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了解黄照的身份也让我曾经的一些疑惑似乎有了答案。成碧在小红亭说过黄照有段时间好像“跟踪”过我;我猜想那次在教室里那张引用蒋捷的《梅花引》的词给我暗示的字条大概也是他。值得庆幸的是,黄苓离开我们这么多年后,我们终于找到了她的亲哥哥。
“那天在少年班见你的第一眼我感觉是你,但我没有办法确认,因为我只有这张照片。”
黄照叫走了蚂蚱里所有的员工并挂上了“今日歇业”的牌子,他喝了一口酒,递给我一张我和黄苓的合影,照片已经受损严重,但我一眼就认出是那次我们常去的小卖部的门口吃冰淇淋的时候拍的,我的脸只看得清楚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可以用来辨认的只有一只不太清晰的眼睛。
“为什么你不直接问我呢?”
“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害怕,就像我爸明明很思念苓儿,却又不允许家里再摆着她的照片,更不能听到别人提到她的名字一样。我回到家里没有任何人提及,就像她不曾存在过,我烦透了那样的家。”
“这对大家都很残忍。”
“对我后妈可不是。你知道我跟苓儿从小就分开了,直到她出事我都没有再见过她,我希望能听到一些她那几年发生的事情,至少还能回忆,她喜欢什么颜色,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十二岁了是不是已经开始有喜欢的男孩儿了,她想我和妈妈的时候会做什么,你们怎么认识的,一起去哪里玩过,都聊些什么……”黄照说着说着渐渐有些哽咽。
我不知道他走失的那几年经历了些什么,至少即使回到自己的家里了他也没有感受过真正的温暖,爸爸对丧女之痛的逃避甚至让他对妹妹表达思念的机会都没有。我忽然一阵心痛,这比书上的任何一种感受都让我感到痛苦,我也许终将会变得麻木但绝不是现在,因为此时我很想给他一个肩膀或是一个紧紧的拥抱。
“我会告诉你我知道关于苓儿所有的一切,但最后,也请你告诉我走失这几年你去哪儿了,好吗?”
他看着我,有些惊讶,我接着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冰冷的让人绝望,我相信你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你的经历,但我肯定,有些事情说出来就是一种释怀,哪怕只说给一个人听,我愿意是那个人。你愿意相信我吗?”这或许是我能为黄苓做的最后一件事,生前她一直牵挂的那件事。
“当然。”
在嘈杂的酒吧,我和黄照一同回忆着过去的事情,我们心照不宣的尽可能为对方打开一个能通向光明的出口,是救赎,为两颗因承受生命无常而日渐斑驳凋零的内心。
这是另一种契合,另一种心灵相通。
十岁那年,爷爷奶奶意外离开后的一天我跑到凤栖路的一棵老梧桐树下静静的坐着。
黄苓出现的时候像一个小小的女霸王。
她说我抢了她的位置。
我说她无理取闹。
她说要不就决斗,谁赢了以后这个位置就是谁的。
于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就撸起袖子拳打脚踢的打了起来,她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扎着高高的马尾,小小的身板但出手很重,直到我们打的筋疲力尽鼻青脸肿的时候,两个人忽然都停了下来,坐在梧桐树下抱着大哭了起来。
当时我们都以为,互相都是因为被打的浑身疼痛才痛哭流涕的。
从小跟颜子一起长大,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第二天我又鬼使神差的去了那个地方。
我见到了她,她拿着棉签和药膏坐在树下等我。
我问,她怎么知道我还会来。
她问我,你不是来了吗。
我笑了笑,说她肯定是想来复仇的。
她说,那也等我的伤好了再决斗。
那天我们在树下聊着各自的故事,坐了整整一天,看着秋天的梧桐树叶铺满了整条凤栖路。
那天之前,我从来没有跟一个人说那么长时间的话,或者说,有人愿意,听我讲那么长时间的话。
那个传说就是黄苓告诉我的,她说每一片树叶都长着一个故事,秋天的时候,梧桐树落地时故事里的人就会获得幸福,深秋了,树上迟迟不肯落的梧桐叶,是在等那段故事里一个画上完美句号的人。
她说,她一直在等一个人,所以她每天都会来这里默默许愿,相信老梧桐树上的凤凰有天能听见她的心愿。
相遇,有时候是天赐的缘,在重要的人生时刻我们相互吸引,做着孩子气的事情,谈论着成人世界里的喜悲忧乐,我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的长大着,兜里揣着糖果像个大人一样的生活着。
苓儿八岁那年,黄照在商场走失了,她的妈妈一直责怪是爸爸的责任,不久就离开了他们去了另一座城市,再也没有联系。
黄苓一直坚信哥哥还在暮城,从没有离开过。从她上小学那一年开始,她每天骑着自行车走遍暮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寻找黄照,妈妈走后,她的爸爸更加视她如命,直到后妈的出现,他爸爸又寄希望于后妈,希望她再生一个儿子,而她的后妈暗地里一直对黄苓冷言冷语,待她不好。
