯,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皱了一个早上的眉头,也渐渐地舒展了一些。
他随手又给秘书发了一条信息,放下手机后,拿起桌子上那部红色电话机的听筒,开始拨号。
05
茶温温的,刚好。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想压一压有些不受控制的情绪。
三十多年来,他总是在想,如果二排早一点到,会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今天他知道了,当年哪个排走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三排已经全部牺牲了,包括他自己。
他不应该存在,更不应该活着回来,他必须是一个死人,他得是一个英雄,那个时代需要英雄。可他偏偏活着回来了,还是从那个地方回来的,他不仅不是英雄,还恰恰相反。
空调的风似乎没有了刚开始时的力气,他身上的汗变得黏糊糊的,粘着衣服的感觉很不好,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三十多年前,他刚从边境线回来的那段时间,一个人住在一间不怎么通风的屋子里,每天都是这种感觉。前面几天,让他一个人反思,很安静,除了梦里的战友,没人打扰。记不清从哪一天开始,这种安静被打破了。
“你是怎么被俘的?你的战友都牺牲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都向敌人交待了什么?他们以后怎么和你联系?”
一个同样戴着眼镜的人,面无表情地问着问题。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个人,不知道从哪里答起。
“你是怎么被俘的?”那人重复问道。
“我没有被俘,我是受伤晕倒的。”
“你怎么受的伤?”
“我不知道,我掏出手榴弹,然后手一疼就失去了知觉。”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也不太清楚,我掏出了手榴弹,好像也响了,我想我应该已经死了。”
那人每次问完也不做评价,直接起身离开。
从那天开始,几乎每天都会有几波相同或不同的人来到那间屋子,问他一些相同或不同的问题。
大约持续了半个月,他甚至不用思考都能回答得和前一遍一字不差时,那些人终于不再问了。
他不知道,他说过的话,那些人信了多少。
从那间屋子走出来的时候,树叶已经泛黄了,一起泛黄的,还有他的心情。他就被分配到了一个工厂当保安,厂保卫科对他格外关照。
他其实不在乎这些,从掏出手榴弹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在了,后来的他一直生活在手榴弹炸响之前的那半个小时,也就是战友一个个倒下的那半个小时。
“你来找局长真没什么事吗?”秘书再一次打断了他的回忆。
“有点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忙你的,我再等一会儿。”他不是不愿意告诉秘书,就算是老排长来了,他也不一定能说出口,他就没求人办过什么事。
都怪那个败家媳妇,他暗想。
他其实不想娶媳妇的,他一个那种地方回来的活死人,不可能去连累别人的。他当保安的第一天,就做好了单身的准备。
媳妇是厂里介绍的,上级安排的他不能不要,他赶上了好时候。
他觉得有媳妇唯一的好处,是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另类,至少表面上像个正常人了。
他觉得委屈了媳妇,他做不到别的,只能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要不谈及他的过去,他基本上都听她的。这件事他原本是不愿意的,她找了个好理由,为了儿子,他只能来。
他没指望一来就能找到人。干了三十多年保安的他,很快就让楼下的同行接纳了他。保安当他面给秘书办公室打电话,后来他就上楼了。他就这样坐在了这张沙发上。
从进门到现在大概有一个小时了,不对,应该是一个半小时,他第一次失去了对时间的敏感,他不确定自己进来多长时间了,看来自己是真的没用了,他想。
他觉得小腹有些胀,起身询问卫生间在哪里,秘书给他指了指方向。
卫生间刚打扫过,一台很大的吹风机对着地面呼呼地吹着。他打开水龙头,用颤抖的手洗了一把脸。水流和吹风机的声音很好地掩盖了他的哽咽。
他看着水流下的右手,手背上有一个一公分不到的圆形伤疤,就像是用烟头烫出来的一样,转过手掌,却像是镶嵌着一张蜘蛛网,伤疤占据了整个掌心。这就是当年的贯穿伤,救了他命又杀死他希望的伤。
从卫生间到秘书室,中间正好隔着局长办公室,一个人抱关文件夹从里面走了出来,关门的瞬间,他正好看到了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老排长。
老排长开完会了,他想。
拿文件夹的人瞥了他一眼,离开了。他看了看秘书室的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来到了局长办公室的门牌下。
他举起不太好用的右手,动了动喉咙,想酝酿一声三十多年没喊过的“报告”,手刚要碰到门,嘴里的“报告”又连忙咽了回去,他隐约听见里面传出了讲话的声音。他想离开,他不偷听,可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腿。
06
茶温温的,刚好。
局长拨好了号,一边等着接通,一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温度刚好适中,这是他能接受的最低温度,往常的这个时间,秘书会进来给他加开水。今天不同,他不主动叫,秘书是不会进来的。
