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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祭·再见了!深冬那年雪
纪伯伦说,回忆是相见的一种方式。可对于我这样,普通到一跌入人海,就立马消失的人来说,记忆几如一通断代史。很多人与事都经不起回想,一不小心就碎成零星。如九岁那年夏夜宁静的星空,塘畔老杨树下渐沉愈淡的萤火,还有那年深冬似乎下不完,又仿佛下了一整生的雪。或许怀念,也是一种相见吧。
——小记
【1】
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怀念。大抵怀念,就像苍老于人般在所难免。
换而言之,是我老了。
或许,是在某个无星少月忽感清寒的夜晚,在城市车流攒簇中刹时失迹的街角,在不经意间翻出的几段关乎从前,那些纷扰朴素的文字中。
而在生活工作,勿忙又无望处,我会没有缘由地,偶尔停一停脚。会在某个弥留的,似曾相识的瞬间,回想起二三人,一些物事来,又很快忘了。
这时就寻一坐处,抬头吹吹风,望一眼天边浮动的流云。
或许可以问问它们,那些过去了又从未消逝的哀欢。云应该还记得。
于是。透过层层飘渺的云霭,那些失落了近二十年,小小山村里的童年影像,正一点点随风浮现开来。
依然那个夏天。
乡下似个蒸笼。一整天日头,风成了恩赐。
蒲公英不知道会飞到哪里。白毛叶已衰老不再甘甜。草色很凶。水岸、田野、塘埂,到处涨满了绿。
夕阳不肯西沉,着了墨彩在大塘恣意落笔。燕子双双飞过,急着寻可安家的檐。乡人们正趁风凉爽,持锄耕地补午间的活,一弯腰,就只剩下汗涔涔的背影。
父亲就在那时,从外地打工回来。
记忆里,他好像变了个人,并没如以往那样打我。他在家呆了不到一两星期就又走了。这来去匆匆里,他什么都没说。又似乎把一切都说尽了。
从夏入冬,隔着一秋,数月。
这段时间去得飞快。或许是因记忆,并没有停留在那个秋天很久。
所谓一秋,树叶变黄而落,麦子长熟而收。而对于正上小学的我来说,不过是从家到校,两点一线地日复一日,晨昏更迭。太阳跌入了河底,再浮上来时,一个秋天大约就过去了。
在那个秋天,我倒想起一件捉鸟的憾事。乡下的男孩性子顽,有时就坏在这。
是在放晚学的路上。土路边的小林子,一棵大桑树上正传来凄厉的鸟叫,是雏雀待哺之声。一伙伴劝我一起上树去捉。虽然爬树不难,也就一抱粗,共七八米高,但我还是怕被树上什么虫子咬了,或衫子被桑果枝桠弄脏划烂,回家少不了挨母亲骂,便果断回绝了。
伙伴也不勉强,令我在底下接,便抱着树干一溜烟蹭地一下上去了。至四五米处树桠分岔交合处,一个大窝里,三四只还未生羽的雏鸟,正探着脑袋使了劲地张喙呀叫。小伙伴对了对我捧书包的位置,拎起一只鸟扔了下来。可是我没接住,鸟儿摔在一地黄土积叶中,蜷曲扭动着身体。同伴见状没有再扔,揣了一只爬了下来。
地上的小雏鸟还在哀鸣,我捧起时它已经吐血。同伙让我用它的血喂他手中的那只,我没再答应。临走时,我把它小心地放在树底积叶上,等鸟妈妈回。我知道,这鸟已绝无生还的可能。
我的白汗衫子,也早被老桑葚果滴落的腐汁,浸了一处处紫斑,不成样。我已做好回家挨训的准备……
到了十一月初,枫红尽透,已见晨霜。
那时,霜很轻,不似雪般密。一层薄薄的白,软软地贴着树丛败叶,或浅覆于瓦片泥阶。霜是经不起日光的,不过晌,雾气一霁散,也就失了影踪。
