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年很长,从腊月一直到正月十五,全是年的味道。
一进腊月,人们就开始为过年忙碌做准备,第一件大事就是买一些过年的必需品。母亲带着我去商场,结果我看上了柜台里的塑料洋娃娃。洋娃娃有着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圆嘟嘟的粉色小脸蛋。我被迷住了,缠着母亲要买。家里本来拮据,母亲怎肯花钱买一个不能吃不能用的洋娃娃给我。于是我当街发泼耍赖,躺在那个二层的大商场地上,打滚大哭,爱好面子的母亲,只得狠心给我买下了那个我童年唯一的玩具,一个可爱的洋娃娃。
置办完东西,母亲就要开始打扫卫生了。收拾屋子,拆洗被子、窗帘、床单,忙得团团转。那时候没有洗衣机,大堆的大件东西在家里洗不方便,姐姐们就把它们打包成一个大包裹,用自行车驮着去父亲的工厂水房里去洗。水房里不只有我们家,家属院里的大部分人家都在里面洗衣服。一群女人挤在水房里,一边在搓板上“唰唰”地揉搓,一边大声地聊着家长里短,时不时地发出爽朗的笑声。外面是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里面的女人却洗得热火朝天。姐姐们洗完床单窗帘以后,直接拿到水房外的铁丝上,刚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搭好,转眼就冻成了硬梆梆的。一排排的铁丝上挂着各种格格的,碎花的、斜纹的布,风吹不动,冬日清冷的太阳下威武地站立着。
冬天母亲的手上必是开满了裂口,旧的刚刚好,新的又添上来,不停地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做针线活,全靠着一双手。母亲这样忙完整个腊月,家里的一切才全部妥当。
我们盼着盼着,除夕终天来了。
年三十的晚上,我们家里照旧是挤成一团。五十多平的平房里,住着我们一家七口人,我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七口人呐,你说挤不挤?我们家人多,不只我们家人多,左右邻居家,整条大街上的人家都人多,每家不生个三五个哪成。
除夕的晚上,我们都眼巴巴地等着吃饺子,一整年里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饺子啊。整个下午,大姐都在和母亲一起,拌饺子馅儿,和面。待华灯初上,屋里迷漫着全是香气,饭香和母亲烧香点燃的香的味道纠缠在一起。大街上零零星星地开始响起鞭炮声的时候,我们早催促着母亲把饺子下锅。饺子出锅,父亲便拿着一挂小鞭炮准备去放,父亲胆小,不像别人家的男人一手提炮,一手拿烟点燃。父亲需小心地把鞭炮挂到门外的铁丝上,拿一根长长的香去点,刚一点完,他就捂着耳机一路小跑跑回屋里,父亲对躲在门口的哥哥说,你快长大,以后放炮的事就交给你了。
鞭炮噼哩啪啦地响起的时候,母亲把饺子分出几碗,分别放到家里几个牌位下,然后我们一个个过去磕头。大家嘻嘻哈哈地磕完头,一下子都挤到了桌子前,饺子一碗接一碗,就是吃不够,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平时又难得吃上什么好东西,所以都敞开了肚子吃。在厨房里一直忙活着包饺子煮饺子的大姐终于火了,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吼道,不准再吃了,有没有完啊。怎么会没有完呢?面没有了,饺子馅没有了,当然我们就不吃了。那时候的饺子馅也不过是土豆加粉条加一点点的鸡蛋,可是却让我们一群娃娃吃出了大餐的味道。我们在桌子前争着吃饺子的时候,外面的鞭炮声渐渐多了,新年的气氛也热烈了起来。
夜越来越深,鞭炮声慢慢少了,在稀稀落落的炸响中,我们带着肚子里的饱胀感沉沉睡去。
早上五点钟的时候,天还黑乎乎的,我家的门就“咚咚”地响起来。母亲开门的瞬间,一群孩童裹挟着外面的寒气涌了进来,他们都是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于是我们忙不迭地穿起新衣裳,新布鞋。我们的新鞋都是母亲手工做的大棉鞋,新鞋穿的时候硬梆梆的很是难穿,母亲一边说踩踩就好了,一边让我们用鞋尖踢着火炉的外面,她在后面用手费力地把鞋的后跟帮我们提上去。等我们收拾停当,母亲赶着我们出门,家里实在是太挤了。
串门的队伍慢慢壮大,我们就一群人挨着敲门,把屋里的娃娃们全部叫醒。冬天的早晨,寒气吸人的的北风中,一群身着新衣新鞋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用他们独特方式迎接着新年的第一天。