电话响到第六声的时候才接通,他想,老连长的腿脚儿看来也不太利索了。
“老连长,有个事儿跟您汇报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咱们连三排不是全都牺牲了吗,我当时打扫战场的时候,发现少一个人。”
“对,我当时跟您提过。他的确是被对方弄去了,后来放回来了。以前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来找我了,现在就在隔壁,我还没见他。”
“我拿不准他到底来干什么,我不知道他回来以后,有没有乱说过什么,毕竟当年我们两个排一起打11号高地,我们没什么损失,他们排却全都牺牲了。”
“没错,11号高地是我们二排夺的,可我们毕竟晚了一点点,我当年跟您讲过的。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就等您这句话呢,当年我可是您亲自树立的典型啊。行,我明白了,能帮就帮一下,三排怎么说也是为了战斗胜利和我们连的荣誉牺牲的。”
局长又点起了一支烟,他在想着连长刚才说过的话。
毫无疑问,连长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连长不是在保护他,而是保护全连的荣誉。为了全连的荣誉,三排可以失误,三排可以全部牺牲,唯独那个消失的人,不能活生生地出现,或者说他可以出现,但不能再是三排的人。
局长明白了,这次战斗的经过,只能是团史上写的那样,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哪怕是他自己都无法再改变什么。
烟雾里,局长在努力的回忆着,他想记起隔壁那个人的一些细节,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他失败了,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这个人是真实存在过的。
局长原本的担心早就不存在了,可他还在纠结着。尽管不再担心那个人能改变什么,可他还是在犹豫到底见还是不见?见了以后谈什么?那个人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看秘书发来的消息,那个人应该是有事想找自己帮忙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能让一个消失了三十多年的人来找自己呢?
想到这里,局长又拿起了另一部电话。
07
茶凉了。
他不太理解二排长嘴里“晚了一点点”是什么意思,当年他就没听到二排的动静,还以为他们是在路上与敌人遭遇才迟到的。
他知道二排长想多了,他没有找他要说法的意思,他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人,根本不会给老领导造成任何麻烦。除了三排全部牺牲,他根本不知道二排到底做了什么。别说他不知道什么细节,就算知道什么,他一个那种地方回来的人,当年又只是一个兵,说了也没人信啊。
他没心思再听下去了,他不想再敲门了,门缝里飘出来的烟味,让他觉得难受。
他转身向秘书室慢慢走去,他想跟秘书打个招呼就离开。
在门外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波澜不惊地回到了秘书室。进门时,秘书正好放下电话,尴尬地看了他一眼。
“你回来了。”秘书掩耳盗铃式地问他。
“刚回来,人老了干什么都慢,你们局长开过会了吗?”他心里明明不想再问,可还是问了出来。
“还没有,你还得再等一会儿,你可以把事情跟我说说,我给你出出主意,看看局长能不能办。”
“其实也没什么事,如果局长忙,我就先不等了,回去还要赶车。”
“你真的没事吗?大老远的跑来了,你再好好想想。”秘书不太放心地追问着。
他本来已经要走了,可听了秘书的话,忽然又不敢动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感受不到一点温度,他嚼了嚼滑进嘴里的茶叶,一起咽了下去。
放下茶杯,他装作要再想想的样子。
三十多年前,每次回答完问题,坐在对面的人都会补充一句:“还有没有没说的,你再想想。”
每次,他都要再想想,然后恭敬地说:“真没有了。”
三十多年后,再一次听到这句话,不同的时空,还是相同的紧张。
他想了想,有事儿吗?原来或许有,现在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
“没事儿,真的没事儿,我先走了。”说完,他连忙转身。
慌乱中,他不太灵活的右手碰掉了茶杯,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他赶紧蹲到地上,一片片地捡拾碎玻璃。
他的手被划破了,血流了出来,他没理会,只顾虔诚地捡着。最后一片终于被他放到了手里,他捧着碎玻璃,蹒跚地离开了秘书室,像是捧着战场上战友的遗物。
他又踏上了来时的楼梯,右手的血顺着手里碎玻璃一滴滴落到地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当年前被带走的时候,应该也在流血吧,他想。
他眼前再次出现三十多年前的画面,那个静悄悄的黎明,那个黑黢黢的黎明,那个永远等不到天亮的黎明。一个个战友出现在他眼前,倒下去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倒下去,他看到了每一个人的眼,有不甘,有决绝。
他看到了胜利,他看到了11号高地顶端飘扬的旗帜。他看到了倒下去的自己,他看到了那个已经消失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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