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与狸猫

作者: 纸席 | 来源:发表于2022-02-21 15:39 被阅读0次

    名川郡的鲁太守向来是爱好道术的,最近,又特意从蜀地迎来了一位栾先生,据说也是一位能呼风唤雨的得道高人。

    栾先生到的当天晚上,太守便摆起了家宴,酒过三巡,太守笑着问道:“先生一路舟车劳顿,路途可顺利?”

    “也不算顺,也不算不顺,”栾先生缓缓答道,“之前在船上都是逆风,不过进了名川郡,就刮起顺风了。”

    “那是当然!名川郡这风可不寻常,乃是南山庙供奉的一位仙官显灵才有的。托那位仙官的福,有时去三千里外的长安,都不到五天呢!这位仙官不仅管风,其他方面也很灵验,他的庙里有个帐子,祭拜的人能隔着帐子和他说话,都准得很呢!”鲁太守说着说着,笑得更得意了,“这位仙官还好酒,就是酒品不太好。一个月前,小女带了壶陈年花雕去南山庙,从帐子里凭空探出只酒杯,小女就把酒倒进去了,不久杯就空了,小女便又倒酒进去。如此倒了三四次,酒杯忽然掉了,仙官也不回话了。过了一会,你猜怎么了?帐子里传来呼噜声呢!”

    太守说得高兴,底下人也跟着笑起来,只是栾先生没有做声。太守有些扫兴,便问道:“栾先生有何高见?”

    栾先生沉默了一阵,才向他一拱手:“栾某是修道之人,是不能说慌的。”

    “直说无妨。”

    “栾某今天听名川上的风声里,夹杂着一丝猫磨爪子的声音,又听您这么一说,恐怕南山庙里的不是仙官,而是精怪。”

    “一派胡言!”太守顿时转喜为怒,“你不是方士吗,那你有什么妖法,倒拿来看看啊!”

    栾先生不说话,依然朝太守一拱手,接着站起身,慢慢向后退去,一直到后背碰到了墙壁也没声响,竟像沉入水中一样径直没进去了,只留墙外有几丝雾气。

    不久后,雪白的墙壁上开始显出一只老虎的形状来,从脑袋上的“王”字,到身上的花纹,再到尾巴上最细的一根毫毛,全都一清二楚。太守和宾客正面面相觑,老虎已经从墙上走了下来,并朝太守怒吼了一声。

    太守吓得连人带椅摔到地上,满堂宾客也乱作一团,老虎只一转身,朝外走去。一路遇上桌椅杯盘避也不避,直接就穿过去了。

    鲁太守站起身,连忙让家丁去追老虎,结果没一个人应答。太守便许诺去的人有赏,一开始仍然没人,直到价码涨到一两银子,才终于有人去了,回来禀告说,老虎进了栾先生住的旅店,之后便不见了。

    于是第二天太守便带着十两黄金去旅店赔罪。看到栾先生先作了个揖,说道:“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想到先生的法术如此高妙,多谢先生教诲,让在下此番开眼了。”

    “也算法术,也不算法术,”栾先生依然慢吞吞地说着,“不过是一些障眼法罢了。”

    鲁太守近来有一喜,也有一忧。喜的是爱女出嫁,贤婿李生不仅通五经,而且对《道德经》和《南华经》也颇有见解,和太守很聊得来。忧的是近来名川上风暴频频,太守派人去南山庙祭祀祷告,结果帐子里也没了应答,有大胆的人掀开帐子一看,里面的灰尘已积了小半寸了。

    于是太守只好又去请栾先生,栾先生来到太守府,听完前因后果,沉默了半晌道:“我先前就说,那南山庙里的是精怪,而这精怪……在下是修道之人,不能说谎,这精怪只怕和您府上的李生有关。”

    “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去找他来。”太守说完,就派了个家丁去找李生。过了半刻钟光景,家丁孤身回来了,说在哪都找不到李老爷。太守刚想再叫人,栾先生又开口了:“不必了,只需借笔墨一用。哦,还要打一碗花雕。”

    太守忙命人取来酒和纸笔,栾先生接过笔,在纸上画了一道符,接着长啸了一声,宛如虎啸山林,在场的人都不禁哆嗦了一下,书桌上的那道符也应声飘了起来。

    等啸声停止,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拿走了。只见李生凭空出现在大堂中央,他没有理会满堂的惊呼,只是朝栾先生略微一拱手:“不知先生找李某何事?”