就是在她遇到我的那天,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出生了。苓儿开始更加疯狂的寻找哥哥,她不再想在家里呆着,她宁愿在暮城为着那渺若尘埃的希望四处奔波着。
她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儿。她很喜欢笑,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
她说,那是她的天线,能接收到哥哥的信号。
她才是真正的侠女。她登过暮城的报纸,找过电台,去过暮城的孤儿院,贴过小广告。我们一边寻找一边窥探着市井里的百态人生,她见不得有人受欺负,总是用她的方式拔刀相助后载着我骑上自行车飞快的逃跑。
有一天,我们一路找,沿路遇上几个大孩子正欺负一个比他们小好几岁的小女孩儿。黄苓见了,撂下自行车,拿起街边的一把竹扫帚就飞奔到那些大孩子面前,她站在那些大孩子面前,跟那个被欺负的小女孩一般小,我紧紧的跟着她,像两只发怒的小麻雀,躬着背脊,竖起全身的羽毛。
“啊!”随着一声怒吼,黄苓拎着那把大扫帚开始以我和小女孩为轴心,疯狂的转圈,那把快要散架的扫帚就像发射器一样将一根根脏兮兮的竹条往那几个大男生身上甩去。她一边极其快速的转着,一边喊:“苏又,你带她快跑啊……啊……”
结果是,我们三人一同被那帮男生追了一下午,最后我们决定分头跑,才最终逃脱到了安全地带。我和黄苓心照不宣的在那棵老梧桐树下碰头。
两个人气喘吁吁。
我靠在树边,摘下帽子说:“哈哈,好久没有这么被人追了。苓儿,这要放在古代,你可就是江湖上头一号的女侠啊。”
“哈哈,那必须得是,到时候,你就是我麾下最得力的军师。哈哈。”
“放在古代那不叫军师,应该叫谋士。”
“行行,都行。反正出主意的是你。倒是我,到了古代可得多学学武功什么的,轻功啊,降龙十八掌啊,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一个不落。也好保护你,是吧?哈哈。”
我的陪伴让她的寻亲之旅不再孤单,也是因为她,我对暮城越发了解,越发热爱。
那时颜子总是说很喜欢和黄苓在一起的我,因为我也开始变得像一个勇士,在生活的漩涡里不停战斗却很快乐,这样很好。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苓儿的热情却不减反增。
“书上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可在我这好像是错的,时间越久,我发现我就越想念我的哥哥。我总觉得他就在我的身边,这种幻想,让我觉得很孤独,越来越孤独。”黄昏时,我们背靠背坐在那棵梧桐树下。
我陪着她花了两年的时间几乎找遍了暮城所有能找的地方,我们仍旧没有找到一点关于哥哥的消息。
“还要找吗?”我问。
“嗯。这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没有见到我哥哥,我是不会停下来的!”
“嗯。那我陪你。”
“暮城没有。我想去其他城市一点一点的开始找,你也陪我吗,苏又?”
“嗯!我陪你。”
命运或许总是这样,饶不了勇士,也不会让懦弱的人安然苟且。
就在我们出发的那一天,她骑单车去车站跟我碰面的路上,出了车祸。
更戏剧的是,撞她的出租车后排上坐着的就是刚回到暮城的黄照——当然,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那年,我十二岁,她十三岁。
从那以后,我不敢再交朋友,我开始在那片废墟拿着书本整夜整夜的坐着,心里的缺口决堤如洪再难收。
她离开后,渐渐地,我发现我竟活成了她渴望的样子。
至少一部分的我,至少在表面上很成功,在暮城中学,我成了她曾经渴望成为的头一号侠女。
黄照听完微微一笑,眼神至少不再那么冰冷,他说:“这样的苓儿才是我的妹妹。”
“我很想她,总是想她,在暮城的每个角落。”
“命运真是捉弄人,这样的刚刚好太残忍了,我有时会后悔当初回到暮城来。”听得出来,他有些哽咽。
“如果有机会,你会对她说什么?”
“我很想她……或许会这样说,苓儿你很棒,你是哥哥的骄傲,……苓儿,哥哥很想你……我不知道,想说的话在一天天的思念中或许都变得淡然了,更何况,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低下头用颤抖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那几年你去了哪里?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他喝了口酒,微微皱了皱眉头,表情痛苦,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你可以不说……”
“不是,一直以来我希望有个人出现,会让我想把那段经历讲出来。我愿意,讲给你听……”
他红着双眼看着我,复杂的眼神里酿满了陈年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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