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马鲜衣少年时,半城美酒半城酣。
江山锦绣水中月,万里乾坤人未还。
除夕夜
“酒中自有黄金屋…酒中自有颜如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举杯邀明月…对影……”他吟着诗,灌着酒,踉踉跄跄,攀上高坡。今夜无风无月,他忽然觉得这诗有些不合时宜。“来,兄弟,你来!”他将酒囊随手一掷,汩汩撒出一道弯曲的弧线,最后扑通坠落在地上。
酒水渗进泥里,仿佛一饮而尽,他踟蹰向前,捡起地上酒囊深深叹了口气:“兄弟,你最爱辽边老李家的烧刀子,我从滇南奔到辽东,也给你带来了,你生辰没喝上,今儿除夕给你补上,还不算晚吧。”他把剩下的酒悉数淋在周围,醉意迷蒙的眼睛看着默立的墓碑。
“阿生,你回来了!”金铃从远处跑来,老远就看见了他,他躲无可躲,只得任由金铃发现了这个秘密,“你怎么…这是什么…”
墓碑上赫然镌刻着:阿生之墓。
长安花
都说长安百里,马车从城东跑到城西都要一整天;其实长安一方,整座长安城谁人不知秦羽亮的大名。抚远将军府少公子秦羽亮,一等一的不羁,一等一的纨绔。
佛跳墙、三吱儿,没有他没吃过的佳肴;杏花村、桃花醉,没有他没喝过的美酒;怡香阁、群芳院,没有他没逛过的青楼;打马球、投花壶,没有他玩不好的游戏。
他的母亲是洛河女侠,江湖人称洛河双姝之一的蓉儿,一手溜道的三棱刺令人啧啧称赞;他的父亲是抚远大将军,一生戎马,军功赫赫,秦家更是历代驰骋疆场,为国尽忠。其母望子成龙,取自诸葛军师亮字为名,其父恐其尚文废武,硬是塞了关二爷的羽字居中。孰料秦羽亮不文不武,一身纨绔放荡,任谁也管不住。
当年洛河双姝是一对孪生姊妹,蓉儿嫁给了将军,莲儿却嫁给了秀才,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秀才坐不上一官半职,还得是靠着蓉儿疏通,才在将军帐下谋了一个小小幕僚。他们的孩儿生在冬至,名唤寒生,长得和秦羽亮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性子却是极冷。若是找秦羽亮,妓馆酒肆找个遍,若是寻寒生,屋顶河边准有一处,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发呆。
“羽亮,此番比试又是你拔得头筹,煞的那帮副将哑口无言,痛快啊!”
“羽亮,听说大学士都赞你的文章,十年乡试的秀才都比不得你,漂亮啊!”
“来来来,小爷今儿个高兴,群芳苑的姑娘状元楼的酒,走起。”同龄的一帮世家子弟无不倾羡秦羽亮,玩世不恭却是能文能武。而秦羽亮也从不辜负大家的仰慕之情,好酒好曲好姑娘,流水席大摆三天三夜。只不过这个秘密天知地知,能文能武的是寒生,羽亮只负责吃喝玩乐。
“谁让我们长的如此相像呢,可不能白白浪费了。”羽亮大手一挥,揽上寒生脖颈。
“那是,我们是兄弟嘛。”每每此时,寒生都会如此回应。
“兄什么弟,我看可一点不像。”金铃最爱泼他们冷水,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仗义执言,“你俩简直云泥之别。”
“小爷我潇洒如云千杯不醉,寒生可是逢饮必烂醉如泥。”羽亮抢着说。
花雕柳林女儿红,天下那么多好酒,寒生偏偏喜欢烧刀子,还偏偏是辽东老李家酿的,这酒奇烈无比,一杯下肚烧的五脏六腑如吞烈火。后劲十足,寒生每喝必醉,每醉必爱吟诗:“酒中自有黄金屋,酒中自有颜如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呸,要脸不?”金铃一把推开秦羽亮的脸,“阿生文可安邦武可定国,你秦羽亮才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秦羽亮耸耸肩,烂泥还得是假装自己喜爱烧酒,才能差仆人每月从千里之外捎回些烧刀子让别人变成烂泥。
年少轻狂,鲜衣怒马,仿佛可以一直恣意张扬,未来可期。现在想来,还是一片明媚灿烂,鸟语花香。
战鼓擂
滇南边疆战事告急,抚远大将军领命点兵,南下支援。秦羽亮一身戎装,随父出征。
“少帅武功卓绝,此去必能驰骋沙场,震翻南蛮,一统滇南。”平时几个副将早就拜服于“秦羽亮”的文韬武略,此次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毕竟羽亮年少劲盛,能文善武,比之元帅有过之而无不及。羽亮只得嘻哈敷衍着笑的艰难,倒是近旁寒生笑的一脸慈爱。终于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羽亮叹气。