天气渐冷了。上学的孩子个个都加添了棉袄,再过一个月便是寒假。老人们说照这势头,冬天要来得早,赶忙再翻耕下地松松土,等待来年春天播种。
乡人们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过年来。感念起在外的人,也快回了。
那时年味很浓。像春联、灯具、檀香、腊肉、干果等年货总要提前备的。那时的雪很大,能没人,等将入了正月再行添置已来不及。
【2】
我与其他孩子一样,期待寒假的到来。但我不喜欢过年。
乡下,在某种层面说,又从来不是个宁静的地方。
尤其是在正月前后,或三或五,人儿聚到了一块,本该其乐融融。可现实却又不时突发暴风雨般,摧枯拉朽,扯人泪腺。尽是在以往时,自我记事以来,每逢年关,一方矮檐下,总是硝烟弥泛。
他俩似乎有吵不完的架。
再细想来,乡下难料温贫的夫妇们又多半如此,今天这户,明儿那家,争执打闹不过是寻常便饭。
记忆里,最厉害的一次。
那日将晚时分,父亲借着酒劲,用篾好的竹条,当我的面不断抽母亲的身。啪啪作响。我远远地躲在一边,怕挨了鞭子。我以前挨打时,母亲总会挡在前护我,可此时我却没敢去挡在她身前,我知道很疼,也很怕。
于是,一时间,哭闹与咒骂的声音,撕裂了整个村庄。邻家的阿伯与众长辈闻讯奔来,伺机相劝。土灶房里,父亲随手拽出厨台上的实木砧板,重重砸在地上,抄起了菜刀扬言要剁了母亲的手。母亲也不惧,到了气头,不再打滚了,就踡在地上,把手搭在砧板上,叫嚷着让父亲剁。这时,围在门口的众邻居长辈们,一见事不对,一涌而入,扑了过去,两边拉扯住。
母亲那时年轻,力气大,冲出了人堆。径直往大塘方向跑。
众人便追了过去,阿伯拉着我往那边赶。赶到时,母亲已投入了大塘中。在夕阳下,塘水冒着的白气,又透了些红黄,慢慢没过母亲的腰身,直到两肩,母亲颤颤巍巍地,还在试探着往深处去。
阿伯让我到近处草埂边伸出手,喊母亲回来。我怔怔地站在一边,讷然,没有照做。最后还是邻家个子稍高习水性的阿姐,在众人帮忙下,下了水才拉母亲上了岸来。
……
当晚,下起了雪,才过片刻,就把圩场铺了层白。
父亲冷静了下来,把竹条、酒瓶扔到了灶边的柴禾堆。他端坐在廊沿,揉了揉眼,低沉下头,快埋入了胸脯,不知在思量些什么。突然,他站起身来,又稍显拘谨,取出了口袋里的红霉素膏,嘱咐我去给母亲送饭时为她敷伤。
可母亲此时已锁紧了房门,任是谁也休想打开。
到第二天大早,尚未鸡鸣,天还蒙蒙亮时,母亲便携了几件衣服,踩着迂回的雪径,回了数里外的娘家。年,不过了。大概过了半个月之久,到了年后,山路的雪化了大半,想着母亲也该气消了。父亲才把母亲接回。
至此,这件闹事才暂得以告一段落。
而发生这事具体的源起我已经忘了。大抵是因二人其一,不小心失了些钱这类或大可小,柴米油盐的琐碎原由。
【3】
冬天一说就到了。
对于乡下的孩子而言,对冬天的喜爱,无非是因处于寒假,不必上学为功课烦恼。寒假当是一年稍算快乐的时光了。
冬天,又是最适宜捉鸟的季节。
正值假期,孩子们又去捉鸟了。不知缘何,孩提时总对天上飞的小精灵们,有着莫大的兴趣。也许每个小孩的前生都是飞鸟,这世虽化为人形隐去了一双翅膀,可依然向往着飞翔。
我不擅长抓鸟,总觉得,虽有乐趣又略微麻烦。要在雪地里撒上米粒菜食,在一侧用绳线斜拴着一个竹筐作陷,引其入瓮。其实成功率并不高,鸟儿们很精的,几乎看穿了人类的把戏,偏不上当,可急坏了人。
还有个法子,用树枝或竹子,皮筋,石子组成一支简易的弹弓,不过用来打鸟几乎没个准,大多时拿来打树上的雪了。