    栾先生的声音依然无悲无喜:“你和鲁小姐成亲的那天,没有喝酒吧?”

    “那天先生也在场,应该看到李某不只喝了自己杯子里的酒,还帮娘子挡了不少酒吧?”

    “那是你用妖术把酒变成了水。”

    “哈,哈,”李生干笑了两声,目光游移不定,“先生太看得起李某了。”

    “你酒量本来不行,不是把酒变成了水,怎么能喝一晚上?”栾先生指向桌子上的那碗酒,仍然盯着李生,“你要想自证清白,就把这碗酒喝了。”

    李生后退了一步:“李某本来就是清白的,又何须自证呢?”

    “酒以成礼。你要是婚礼上喝的是水,那这婚礼就不合礼教,鲁小姐便也不算是李夫人。”

    “说我就说我,扯到我娘子做什么!”李生说着就端起了酒碗,“不就是一碗酒吗,喝就喝!”

    说完就咕噜咕噜喝完了酒,满面通红地把碗底朝众人一亮:”我喝完了!不也没……”

    “尾巴!狸猫尾巴!”

    李生身后的一个家丁忽然惊叫起来:从李生的长袍下,探出了一根毛茸茸的、灰黑相间的尾巴。

    李生脸上的酡红变成了惨白,他朝着栾先生跪下来,哀求道:“在下修行多年,一直以己所能帮助一方百姓,恳请先生网开一面!”

    栾先生没说话,一旁的太守大怒道:“小小妖物,竟敢假扮仙官,还敢觊觎我的女儿!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栾先生于是又扔了张符过去,李生便化作一只花斑狸猫,仍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不住地叩头。

    “嘭!”

    却是通向内院的门被撞开了,李夫人——或者说鲁小姐披散着头发冲了进来,一见这场面,便哭着朝太守说:“爹爹,李郎从未做过害人的事,你就放过他,放过我们夫妻吧!”

    “你……你知道他是妖怪?你竟还想和他做夫妻!”

    鲁小姐只是哭,又朝栾先生跪了下来:“先生,你就收了神通吧!我们夫妻他日定当结草衔环报答!”

    “我没你这个女儿!”太守沉着脸,转身朝栾先生命令道:“栾先生,现在就除掉这个妖物!”

    狸猫忽然又发话了:“有什么冲着李某来就好,别伤到我娘子!”

    栾先生望了望狸猫,再望了望鲁小姐,终于还是结了一个手印,又化作老虎,一口叼住狸猫的颈子朝外走去,一出门,就消失在正午的阳光中。

    鲁小姐哭得昏死过去。

    这番风波后,鲁太守举荐栾先生去长安当了侍郎,还下令将南山庙改为栾先生的生祠。而鲁小姐绝食了大半个月,不知怎么又愿意吃饭了,于是皆大欢喜。

    到了第二年正月初一,陛下于宫中设宴犒赏群臣。文武百官都到了,独独少了新任的栾侍郎。中常侍曹公公在给天子斟酒时耳语道:“依咱家看,栾侍郎这是藐视天威……”

    话音未落,侍卫已报道:“栾侍郎到!”

    众人朝外一看,正看到栾先生步履蹒跚地走来,头上的官帽也有些歪,脸上还泛着红晕,显然是喝过酒了。他朝天子一拜后,也不说话,径直走到座位上坐了下来。

    曹公公还想说什么,天子一皱眉制止了:“今日是元旦,先饶过他吧。”

    按照古礼,接下来由天子给群臣赐御酒,群臣都诚惶诚恐地接过喝下了。等轮到了栾侍郎,他接过酒盏半晌不动,忽然猛地含住一大口酒,扭头向空中吐了出来。那口酒也不坠地,反而一直朝上升,最后化成一道雾气中的霓虹。

    霓虹虽是祥瑞,此时也怎么说都不合适。众人张口结舌,连曹公公也愣了半晌,才站起来用颤抖的手指着栾先生:“栾侍郎!你这是反了不成!”