等到了初三,我们就要回老家去走亲戚了。
我奶奶爷爷叔叔婶婶姑姑姨姨等都住在老家,老家可以用两个字形容:热闹。我和哥哥姐姐坐班车,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就回到了老家。
我们住在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住的是窑洞,窗户上还糊的是那种白纸,一刮风呼呼地响。小山村的冬天经常停电,过年也不例外。晚上停电以后,爷爷就点起煤油灯,把火炕烧好,人躲到热乎乎的被子里,身下也贴着热乎乎的褥子,爷爷奶奶絮絮叨叨,奶奶时不时地拨两下灯捻子,看着他们苍老的影子,我觉得时间如此悠长,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他们也永远是那个样子。慢慢我的眼皮打架,听着外面呼呼的北风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常常已是大天亮,奶奶已做好了早饭。在老家的习俗里,腊月的时候会蒸很多很多的馒头,炸一些面食,还会用家乡的特产柿子和面炸出来的圆球状的类似丸子一样的东西,还要炸豆腐、土豆等等。整个过年,一直到正月十五,家家早饭都是那些馒头,油饼等等,不过,馒头是主角。馒头还有另外一个用处,就是用来走亲戚。去走亲戚的时候,每家都是带数量不等的馒头作为“礼品”。大家的馒头于是东家换到西家,西家换到别家,所以整个正月的早上,你就有可能吃遍全村的馒头。谁家的面白,谁家的面黑,谁家的手巧,谁家的手拙,过个年大家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我去叔叔婶婶家串门,给堂姐们炫耀我的洋娃娃,小心翼翼地把娃娃拿给她们玩,一起争论娃娃的眼睛好看,还是鼻子好看。晚上玩得晚了,我就住在婶婶家,和堂姐钻在一个被窝里。她们家的小人书很多,我就拿来一本本地挨着看。床边的墙壁上贴着杨家将花花绿绿的故事画,手里捧着小人书,我常常看着看着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穿越回了古代,和穆桂英一起上了战场,打打杀杀,一觉醒来,才发现是个梦,嘴边留着口水,手里抱着我的洋娃娃。
过年看电影也是一件美事。那年过年,恰有人家有喜事,就给大家放了一场电影。电影是露天的。广播里一播报,我们就开心地不得了,我和哥哥姐姐,还有堂姐堂哥们,早早吃了晚饭,带上小板凳从山上的小路一溜烟地跑到放电影的地方,占了位置,等着电影开场。小小的场院里坐满了人,大人孩子的吵闹声此起彼伏,终于等到电影开场,人们就都沉浸到电影的世界里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天下起了雪,刚开始飘着一朵两朵,再后来三朵四朵,十几分钟后,大团大团的雪花从天空倾倒下来。电影是不能再看了,有大人们拖着不肯走的小孩子匆匆离开了。场院里剩下了十几个人,我们实在不想离开,于是大家一商量,把放电影的机器移到了场院里住着的农户家,幕布想办法挂在了窑洞里。于是我们坐在农户的炕头,看完了那场电影。电影结束,我们出门的时候,外面的雪还在大片大片欢快地下着,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整个小山村已经被白雪覆盖,安静祥和。我们奔跑着,大声地笑着,大棉靯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杂乱的脚印。
那年,我和母亲父亲,兄弟姐妹在一起,和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堂哥堂姐在一起。长大后,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我这么怕冷的人,在那么艰苦的环境里,竟然没有一点点冷的感觉?后来,爷爷奶奶相继离世,接着是大姐,父亲和母亲,婶婶家因在后来与母亲因为家庭琐事几乎闹翻,我们两家的来往也渐稀少。几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们见到了已经满头白发的婶婶和已到中年的堂姐,诺诺中,互相竟无话可说。
我的关于家族亲情的年味,就永远停留在了记忆中的那一年,记忆中的每个人都还是老样子,你不老,我也不长大,我还是抱着洋娃娃的小姑娘,洋娃娃还是有着粉嫩的小脸蛋,眨着眼睛笑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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