南蛮来势汹汹,战事一触即发。顾不得人困马乏,兵贵神速,大军方至便突袭敌军。
羽亮寒生任左右前锋,各领一队人马。羽亮明里进攻,寒生暗里奇袭,无时商议,却无比默契。羽亮遭围,陷入苦战,寒生策马前来,长矛例无虚刺,招招夺命,硬生生杀出一个缺口。
转身迎面而来的,却是羽亮的矛头,穿过他的耳边,直刺敌兵面门。
“你就不怕,我临阵倒戈,把你杀了?”事后,羽亮还心有余悸,当时要是有所阻挡晚上半分,寒生非得挨上一刀。
“不怕。”寒生摇摇头,一脸坚定。羽亮心里感动,正要说点什么,却听到寒生小声说,“你这水平……”
首战告捷,军心大振。一鼓作气,百战不殆。
滇南酷暑,夏蝉狂躁。这样的夜令人难以入睡,寒生出帐乘凉,难得见着羽亮对月发呆。
“来了也不吱声,吓人一跳。”羽亮嗔道。
“陪你发呆。”寒生笑着坐下,月明如水,一解闷热。
“来两口。”羽亮递了酒囊,寒生喝了一口,蹙眉,吐掉。“上好的桃花醉,就剩这么点了!”羽亮眼睛瞪的老大,心疼不已。这嘴太刁了,除了烧刀子咋还滴酒不沾呢。
“羽亮,南蛮是不可能一味被动挨打的。”寒生沉吟道,“他们很快就要开始反击了。”
“你我双雄出击,杀他个片甲不留。”羽亮志得意满。
“滇南之地素来阴邪,今夜我莫名的有些不安,恐有不测。”寒生沉默了良久,良久,“倘我有何不测,你一定要坚定意志,安稳军心,连同我的那份一起御敌卫国。”
“你瞎说什么呢。”此役连战连胜,羽亮不爱听到这种丧气话。只是见寒生一脸严肃,也只得敷衍着应了,“好吧好吧,你也一样。”
未曾想,一语成谶。
铁骨铮
相传蚩尤善巫蛊施邪毒,能作大雾,弥三日,黄帝九战九败,三年不下城。
南蛮奉蚩尤为战神,自古阴险善毒。军营中不断发现士兵中毒迹象,这毒来的蹊跷,毒性猛烈,还未查出原因,便死去数人,重症大半,军医束手无策,药石不灵。
羽亮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按照军医给的草图找药,一次次希望又失望。寒生逐一排查周遭环境,一无所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元帅吐血不止,翻于马下。军心大乱,人人自危。
“元帅这毒份量极重,轻则昏迷,重则不治。“军医诊断。
“卑鄙无耻。”羽亮怒极,一拳擂在石壁,除了指间鲜血淋漓却是无可奈何。
“阴险狡诈,看来我们不能和他们硬碰硬。”寒生看着地图,前方一派险要,本就易守难攻,如今却又兵力大减,“深入敌中,一来探查破敌之策,二来突袭刺杀,或许有意外收获。
“我去。”羽亮拿上随身配剑,转身就走。
“羽亮,别冲动。”寒生拦住他,“蚩人善毒,此去凶险无比。”
“阿生,为帅者当身先士卒,为人子当报孝父母,阎罗鬼门,我也要闯上一闯。”帐外蝉鸣撕心裂肺,羽亮听的烦躁,心急如焚。
“还是我去。”寒生按捺住他,眼神坚定。“羽亮,军中不可无帅,你是元帅嫡亲血脉,统领队伍,震慑军心,不可乱。”
“阿生,将士们崇谁敬谁,你我还不知吗?你文韬武略,才是不可多得的帅才,我一介纨绔,若归,乃是尽了本分,全了孝义,若不归…请待我父如亲。”羽亮反捺着寒生,多年来不羁如他,第一次这样情真意切。
寒生苦劝不得,气的来回踱步。日头西落,余温仍炙烤大地。寒生难得烦躁,羽亮却倔的像一头牛。
“秦羽亮!一直以来我顶替你名,为你树威,是希望你能上进,能追上我的脚步,而不是让你妄自菲薄、专言独断的!”寂冷如寒生,也会怒意滔天,他揪住羽亮衣领,哀其不进,怒其不争。“我念及你我兄弟,每每包容你忍让你……你太令我失望了!”说罢怒推羽亮。
羽亮一个踉跄,自小到大寒生没同他动过手,甚至连句重话都没有,如今令他不可置信:“江寒生,你凭什么对我失望,你一个幕僚之子,若没有我的名分地位,你哪来的文武兼备,哪来的才华施展。你若乖乖听令,还是我兄弟……”
此话一出,饶是镇定如寒生,也承受不住,他倏地抽出羽亮佩剑,径直劈来,羽亮分毫不让,以鞘相格。明明同一副剑与鞘,同根同源,却相互击打发出铮铮响声。
原来,羽亮并不是他自己所说那般不济,至少剑法武艺足够与寒生匹敌。寒生忽收剑势,也许他足够独当一面:“你且去吧,今晚安顿好上下。”
羽亮依次叫来副将、军医、参谋,一一嘱托,天一亮即出发。谁知走了没两步,碰到哨岗守卫:“少帅,您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一切顺利?”