整个冬天,我共抓过两回鸟,都是麻雀,其实全捡来的。一次是在菜畦边围起的尼龙绳网的孔眼中。一次是在家中的厅堂,那时天冷,鸟雀总会穿过正门上的坚栏误飞入人的家里。捉住了雀儿,捧在手里,轻抚几回,雀儿就会安静不再扑腾。那时玩兴一起,会用绳子系在雀儿脚踝上,当风筝使,扯着了任它在天上扑,飞不走。不多时便失了意趣,我就弄点吃食想喂一下鸟,可雀儿仿佛生了气,就不吃,塞入了嘴也会吐出来。我也无措,便解了绳放飞了。
其实,我若想捉鸟也不难。
我家的砖土低檐下,就有燕子筑窝。那时趁燕家长在外觅食的间隙,我就偷偷攀上梯架,去抚弄它的小燕崽们。个个伸出圆溜溜的小脑袋,摸上去甚光滑柔软。
再到将晚时,燕妈妈回了巢。我却诧异地发现,有几只小雏燕居然被其叨着扔了下来,还好小燕子已会扑棱着两翅低飞,没受什么伤。乡人说鸟雀这类生物,幼仔们若染了人的气味,便会被遗弃甚至会被啄死。可真是件骇人的事。
我记得我七八岁那年,不知闯了什么祸,被父亲骂了一顿之后,我一气之下用竹杆子捣毁了我家的燕巢,土坯与干草散碎了一地。于是又被父亲毒打一通,说是会断了福兆。那燕子也是通人性的,自那以后再也没来我家搭巢。
自从燕子不回,我便再未生起捅鸟窝的念头。
在我家土房子边有个小水塘,塘畔有棵白桦树,十来米高。那树上就有个鸟窝,树被砍伐前的那么些年,一直安在……
【4】
又下起雪。
总把那个时候的雪,喻作鹅绒,既贴切又甚乎真实。
天空一片模糊,一下子没了尽头。那轻飘飘的雪绒,白晃晃,榆钱似的大小,密密麻庥,柔柔缓缓地于天空盘旋回舞。身段婀娜,姿仪优美。若又恰好逢风姑娘伴舞,那观雪落地便成了极为漫长的等候。以此打发光阴,亦不失为童年一趣。
那时一落雪,则没个尽时,整日整夜地下,仿佛一定要使司雪的青女遂了兴,才肯稍憩。
不多时,整个村庄成了白茫茫的一体。到处是雪,到处是白。这片山头,到那方田垄,已经没有显眼的界线。
垂柳一类树木,在塘河两畔愈发得弯。明明一菱儿雪不计轻重,可在成片堆积下,居然又那么沉,能压折树,叫人啧舌。
大塘小塘早已为冰所冱,冰冻得极结实,任孩子们在其上蹦跶滑溜。但也有意外。在我家屋边的小塘,不到半亩,水不算深。有好几次,冰本就不实,我还踩得过猛,一下破了冰,就陷入冰水里,湿了鞋裤。一遇冷,我赶忙爬上冰面,趴于上缓缓匍进直到安全处。便躲着人,狼狈回了屋,才幸免于一骂。
那时,一清早,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望无际的雪色。
一村的瓦檐,或草檐之下,悬着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棱,圆锥状,有大有小,长可尺余。用竹竿能敲打下来,落地易碎。若在低檐下,踮了脚尖,伸手就能掰扯一根下来,攥在掌心,很是冻手。
我总爱吃这些天然的冰棒棍子,含在嘴中仿佛能吃出甜味。不过这也得避着点父母,若见了又要被唠叨:这冰疙瘩不干净吃了要坏肚子。也确实,乡下孩子冬天易病,多半缘此。
那时候。雪有数尺深,能没膝。山雪则更深,加上草窟子遮掩,能到成年男子的腰。所以那时父亲总爱拿“把你扔到山里去”一语吓我。
我自是怕的,不是因雪。山上有狼,它们可不冬眠,会吃人,想想都悚。山上还有成片的坟墓,坟前土沟子的雪埂处,还残渍着前时烧纸钱的余烬,一滩滩灰墨。小时怕这些,比狼还怕,总觉得阴森,每次见到,一骨子哆嗦。
山上住着乡人们的祖辈。其中就有我的祖父。逢了年关,一族异地的老一辈们,两两拜访,围着火盆对坐闲聒,到了别时,总会打趣道:“咱老哥们几个啊,以后上了山还有的聚嘞!”
