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
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的楼,小皮觉得下体一阵抽搐。前几天来时的壮志雄心像刘三的酒壶一样空空荡荡。他话里带着颤音说:“师傅,这咋这么高。”
“高个鸟,能挣钱管他妈的高不高”刘三是一个五旬开外面色黝黑的汉子,脸上的褶子像地里的垄沟一样塞满了黑土。
“一会绑紧了,别他妈往下瞅,搽干净点,不干净返工你不还得上!”说罢一马当先向楼里走去。
工友们都在楼顶忙着准备升降设备。小皮怯生生的探出头去,又缩了回来。他想逃跑,可是腿在微微发颤,根本迈不开步子。
同来的工友里有一个刻薄的汉子,来省城的这些天里没少奚落小皮。“完蛋玩意,一会儿别尿裤子,这不是你家后园子,尿人脑袋上人不削你啊!”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刘三皱了皱眉,对小皮说:“一会你跟着我,把桶给我绑上。”
㈡
王庆江的家和小皮家隔了两个巷子,他是他娘改嫁带到村子里面的。小时候,小皮从来没觉得王庆江和自己是一路人。王庆江不怎么爱回家,因为他家里总是吵个不停。他就整天和村里的“二流子”混一起,抽烟喝酒,偷鸡摸狗。而小皮就是一个老实孩子,听父母的话,每天去镇子里上学。直到有一天,小皮看到王庆江被镇上十几个混混追打。结果是上去帮忙的小皮和王庆江一起挨了揍,扒光衣服 绑在了树上。两个赤身裸体的少年脸上、身上都带着青肿。
过了许多年,王庆江问小皮:“我们以前都没怎么说过话,为什么那次你敢冲进去帮我干仗?” 小皮疑惑的说:“咱俩一个村的啊!” 他在想为什么王庆江要问这么傻的问题。
㈢
小皮哆嗦着往升降架上系安全绳,试了几次,都没能系牢。刘三来了狠劲,骂道:“我怎么带你这么个完蛋玩意出来?过来!”说罢一把抢过绳子,系在自己的腰上。
“吓那个熊样,我跟你绑在一起,要死我陪你一起!”说完一转身灵活的翻进了升降架。小皮只得跟着刘三翻了进去。升降架慢慢向下滑动,心也跟着一沉。 阳光照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一个耀眼的光点。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那明亮反倒比污秽更加让人憎恶。
小皮拿起刷子,学着其他人那样狠狠地刷了起来。每刷一下都要扭动一下头部的角度,让刷子每一下都刷在那讨厌的光亮处。
王庆江自打镇子围殴事件后便和小皮亲近起来,经常在小皮那混到很晚才会回家。 一天,王庆江在村口堵住了放学的小皮。 “走,给你看样好东西。”说罢一屁股坐在了小皮的自行车后座上。
“啥玩意啊?神神秘秘的。” “去我家你就知道了。” 小皮很诧异,王庆江从不带人去他家,村里也鲜有人去他家走动。
“看,知道是啥吗?这叫VCD”王庆江指着屋子里一个长方形的黑盒子洋洋自得的对小皮说。
“我操,你哪来这好玩意,有碟片吗?”
“当然有了,买时候带了两大盒碟片,镇子上还有租的。”
“你不是偷的吧?”
“去你大爷的,这是我亲爸给我买的。”王庆江说话时好像并不开心。
“你亲爹找你来了?”
