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公公

作者: 月下瑶台 | 来源:发表于2021-10-05 13:16 被阅读0次

    1

    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其实那么近。

    前一晚还兴冲冲地给我们送新熬的小米粥和肉卷,他到了餐桌旁我低头才发现他光着脚,应该是担心弄脏我们地板,心里挺不舒服,可他的脚黑黢黢的,我也实在不想把新买的拖鞋给他穿,就那样假装没看见的别扭着。

    幸好他呆的时间不长,我也终于想到了解决办法,下次来的话不要让他再脱鞋,地板睬脏了也没关系。

    可是,他再也不会来了。

    死神将他带走了。

    回一趟老房子,与邻居发生口角,二十分钟后,平时身体健壮的他直挺挺躺在平房顶上,从此,与这个世界告别,没有丝毫的纠缠,猝不及防。

    这个世界他眷恋吗?有他最爱的孙子孙女,最关心牵挂的老伴儿,总是嫌他烦的儿子儿媳,但他依然拼命对他们好,还有他不待见的女儿女婿。

    是急于解脱这生的烦恼?还是命运裹挟将他推走?

    阴阳相隔,生死之别。

    2

    这是第三次经历亲人的离世,却是第一次经历作为子女披麻戴孝,操办丧事。

    当收到姑姐的信息:走了。这时,是完全呆住的,不知所措,不相信那是真的,心里有点乱,怎么可能?

    我甚至有点想冲女儿发脾气。

    停了一会儿,像是反应过来一般,泪如雨下。自09年底相识,10年嫁到他们家,与这个公公十多年磕磕绊绊的相处,虽有百般嫌弃,万千矛盾,终究还是不舍,哪怕他在耳边依然絮絮叨叨,也胜过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收拾东西,带着女儿回老城区。见到儿子,他眼睛都是红的,我拥抱他,他在我怀里低声抽泣,我也再一次决堤痛哭。

    这孩子,与他爷爷感情深厚,搬到新家后,他多数时间是住爷爷家,好像爸爸妈妈与妹妹才是一个家,每次他来总会闹点什么矛盾。这让我也感觉很难受。

    这也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或许需要很长时间来化解内心的悲伤。

    10月1日晚儿子与我赌气,哭着对我说:“每次我在爷爷奶奶家呆得好好的,你们得打电话让我回来,我一回来就训我。我在爷爷那里只是觉得唠叨的烦,但在你们这里得挨训伤心!还有,你跟我爸每次接到爷爷电话都烦,如果不是因为我,爷爷才不会给你们打电话呢!”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该放下了,放下成见,放下无数争吵积累起来的仇恨,放下态度恶劣的厌烦,反思一下作为儿媳自己的所做所为是否及格,对孩子带来多大的伤害和多坏的影响,该怎么去改变。

    而在4日上午,他就离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去弥补,去改变,去回报,都还没来得及。

    一个人离开了,对他的讨厌还会在吗?该去哪里?消失了吗?以前像是他身上承载着我很多的负面情绪,如今,像是赤手打了空拳,没有了载体,更无回应,这些负面的情感可能都慢慢飘散了吧?

    3

    凌晨三点多,我守在灵堂前。

    曾经会感觉恐怖的场景,殡仪馆,黑夜,棺木,尸体,如今都在我的面前,我却没有太多恐惧。

    如果是亲近之人,爱会将这些恐惧驱散的吧?

    如果有阴间的灵魂想跟我对话,我倒想听听他们的声音呢。那里是什么样子的,是天堂还是地狱。他们是否还被情感牵绊,是否已通透活着的意义。

    活着真好啊,生命真的美好啊!

    可也因为必然会死,生才会显得短暂而珍贵。

    老公表现得很坚强。他只在电话里哭了一次。再见到他时,他在灵堂里忙前忙后,招呼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后来又去派出所做笔录,待回来时人群都已散了,他滴水未进,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灵堂前发呆。

    我走过去,轻轻揽过他的头,他在我的怀里像是慢慢融化的坚冰,从漫不在乎到轻声抽泣,像个受伤的孩子,这个孩子刚刚失去了父亲,他变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他一直依靠的那堵墙倒了,他要变成那堵墙,扛起一家人。

    我的头抵着他的头,手轻抚着他,陪着他一起流泪。这些隐秘的情感,心照不宣的悲伤,生活的大变故,以及未来生活的设想。

    我想,哪怕是今天我遇上他,我还是会爱上他的。

    4

    婆婆在沙发上不知道睡着了没有。这个老太太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却还要安慰子女,劝我们吃点饭。

    我递给她的桔子,她还吃了一瓣。

    床上有个没有拆塑料布的床垫,铺上一个床单,凑合着躺下休息。刚刚大姑姐轮换老公守夜时,老公躺在我身边,伸开胳膊示意我过去,我像小猫一样蜷到他的怀里,一会儿听到他的鼾声,他在梦里发出一声声类似痛苦的短暂的叫声。

    他很少像今天这么温柔。他放下了所有的戾气,和孩子气,也或许,今天,他长大了。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温柔而伟岸。

    大姑姐一个人呆着哭了很久。她一直被父亲嫌弃,儿子也连带被嫌,平日里也没少生怨气,而当父亲真的离开,她依然伤心。

    毕竟,他是父亲啊!