那个时候,“上山”对于孩子来说是件遥远的事。
但若谈起山雪,我必爱切不及。
山径处的雪,远隔人烟,没有拘束所以放肆了些。山雪比村中的雪更厚,更墩实,踩上去会吱吱作响。山雪不易化。我可爱往雪里钻了,若是周边没人,我会寻一个矮坡,自上而下滚下来,直到把自己滚成一个雪人。这比堆雪人好玩。
那时穿着过膝的雨胶靴,什么路都能走。在大棉袄外有一层防水的绸布,即使雪化了,水也浸不入衣。况且雪的粘度不高,若厌了,挺直身子抖几下就全散去,于是一切如故,仿佛衣上从未沾雪。
这一走,又一回,林山雪径上,便到处是脚印屐痕,坑坑洼洼,连绵不绝。这对于雪景的构图,无疑是一种破坏。但也不必担心,到了第二天早,覆了新雪,则又会恢复了原样,皑白无际,一片无瑕。
【5】
每到冬雪时分,乡间的孩子便能肆无忌惮地撒野。
漫山遍野的奔跑,本足以快乐,再趁了茫茫雪色,夕阳投了辉影,就更添欢愉。
在大塘埂处跑时可得留神,雪地易滑,一个不小心便要栽到一旁的水田里,溅满身泥。若顺了斜坡倒入了另一侧的大塘,则有厚冰能把人承住。
大塘中,冰上困了只野鸭子,远处看过去似个黑窟窿。若离边岸近,被孩子们瞧见了,看它们僵僵地挺着,又动弹不得,楚楚可怜,全无夏秋时的风采。于是于心不忍先捉上来,用手捂活,等它挣扎了再擢入冰孔内,并小声告诉它,别又再上来了。可没等说完,它早已附水扬长,不知所向。
塘岸处,几个孩子正燃了擦炮,扔入河塘炸冰,可冰纹丝未动。
于是塞入冰孔中,须臾后伴着冰下一小滩红光,传来一声闷响,其后冰孔处会有细烟挤出来,在塘面敞开,渐散。挺趣人。这可要讲求技巧,一般擦炮点着火,须在手上拿个三五秒,才可扔进冰水里,否则熄了火没法炸。若时间没把握住,或塞冰孔眼时,没能一气呵成,那就可得当心炸手了。当然,小擦炮没啥威力,并不可怕。我就经常捏了底端,举起手在半空炸了,有一瞬震酥了手,并不打紧。
这擦炮,是乡下孩童寒假春节最好的玩物了。
不同于鞭炮等其它炮仗,擦炮可玩性高,也较安全。有种炮仗叫摔炮,落地或脚踩便炸,只能听个响,不耐玩。这擦炮的玩法就丰富许多。除了炸水,炸冰,炸雪外,还能逐个插入泥土,挨一并排来个连环响。或扣上搪瓷杯,能把杯子轰到天上去。而我最喜欢,掰开擦炮,轻捏纸身,旋出里面的硝粉,缓缓的撒入炭火盆里,粉末一遇火簌簌地响,同时产生色彩斑斓的烟花来……
不久,满屋子硝味,确乎难闻。但有长辈们在,只是笑笑,父母见了也没多加责备。
那个时候,燃擦炮,一根炮仗就需配一根火柴。当然也可以用打火机,不过家长们不许,怕乱点火引燃了柴禾堆,更甚者会烧着山。
那时家里的灶房,只配一盒火柴,我也不敢全拿去。于是去祖母家偷火柴,祖母家灶台下藏了好几盒火柴,拿一两盒没人会发现。
祖母家,离我家也就不到百米,中间隔了几户。
于是,顺利取走了火柴,并没急着离开。想着再顺点什么。那时祖母独住一室,十来平的土房子,放一木床,一竹床,一木柜。在另一角落则竖放着一口棺材,半蒙上一道红布,积了灰。已有许多年头了。那时有过半百年岁老人的家庭,几乎都放着棺材,存在杂物库房,没处放就放老人卧室。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祖母的竹床,是父亲做的,只有逢了夏夜,才会搬出来乘凉。
那木柜子里,除了被褥外。还有两个抽屉,一边抽屉里放了些冥纸钱,另一边放了些杂物,包括一些一分钱的老硬币,以及刻有“天元通宝”的铜板,有的还发了绿。
那正是我想要的,遂顺了一些到手,纳入兜中,便悄悄溜走了。
……
记得,到了九岁那年,腊月二十前后。未到小年。