“嗯,他让我叫他爸。我说给我买影碟机我就叫”
小皮愣愣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庆江接着说:“后来我妈把他撵走了。晚上门口就放着这玩意了。管他呢,看碟去。”
自从王庆江家有了时髦的“VCD”,看电影几乎成了两个人最喜欢的消遣。两个人学着喜剧电影里的台词插科打诨,学动作片里的动作爬墙跳河。
看过风靡一时的《古惑仔》,王庆江对小皮说:“咱俩结拜吧。” 于是两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面朝村口的那棵百年老树,点燃了三支烟,郑重的拜了下去。
“兄弟,是要做一辈子的”
小皮记得两人结拜只有这一句词。
小皮没有考上高中,回到了村子里开起了他爸的收割机。王庆江则在镇子上开了一家台球厅。 十六七岁的年纪,荷尔蒙分泌最为旺盛。王庆江看上了镇上的一个姑娘。 那姑娘叫李安琪,父母都是镇上的干部。与镇子上的姑娘不一样,李安琪没有两个红红的脸蛋,看起来干干净净。
“走,晚上去陪我去趟镇里。”王庆江拉住刚刚下收割机的小皮。
“哥,干啥去?”小皮疑惑地问。
“问那么多干啥,吃过晚饭我来找你。”
小镇的晚上很少有人出来走动。昏黄的路灯、轻浮的落叶,让人从心底散发出一丝凉意。 此时的王庆江并没有时间感受四周的环境,他的心还在飘着。因为李安琪答应晚上偷偷溜出来和他约会。 在政府家属楼下,王庆江对小皮说:“兄弟,帮我盯紧了。有人出来或者喊李安琪,就赶紧跑到台球厅里喊我”
“李安琪......” 小皮愣愣的站在那,看着王庆江拉住李安琪的手。他发现,原来李安琪的脸也不是那么白净。那一抹娇羞的红晕比平时还要漂亮。
此后,每隔几天小皮就要去镇上帮王庆江放哨。
“哎,小皮,你还没和女人亲过嘴吧......啧”
“小皮,你知道我今天摸哪了吗.......哈”
“小皮,哥今晚就要把正事办了”
“哥,今晚我得去南沟那收地,我爹骂了我好几天了。今天我可不能和你去。”
“操,关键时刻用不上你!行了,别让你爸骂你了。我自己去,等我好消息吧。”
王庆江顿时感觉有些泄气,好像在人生中最光彩的时刻没有兄弟见证是非常遗憾的事情。
那一晚,王庆江在台球厅里被李安琪的父母堵了个正着,并扭送到了镇派出所。 小皮从南沟赶回来时,王庆江已经不在派出所了。据说他还未成年,暂时被送到少管所。哪个少管所,没人说得清。
小皮不知道王庆江什么时候能回家,他每晚都习惯性的从王庆江家水缸里拿出钥匙,四下转一转,给他母亲和继父的遗像鞠个躬。然后坐在王庆江家里看那几本老电影。光碟已经布满划痕,播放卡顿时发出吱吱的怪叫,气氛诡异。
王庆江的继父和母亲一年前在县城给私人承包的长途货车老板打工,每天来往于县城和城市之间。直到一天收工回家的路上刹车失灵,中巴车从桥上冲进江里。两个人吵了十几年,终于安静了。王庆江就是用继父和母亲的命开了那家台球厅。
㈣
升降架在风中摇摆着,与玻璃不断碰撞。不知道是哪个孙子检查的设备,升降架一侧的钢丝绳断了。
小皮绝望的掉了下去,但是他还绑在刘三身上,刘三绑在的升降架上。 刘三的腰被勒的如少女一般婀娜,他觉得腰要断开了,他想起了评书里讲的腰斩。他后悔为什么逞能把小皮绑在自己身上。
他开始大叫,让小皮抓住头上的架子减轻腰上的压力。小皮却紧紧闭着眼睛,双手握紧救命的稻草,双脚乱蹬。
刘三一直是村子里的名人,每年他都会在村子里招人出去打工。农村人天性依赖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种庄稼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所以,开始极少有人愿意和刘三出去闯荡。后来,那极一少部分人真的拿回成摞的钞票,村里的年轻人才开始心动起来。
小皮的爹老皮是刘三的结拜大哥。年轻时刘三上山下套子,失足掉进了南山最陡峭的山沟摔断了肋骨。是老皮只身下到沟里,背着刘三狂奔十几公里到了镇上医院,这才救了他一条性命。从此刘三对老皮行大哥之礼。
一个星期之前,老皮带着珍藏多年的老酒找到刘三。面红耳赤的刘三拍着胸脯对老皮说:“皮哥,我们兄弟多少年了,小皮和我儿子一样。你就放心吧,有我刘三一口米,决不让小皮没饭吃。”
㈤
王庆江消失了好几年,小皮也变成了精壮的农家汉子,皮肤黝黑、肌肉结实。他一直没有搞过对象,因为那次事后李安琪被父母送到了县城,整个镇子便找不到那么白净又带羞红的脸了。
一个阳光毒辣无风的晌午,村子里的人都躲在屋里打盹打牌打婆娘,出来溜达的只有鸡鸭鹅狗。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径直开到了小皮家。车里坐着一个戴着墨镜,西装笔挺的年轻人。副驾则坐着一个妖艳的女人。轿车急促的按了几声喇叭,小皮睡眼惺忪的走了出来。
“小皮,来,让哥稀罕稀罕。”
王庆江走下车,张开双臂,对发呆的小皮哈哈大笑。
小皮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哥,我以为再也看不找你了,我以为他们把你枪毙了。”小皮不断重复这句话。
王庆江摘下墨镜,眼圈也红了起来。 晚上在王庆江的老房子里,两个人聊了很久。两年前王庆江就被放了出来,没回来是因为和少管所结识的朋友去了南方,弄了一个什么——“传销”。
王庆江现在说话喜欢用手指指画画,好像有个黑板在面前一样,并且自称是“挣大钱的成功人士”。
“哥,那你这次回来呆几天?”
