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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树林被一阵阵风刮得沙沙响起,冬日来得晚一些,林里就更加的湿冷了,庆幸的是,这里的冬天没有雪冻,也没有冰封。
向着林里发出声响的地方望去,还好树都不高,原本茂密的叶子基本上都掉光了,也就少了些瘆人的感觉,拍了拍胸脯,继续往山上走去……
我已经在这山上走了半个小时了,看着山顶,照这进度,估摸着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早晨的叶子还能好着了?”
这山顶上啊,长着一棵树,一棵芒果树,冬天的开花叶,7、8月份的果,所以,镇上的人儿啊都赶着在这两个月份诞下新生儿。
“几月出生的啊?”
“哦,这孩子刚好在八月生的呢。”
“啊!那以后肯定会大富大贵的,好啊。”
这样的问候对于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人们来说比任何的嘘寒问暖都要来得更称心。
……
姑姑是镇上有名的“婆娘”,人们都来她这儿拿“本命”——
将采来的芒果叶泡在皂水里,两个星期后,用刷子轻轻地清掉叶肉,只留下叶脉,再经过“婆娘”的一顿操作后裹上红纸,便是某个人的“本命”。
而采摘叶子也就成了我每年寒假回来的任务,即便我万般不愿,但也不愿再跟家里的那位“婆娘”吵架了。
我们是生活在同个房子里的两个陌生人,从那个夏天开始……
树旁放着一个是石墩子,是我十三岁那年从山的另一头给滚着过来的,再踮踮脚,把枝条往下拉一拉,便能收刮一整篮的芒果叶,我也就算从昏昏迷迷的睡意中彻底地清醒过来了。
回到家后,把身上的篮子往天井的地上一丢,不管那“婆娘”怎么说教,我都会先回去睡个回笼觉。
但大多数时候,我是醒着的,只是不愿再参与除了采叶子之外的一切相关仪式罢了,更不愿在那天井里多呆一秒,那里堆满了泡着芒果叶的盆子,我始终认为它们侵占了我小时候“跳房子”的地方!
02
透过大堂门帘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伙子坐在长桌的一边,另一边的“婆娘”正微闭着眼睛,没出声,但嘴里却一直在念叨着什么。
从我有记忆开始,“婆娘”一直都是这样的,很少见她抬起眼皮子,除了和我生气的时候。
“婆娘,”
“我这儿子啊,28了,您说是不是到时候了,您给说说。”
只见那女人一手挽着小伙子的手臂,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小伙子的手心。
“他不傻,您看他眼睛多有神。”女人接着补充道。
男人见“婆娘”没出声,伸手喝了口桌上的热茶,“婆娘,待会那家子也过来,您给说说好话。”
女人看了看男人,把揣在袋兜里的红纸用她那挂着大金镯子的双手郑重地递到“婆娘”面前,“婆娘,嫁到我们家吃喝不用愁,您说,这不好事吗?”
“好事?是指卡着肉的金戒指还是箍着脖子的大链条?”听着就没好气,我把门帘放了下来,只能在心里犯嘀咕。
大堂里的人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都有,只是我一直都没能习惯。
过了好一会儿,隔着帘子,隐隐约约就听见“婆娘”说,“她是自家人。”
我猜她细瞧了红纸里裹着的“本命”。
……
“婆娘!”
“你们来这么早啊!”
“丫头,你坐这边,让婆娘给你好好瞧瞧。”
我认得这声音,中路口卖水果那家的老板娘。
小时候,镇上的商铺还有叫卖的习惯,老板娘的声音清脆,语调激昂,那时候倒是一番风景线,只是多年过去了,有些东西没了,有些东西依旧生生不息。
“她家?小安?”
我急忙用手指拨了一下帘子,透着缝隙,我倒是好好地端详了这位老同学的脸。
她还是老样子,大大的眼睛,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身上的碎花裙倒是挺适合她的,但不适合穿着来大堂,人们大多穿着长裤长衣过来的。
小安没说话,只是不停地歪动着桌下的脚。
“婆娘,这是丫头的‘本命’,您看给对上不?”老板娘笑着把红纸递给“婆娘”。
“对,对,婆娘给看看!”一旁的女人附和道,“这要是成了,我们可就是亲家了,婆娘,您可又是成一桩好事啊!”
……
他们是亲家。
03
“小安,”
我把走在前头的小安给叫住了,“你去哪儿?”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跟小安搭话,读小学的时候,我俩一个班,并不熟络,但每次在路上遇到,我们都会相视一笑,以示问候。
“给我妈买葱去。”小安指着前面的菜摊子,又招了招手让我过去。
动作自然到让我有一种我们一直很要好的错觉。
小安带着我买完葱后,又领着我去了旁边的空地里,这里是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地上画着格子,写着数字。
“你小时候喜欢玩这个吗?”小安指了指地上,“我们玩会儿?”