那几日都是雪。父亲依然一个人,在大塘埂上腾着步子回来了。
因雪的缘故,百米脚程却走了很久很久。到家时已晌午。父亲取下行李水果放在一边,母亲便用毛巾掸了掸他一身的雪,又去了灶房,要为父亲煮面,再备一盆炭火。
我站在门口,低瞥了眸,静静往里望着。父亲坐在正堂,四脚桌边的矮凳上,背靠了墙。较以往直入眼的消瘦,有种说不出的憔悴。只见他又从袋子里取出一颗苹果唤我进。我便踱了步走近前拿了果子,没有入口。父亲随即关切了几句,又问起关于期末成绩等等,我一一如实应了,他似是有些宽慰。母亲端了碗窜着热气的鸡汤面,父亲接过又欲递我,我不饿就摆了摆手。
父亲吃完了面。扶着炭火盆底架,往门口处挪了挪。直到热量接近了我才停下。那时我坐在门口,写着四年级寒假作业。
我不爱写作业,就心不在焉。望了眼屋外,那飘雪如絮,慢慢落在廊前土圩场中,渐渐堆白。
屋内。母亲似乎于当时掸雪中发现了异样。开始轻声数落起父亲的白发来。父亲也语气和缓,温柔与应。
我还担忧他们会打起来。见状,一时安了心,便醒了醒神写起作业。
【6】
那时,父亲与母亲各住一屋。我与母亲同睡。
那几日,父亲不知怎么了,偏要我到他屋里睡。若是以往更小时,都是趁我睡着了悄悄抱过去。这次竟不同了,当我的面提出央请。我自是讷然不应。母亲推了推我,说要听话。我拗不过只好应许。
我从来不敢直面他。即使同在一床,同盖一褥,也不曾盯着他的眼去看。
在我印象里,父亲的整张面孔,已模糊了尽,所能认的,只剩下他眉角的那颗痣了。是颗大痣,鼓鼓的,黝黑色。老辈人总揶揄他痣长错了位置。父亲说有时间,会去远山的一处寺庙,让老和尚用燃香把痣点掉。可一直没去。
过了小年。腊月二十四日晚。
在床头昏黄的炽灯光下,我也察觉到了。父亲确乎生了白发,有好多,尤其在后脑壳。父亲不许我拔,说白头发会越拔越多。
雪又下得大了起来。寒风呼呼地吹,把我家的木门,窗子晃得嘎吱响。冷气瞬间笼罩了全屋,可惜关了门窗,不能点炭火,否则应当会好很多。还好母亲有心,从柜子里又抱来了一床棉被,给我们送来。
多了层被褥,瞬间暖和了起来。父亲的身体还是凉的。都说小孩子体内火气旺,那时我的身体一通发烫,就紧挨了父亲。熄了灯,很快就入睡了。
入了后半夜,已是次日。
熟睡中的我,忽然感到眼边明亮。原是父亲已打开了灯,背靠床栏,坐在床上。他推醒了我,说是快到日头了,让我把作业拿来。
我便伏于床角,迷迷糊糊写了起来,父亲在一边紧盯。作业本才翻一页的工夫,忽然父亲侧了身子倒了下来,平躺着身子,在床上一动不动,口中不时泛出些白沫。我一时诧异,只觉得是父亲的恶作剧。
屋外的风还在呼号,天好像有些蒙蒙亮了。我给父亲盖了被子,觉着他或是太累睡着了,流了些口水。于是没去推他。我收好作业,关了灯,夺了些被子便继续睡去。
父亲,再没醒来。
一大早,在正堂的泥土地上架了张木板床,垫了被子,父亲直直躺在那,闭着眼,比醉了酒时睡得还沉。我突然想到了秋天里,那只吐血的雏鸟。起了疑。
那个早上,我被锁在内屋。床头的砖墙上,有个小孔,我小时贪玩所挖。扒上床栏,抬眼望时,满屋子已挤满了人。一片哭声,嘈杂。母亲瘫坐在地上,几位姑婶在一旁掺扶。
乡下的大夫也赶来了,冲着父亲的胸口,一顿按压,最后失落地停了下来。一位表叔合上了手机,说是大雪封了山,救护车被困在一处没法来了。
又有些邻居长辈,送来了白布,在一边裁剪。成一道道长条状的纱绢。
某阿伯家同族的兄长,进了屋,给我披上缟素,用白绫布系于腰,缠了头。
他把我领到了正堂,让我给父亲及一周圈人磕了头。父亲已换上崭新的寿衣,仿佛年轻了很多,安详地睡着。