“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帮助家乡建设嘛,我手里有一个项目,准备带着村儿里的大干一场。”
“啥项目啊?”
“万里大造林听说过没?”
“没,啥意思嘛?”
“一亩树十亩地你懂不,国家要治理环境,咱们在内蒙古那嘎的种树,国家扶持,投资低,树成材了还能卖大钱。”
“那你在蒙古种树,回咱这咋整啊?”
“傻啊,这不是让咱村的人一起投资,到时候才能一起分钱啊!”
第二天,王庆江像荣归故里的华侨一样,在村子里大摆筵席,散烟散酒。上了年纪的还送红包。
村子里的人互相都有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唯独改嫁带来的王庆江是个例外。吃了人家的嘴软,村子里的人众口一词:“庆江这个娃,不赖!”
几天之后,王庆江向村里人宣布了他帮助乡亲们致富的计划——集资筹款,大干特干! 乡下人有乡下人的精明,他们才不会傻乎乎的把积蓄给一个外人。但是王庆江阔绰的行事风格和被他口中的发财梦又太过诱人。于是村里的人像一个吃货看到不知名的艳丽野果,纠结无比。
“九婶,九叔啥时候抽过硬盒的三五,人家庆江给了我九叔一整条呢!人家那么有钱,还能贪你这仨瓜俩枣?你要不放心,我给他担保,挣不到钱你找我!”
小皮成了王庆江的主力推销员,村子里的人开始活泛起来。最后小皮拿着厚厚的钞票和明细递给王庆江,王庆江撇了撇嘴。
“咱村咋这么抠搜,就这点儿。”
小皮讪笑着说:“咱们村你还不知道,穷的漏腚。”
“其他村和镇上也都跑的差不多了。小皮,等这事利索了,你就是咱们公司副总经理”
“拉倒吧,我可不行。”小皮连忙摆手
“哥你好好干,我没文化,能帮你就行。”
王庆江摆摆手“行了,我一会儿就回镇里。三天之内就把认购手续拿回来。”
后来,在不知道多少个三天之后,小皮家像村委会一样热闹起来。
王庆江失踪了。这时的小皮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能找到王庆江。
他去了镇上,去了县城,一无所获。 他打听所有人,有没有车祸,有没有劫案。
村里人要报案骗钱,小皮拦了下来。他把债揽到了自己头上。
他相信王庆江一定出了什么意外,否则不会杳无音信。他不会再让王庆江进监狱了。
盛夏转至深秋,刘三回村了。老皮拿着酒瓶恶狠狠的对小皮说:“滚,打工去,还钱!”
㈥
刘三从腰间的工具包里抽出了美工刀,没有一丝犹豫,狠狠划向了安全绳。
他的腰快断了,他的肾快碎了,他没有时间等待救援。求生欲让刘三忘记了对老皮的承诺。一个村的算个屁,老皮是谁?小皮是谁?都他妈不如自己的腰重要。
小皮感觉身上一轻,失去了所有束缚,瞬间失重的感觉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体验。他睁开眼睛,随着身体一起翻滚。阳光不再刺眼,秋风不再冰凉。玻璃幕墙后那个衣冠楚楚的人一脸惊讶,楼顶探出头的工友紧闭着眼睛。下面紧绷双腿的路人并没有抬头,只是身形变得越来越大。
小皮狠狠砸在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的前机盖上,脑袋砸碎了风挡玻璃,摔得血肉模糊,不辨样貌。在车里,正和王庆江接吻的女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小皮看到了王庆江。死亡前一刻,小皮想挣扎。因为他和王庆江还有很多话要说。关于那一晚他偷偷塞进李安琪家告密的纸条,关于九婶压箱底的积蓄。
他还想对王庆江说:你旁边这个女人真像泰坦尼克号里的露丝啊,比李安琪还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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