    栾先生当场就被下了狱。曹公公派人拷问他,栾先生不言不语,不躲不闪。然而不管是鞭子还是木板,还没落到他身上就都折断了,就都像风折断芦苇一样。

    到了戌时,曹公公亲自拿着圣旨来,给栾先生判了三天后午门斩首。

    这时栾先生才抬起头说道:“栾某要见天子。”

    “天子日理万机,哪有闲暇见你!有什么便同咱家说了,咱家自去同天子说。”

    栾先生沉默了许久,才说:“好吧,劳烦公公了。栾某今日所为,不是不敬,实在是事出有因。只因在名川郡太守给我起了生祠,今日有几位乡贤聚在祠堂饮酒,栾某因此才有醉色。后来栾某察觉到名川郡起了大火,才朝西南喷酒,化作云雾去名川郡救火。”

    曹公公笑了:“栾侍郎可真会说笑。”

    “栾某是修道之人,是不能说谎的。”

    “管你说的是真话谎话,圣旨判了三天后斩首,那就是三天后斩首。”曹公公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除非在这三天内,有人从那三千里外的名川郡赶来证明你的话,咱家替你美言几句,天子也许会酌情开恩。”

    栾先生点点头,于是曹公公满意地走了。后来曹公公问狱卒,栾侍郎可有悔意或惧色,狱卒说,栾先生对送饭的人挺客气的,除此之外,就是一直在囚室一角盘膝而坐,闭目养神,气定神闲得和道士在道观里修炼一样。

    过了两天,到了黄昏时分,狱卒送饭来了。栾先生看了一眼描漆的食盒,笑道:“这断头饭还挺丰盛的。”

    “不是不是,”狱卒眉开眼笑,“吃完这顿饭,栾先生您就是自由身了。”

    栾先生抬了抬眼睛:“哦?”

    “一个时辰前,宫门前有人击鼓鸣冤。天子仁慈,就命金吾卫放人进来。结果一下来了十几个人,都说自己是名川郡的,正月初一郡中大火,天干物燥,火势很大。忽然,从东北飘来一朵云,下了一场大雨,火势才扑灭的。那雨带着酒味,被淋的人身上也有股酒气,两天都没散呢!火灭后,一个算命先生起了一卦,说定是栾先生在京城用仙法救的火,但先生现在恐有牢狱之灾,于是郡中召集了十几个人乘船来了长安。陛下见这十几人言辞诚恳,其中又有好几个乡贤,连名川郡太守的千金都在里面,于是当场赦免了先生。哦,还有这餐饭,就是那算命先生送的。”

    狱卒顿了一顿,凑近栾先生小声道:“然而小人有一事不解,名川郡距长安三千里,船行再快,也要五六天,今天才初三,怎么初一启程现在就到了?怕是先生又用了仙法吧?”

    “不是。”

    狱卒又笑了:“先生真是谦虚。”

    “栾某是修道之人,是不能说……”栾先生忽然一顿,手里的筷子也停在了半空。

    “先生?”狱卒看了看栾先生,又看了看那食盒,“是这菜肴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

    栾先生说着,从那半碟蒸鱼上拈起了一根灰黑相间的细毛。

    等栾先生出了狱,便拿出那根细毛,往前一抛:“去吧。”

    那细毛就像有了生命一样,朝一个方向飞去,栾先生就跟着它,在大街小巷间穿行。最后停在一个算命摊前。

    “铁口直断,一卦千金!施主,要算命吗?”算命先生转过头看到栾先生,笑容僵在了脸上,“不对,你是……”

    “大师法术了得,栾某佩服。”栾先生笑者绕到算命先生身后,轻轻踢了踢长袍下露出的半截尾巴,“就是这障眼法,看来还不及栾某呢。”

    尾巴顿时蓬了起来,下一瞬就收进了长袍里,鼓鼓囊囊的,好在暮色中也不明显。

    “还不是因为你那破雨!”算命先生——或者说变了形貌的李生——哼了一声,接着说:“再说了,要不是我娘子急着看初四的百戏,我才不会那么费力呢!”

     

    注:灵感来源于《太平广记》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方士与狸猫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wtril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