第一次,寒生毫无交代地、义无反顾地孤身前往敌中,而那些分不清他二人的兵将,都殷殷期盼着少帅带来福音,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羽亮终是不忍搏了众人期望,不忍辜负寒生。
一连数日,人困马乏,毒疫不散,寒生杳无音讯,眼见士气日降,羽亮决定不再坐以待毙。集结三军,慷慨陈词,战鼓如雷,气势滔天,众将士保疆卫土,势必破釜沉舟,不破南蛮誓不还。南蛮退守山野,以毒瘴为屏,蛇虫毒蚁为障,大军强攻不下,一时举步维艰。
羽亮命人以泉水蒸樟树皮,不断泼洒以驱虫避害,以火球为先锋,突破蛇蚁防线,却被困于毒瘴,久不能攻。束手无策之际,寒生策马而归,命人采集河边湿地银丹草覆于口鼻,立时神清气爽,灵台清明。
“阿生,你可真是我的及时雨啊!”羽亮开心地抱住他。
寒生身子一颤,后退了一步,拍拍羽亮肩膀:“博闻强识,有勇有谋,你也令我刮目相看。南蛮将军已被我刺杀,群龙无首,此机当火速破城,收复边疆。”
这一战,大获全胜,南蛮节节败退,攻获三座城池。军医找到解毒良方,元帅用药病情好转,羽亮长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清香。
寒生一个人斜靠在帐边,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安详,他勾了勾嘴角:“羽亮,你做的很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你以后一定会更好。”
“我也觉得不错,阿生,你对我的期许我都知道,没辜负吧。”羽亮心情大好,一个箭步上前,原本只想推一下寒生以示亲热,没成想没有把控好力道,寒生瘫倒在地。
“羽亮,我快不行了…”寒生呢喃道,竟已没有气力自己坐起身来。
“你胡说什么!”羽亮扶起寒生,方觉他的身子软弱无骨,撕开铠甲,内里血肉腐烂,脓水肆流,皮肤一片片翻起,鲜血凝结成黑色。“军医!军医!”
“羽亮…”寒生唤住他,想要抬手握住他的手却也没有丝毫力气,“毒入骨髓,无药可救…”南蛮善毒,如何能够全身而退,寒生不顾自身安危,强撑着一口气,只为破羽亮困境,“定要记得我们的约定…保家卫国…”羽亮拼命的点头,眼泪滴到寒生伤口化开了淤血。“还有…”
还有什么,寒生没有说,一身溃烂,面容却安详的如同婴儿。
夜半将醒,故人入梦:你要坚定意志,安稳军心,连同我的那份一同御敌卫国。至于还有,羽亮也懂,视如我亲。
团圆节
除夕的夜分外热闹,家家户户鞭炮齐鸣;除夕的郊野孤冷凄清,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阿生,出了什么事,你为何为自己立碑。”金铃不停地问他,问了一路,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
“你们在滇南究竟发生了什么?”都说女人的直觉没来由地准,胡思乱想,竟真的能够猜得一二,“你到底是谁?从前阿生稳重羽亮张扬,历战而归,你俩性格好似融合,我分不清了。”
“兄弟二人出征,若只一人归来,你希望是谁?”他转过身,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又兀自前行。
张灯结彩,二老相扶矗立门口多时,远远的见到人影走来,疾步赶来,又缓缓驻足。
“爹,娘,孩儿回来了。”羽亮握住二老的手。
“好孩儿…”江母的眼睛里氤氲一层水雾,有些哽咽,江父赶忙接过话头,“刚刚好,刚刚好,正赶上除夕。”
“在外行军苦了你了。”江母的手抚上羽亮的面颊,眼泪渗进弯弯曲曲的皱纹,“我的阿生是能为国捐躯的好儿郎。”
“爹娘,咱们进去吧,外面寒气重。”金铃搀扶江母进屋。
“年夜饭都做好了,就等你了,我们一家…”江父一边引路一边说,说着说着居然叹了一口气。
“我们一家团圆。”羽亮接过话头,扶着父母,与金铃一同归家。烟花窜上夜空,爆竹划破寂静,年夜饭,团圆节,一家其乐融融。
式微 式微 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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