其后,大哥让我穿了胶鞋,随他出门。屋外的雪势正盛,风撞入脸颊,有种揪肤的刺疼。我就紧贴在大哥一侧,在乡间主路,塘畔,田埂,沿着交错的雪径穿行。逢了人家,大哥便上前交代,一两句话过后,便让我近前磕三个响头。这样,一个上午,便把周边几个村落几十户人家,挨个地磕了。若家里没人,就站在屋外的梅花下,朝前磕。
等到了家,我已极疲惫。几位婶娘令我在门口,对一瓦罐烧黄纸。我极不情愿,雪水已浸麻了脚,现在又被一片烟熏,让人生呕。我受不了,便偷偷跑去二楼杂物间藏了起来。后来,又被叔父们提拎了回。逼着我去烧纸钱。我终于释了性子,靠着门槛,放声号啕了出来。到底是称了他们的愿,所以这个时候,没人阻拦,更没人来安慰。就任我哭。
那时,我对此种种稍是懵懂。但我深深知道,父亲确是死了。
到了第三个晚上。
我同一堂弟,在长辈安排下,被用白绫拴在了圩场靠近陂塘处,一方大石磙子上。命我二人向前,一边哭,一边作拉状。那石磙子,重足百斤,平日里是用牛拉着,用来砑平圩场,以供晴时翻晒稻麦等庄稼谷物。成人都拉不动,何况不到十岁的孩子。所以,我也就装个样子。
父亲走得突然。又处于春节前夕,深冬劣雪。一切丧俗葬礼只可简办了。祖母屋里的那副老棺材,刷了遍新漆被搬来我家。父亲睡了进去。
当晚的雪似渐生退意,换成了淅淅沥沥的雨。
那雨,亦是星星点点地落,除了不变的冰冷,招人悸外,但若在别的季节,当惹人欢喜。
父亲,就在那晚上了山。
不过是在别处的山。大概因为辈分的关系,父亲没法去祖父那边的山。父亲所上的山,离大塘近。与我祖父所住的山,隔了一个村庄,一片桃林,几十亩田地,一桑树池塘,一座小石桥,一道道蜿蜒的土埂。就那样遥遥地,相望着。
父亲没有等来他的三十六岁。父亲终于不用再背井离乡了。
我知道,他必是舍不得这块土地的。就像他,舍不得他年过六旬的母亲,舍不得他同胞长大的姐弟,舍不得我母亲,舍不得我。
父亲上了山,就以山上那方土垒为家。再未回来。与此同时,雪亦终于停了。
而我的童年也似乎,陪着那年,那晚的雪,一同结束。
……
假期也尽了。一个冬天,似乎也没那么漫长。一切都来得早,去得也快。
雪终化成了水,把乡间的路,折腾得愈发泥泞。
我放了学,闭了双眼,吹着风走在大塘边时,父亲或许就在不远处的小山头上望着。
夕阳泛了点暖色,将大塘漾映出一片霞彩。波光粼动着。周遭的蒲公英,白毛叶草,还在努力地生长。有几只燕子,似曾相识,在半空低旋着飞。
我突然又想起了。在我很小很小时,父亲曾骑着他的“二八大杠”,就在这塘埂上慢悠悠地划过。我就坐在其后,不加垫的铁座架子上,屁股被硌得生疼。等夕阳快跌入了河水,母亲已做好晚饭,拌了些喷香的猪油,便站在家门口塘畔的矮坡前,照着大塘方向,远远地唤我们回……
记忆中。那辆“二八大杠”,早在我七八岁时,久不经人而锈迹斑斑,被扔在了猪圈。后又被当作废铁卖了。
……
等再睁眼,看去。村雪尽散,春天就要到来。
在一丁绿意中,整个乡下逐渐恢复了宁静,清晰。乡人已在盘算着春耕。而我的母亲,开始一个人,在门廊坐着。不言一语,低了头,时不时揉眼。像极了父亲。她好像也生了白发。
风或累了,歇了歇脚。浮云正慢慢将天空翳着。我的记忆,终于又随眼眶,一直模糊了下去——
从一个夏天开始。再到一个冬天结束。
直到人事尽了。
202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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