    就剩我们俩个在灵堂前时,我们都穿着白色孝衣头戴孝布,一人靠着一面墙。

    “再烦他也不舍得他离开啊。”

    “以后再也不会烦我们了。”

    眼泪汹涌而来,无声划过。

    平日里,因为对公公都有怨气,我俩在背后没少同仇敌忾说他的坏话,吐槽他各种固执,偏狭,不可理喻,而如今,只剩下缅怀了。

    活着时的各种吵闹,都抵不过死后的寂静,将人心掏空。

    生气,也是活着的证据。

    5

    耳边传来婆婆在内屋的咳嗽声。

    眼前的一朵白菊花掉了一叶花瓣,接着,又是一叶,又是一叶,我抬眼看,那几瓣松动了,一叶连一叶地掉。

    掉落在地上的洁白的花瓣,一只苍蝇落在了上面。

    苍蝇极多,多到不可思议。可能因为这里更阴,苍蝇都嗅到了那气息。

    亲戚买来的蚊香很管用,点上几支,香气缭绕间苍蝇在半空中打旋,然后落在地上,挣扎一会儿就死了。于是,地上落了很多死苍蝇。没有扫把,都被睬在了脚底。

    这里的一切都很阴森,灵堂一间挨着一间。傍晚天擦黑时,我到对面小卖部买香皂,昏暗的灯光下,一扇窄窄的玻璃门上看到红色的“超”“冷”两个字,应该是超市和冷饮吧?

    我在想,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会在这里开家小卖部?

    上了台阶进了门,脏兮兮的货架上凌乱地摆放着一些零用品,稀稀拉拉,老板在一堆东西中给我扒拉出一块皱巴巴的香皂给我,那香气带着一股廉价的浓烈。

    “四块。”老板说。

    他个头矮小,还是瘸腿。像是处在社会的边缘,在这里找到了一片谋生之地。

    打开包装开始用时,发现已经过期半年了。

    隔壁的灵堂,守灵的只有一个女人,自始至终没见其他人来。看到我经过,她还出来张望。

    一排七八个灵堂,时不时听到一阵哭声。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一群人。

    6

    我自己的父母从家里赶来。我妈住我家帮我看着孩子,我爸就陪着一直在这里帮忙。

    有他们带着孩子,我安心多了。

    一波一波的来客,我跟老公和大姑姐下跪迎接,婆婆见人就会哭,很奇怪,越是见到熟悉的人,就会越伤心,一提起来眼泪就涌上来了。

    好像对方懂我,心里的委屈就爆发出来了。

    关于当时发生了什么,关于对逝者的回忆和遗憾,也一遍一遍地对每一波来客说起。

    伤心也不是一直都在。会慢慢的恢复平静,像惊涛骇浪拍打之后,总会归于风平浪静。

    只是会在某一刻,一些小细节会触动到某个神经,会不能自抑。比如,看到老公那双含泪的眼睛,看到闫伯伯拿毛笔在挽联上写下公公的名字,眼神停留在那张遗像上,听到婆婆说:以后再也没人替你们接孩子了……

    可能很久,我都会生活在这样看似平静的状态中,一点一滴的回忆与他融合,会怀念,会伤心。

    女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看到我哭她也会哭。带她到殡仪馆,她问:“为什么你们都哭呢?”

    我说:“因为发生了一些伤心的事情。”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她也不知道以后永远见不到爷爷了,永远也没有一个叫爷爷的老头那般的爱她了。

    她只是那么天真纯粹的哭哭笑笑,那么美好。

    7

    今天降温了,是从昨晚开始就降温了。

    两点守夜到四点,屋里因为灵柩致冷散发的热气一点也没感到冷,外面狂风暴雨,哐啷哐啷响个不停,应该是那个灵柩车被风吹得四散乱窜。

    梦里是各种常人突然变成小鬼的场景,竟然也不觉得害怕。

    公公一生都在忙碌,都想为子孙多做些什么,唯恐麻烦别人。连离开都是,选择在一个大家都有空闲的假期,天气也转凉了,且没有太多寒意。

    公公的身份证找不到,火化需要,我爸开车带着我去派出所办理,一路上小雨淅淅沥沥,灰濛濛的。

    这样的一天,普普通通的一天,大街上车来车往,人世间熙熙攘攘,有些人在这一天喜结连理,有的弄墇弄瓦,有的痛失所爱,有的病中挣扎,有的欢天喜地,有的悲伤哭泣,这一天啊,都是活着的人,在做着活着的事。

    无论哪一种,都好过冷冰冰的死亡。

    屋外乌鸦叫声连成一片,这是我在别处很少听到的。披麻戴孝的人一群一群走向火化炉,接着是一波一波的哭声此起彼伏,风吹着焚烧坑的生锈的铁门吱扭吱扭响,隐约看去,那里神秘,肃穆又诡异。

    还有绿油油的松树,柳树和藤蔓在迎风飞舞。

    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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