“哈哈,我好久没玩了,你教教我。”
小安一边给我讲规则,一边示范了起来,身后的辫子被高高地甩起,花裙子随着风儿飘扬,在夕阳下,小安像被裹上了一层光。
“小安,你穿裙子真好看!”
小安停了下来,拉了拉领口,“好看吗?”
“刚买的!”
又摆弄了一会儿袖口,接着说道,“早上,那个小伙子也是这样玩他妈妈的袖子的。”
小安抬起眼眸,“你看见了,对吧,所以你追过来。”
“小安,”
“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小安打断了我的话,“谢谢你。”
“你打算怎么办?”
“妈妈的水果店经营不下去了。”小安看了看我,“你放心,婆娘说了,我不会过得不好的。”
“小安,我不去采叶子了……”
小安看着我,露出了那熟悉的微笑,“天黑了,我们回家吃饭吧。”
……
“沫儿,你得嫁一个你喜欢的,知道吗?”
小安说完这句话,转身进了水果铺。
“阿姨,我来给您称。”
“芒果3块钱一斤,叔叔,您要多少?”
……
身后的声音清脆激昂!
04
“这是您选的路,不是我的!”我把撕碎的红纸和叶子重重拍在桌上,“我不是来大堂的那些人,少给我讲那一套。”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我和姑姑吵了一架,那是十八年来我第一次冲着这个抚养我长大的人大声叫喊。
姑姑希望我能在她身边干活,也希望我能继续大堂上的事,从小,她就跟我说,“沫儿,你的叶脉在这儿。”
那时候我听不懂,只觉得好玩,直到盆子摆满了天井,皂水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子里,我的“房子”被擦去!
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就越发地排斥进大堂做事。
去学校的那天,姑姑没有来送,我拉着行李箱坐上了长长的火车,离开了这个有芒果树的地方……
“这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人也一样,人各有命。”姑姑把最后一道菜端了上来,“你的命,随你的!”
“那些来大堂的人的命,跟你一样,随他们自己的!”
“孩子,早上,你还得去摘些叶子回来,后面的事,我来做。”
“这是我的命!”
从学校第一次回来的那天晚上,我还在赌着气,姑姑一个人说了一晚上的话。
那晚过后,我仍旧没有改变任何想法,但我也不打算再做任何过激的反抗了。
为了能安安静静地度过整个寒假,我都会早早地起床把叶子给她带回来,她偶尔也会送我到车站回学校。
只是,我们很少对话。
或许就是因为在大堂里长大,我才会出现这种极度想摆脱的心理,那时候,我极其讨厌跟芒果树相关的一切,我始终认为它干扰了人们对于自己命运的判断,我讨厌“婆娘”没有深陷故事其中却轻而易举地下定义,我认为这对对面的那个人,对还没发生的未来,都是极其不公平的!
05
跟小安见面后的第二天,我没有去摘芒果叶,只是任那“婆娘”不停地在房门外催促。
“我不去了!”
“要摘您去摘!”
“您不是说了吗,这是您的命。”
“婆娘”没有回话。
……
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会按时到我的房门口来敲门,即便我不做任何回应。
直到我回学校的那天,我俩坐在火车站的长凳上……
“看,这里还能望到,”姑姑指着那棵芒果树,“这树啊,一年四季长青,到了这冬天,那后边群山中,一眼能望到也只有这一抹绿,这便是这镇上人们心里的一锭安定剂。”
“这些年来,小镇从贫困的渔村变成了国内数一数二的饰品进出口地,大堂越建越大,越建越华丽,每家每户都出了那么一位大富大贵的人,人们深信这是叶脉的引向。”
“沫儿,你很讨厌姑姑吧。”
“姑姑,”我转过头,看着她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但,沫儿,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来我这里讨的根本不是什么‘本命’,而是‘盼头’!”
“盼头?”我抬起头看着姑姑,一脸疑惑。
“他们相信‘本命’,相信自己能过上好日子,这就是他们的‘盼头’。”
“人活着都得有个盼头,这个太重要了,你知道吗?”姑姑用她那因长时间泡在皂水里皲裂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看从远方慢慢地驶来的火车,“沫儿,这火车开往的地方,便是你的‘盼头’!”
姑姑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提起地上放着行李,我连忙跟着站了起来,姑姑看着我,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容,把手上的行李交到我手上,“你,便是姑姑的‘盼头’。”
“姑姑。”眼里的泪水不停地打转,脑海一片空白,心里的歉意就像洪水猛兽,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快被淹过去了!
“去吧!”姑姑说着就把我推上了火车。
隆隆隆……
火车又响了起来!
开往另一个有芒果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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