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性懒散,自小便没什么大志向。
幼时与娘亲在一起,盼望的是岁月安然长伴不离,后来在仙界宸阳宫,希望事事顺遂,偶尔忙碌,偶尔也可看看红霞彩云。再后来到了归灵墟,认识了千夙与长乐街的那些妖鬼神魔,便又觉得这天地杳杳,有一处容身之所已然有幸。
我容易满足,容易觉得这天地轮转虽有诸多不尽如意,但总是待我不薄的。我未及高位,自然也无法猜测从高位向下俯瞰的心境。
但我知道,生于世间,为人为妖者,力弱无暇他顾,只能守自己方寸安宁。为仙为神者有飞天遁地之能,可心怀大道护这天地众生。而六界中,地位尊崇力可更甚者,无疑是神界主神,绯言。
他居于高位,受世间所有生灵朝拜,本该以己之力佑六界安稳,保天下昌平。
可今日这位神界主神站在我面前,神情温雅语调平顺地告诉我,他要六界众生都匍匐在他脚下,他要毁了诸神,灭了群仙,再造一个以他为尊的六界……
他是主神,神界的三十九位上神奉他为主,天地间的所有众生见了他都要俯首拜谒。
他高于六界,贵于众生,这样的地位,难道还不够尊崇吗?
我用了很长很长时间,才从绯言那几句话里缓过神,我只觉心中怆然,一片悲凉,替千夙,也替这六界众生。
我望了绯言许久,才缓缓笑了一下,“原来,主神为黑,为恶,为世间之难。”
“所以,我要成为白,成为善,成为这世间之幸。”绯言也笑,眉目扬起来,显得温雅而清和。
他慢慢渡过来,重新坐下,“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救阿厌。”
阿厌……
他唤这个名字时,眼底漫出浓重的情意,语气也不知不觉变得温柔绻缱,“所以,我向你和千夙借个东西。”
“主神,要借什么?”
“我需一颗琉璃心,三尾赤羽,以及……”他抬眼望我,眼眸幽深难见情绪,“以及半截神骨和一株青州玉莲。”
他勾了勾唇,目光上下一扫,“现在还缺千夙的半截神骨,和你。”
千夙的半截神骨……
他居然,想要他的神骨!
我心中悲愤再也难压,短短一句话几乎是在齿缝间挤了出来,“主神……这不是在找我们借东西,是要我们的命。”顿了顿,我又猛然想起他提到的琉璃心,“……谁的琉璃心?”
“一个小仙!”他见我疑惑,又补充一句,“就是潮水镇林燃的那个妻子。”
我更加不解,“她一介凡人,何来的琉璃心?”
“她可不是凡人,只是下凡历一世劫。”绯言笑意越深,眉眼深沉若水,“她啊,是仙,原身乃一盏白玉金角灯,生就玲珑七窍,稀世罕见。”
我讶异,“她为仙,凡间一世劫满自当重回……”
“非也!”他打断我的话,“我在她劫数未满时取了她的琉璃心,然后又封了她神魂仙魄,让她轮入凡尘,永无归位的一日。”
他说的气定神闲,仿若家常,我心中震撼,久未回神。
“主神这样做,不怕神罚天谴吗?”
他向后靠去,指腹落下,传出一阵沉闷的响声,“本尊就是神,就是这世间主宰,谁来罚我?谁敢罚我?”
我讪笑一声,“我们为仙成神者最忌因果,主神要信,天永远是天,神却不会永远是神,天理昭昭,因果不爽。”
我话音刚落,有风乍起,携着一道莫名灵气袭来,极速擦过我耳边,一缕发丝应声而断,落在我身侧。
绯言在那一瞬间有了杀心,而那一刹那,我周身护体灵气犹如虚设,上清也静默不出恍若未查。
我到底是有些后怕,自己那些浅薄的修为,怕是连他一巴掌都挨不住。
“别提千夙的那套说辞,我不喜欢。”绯言声音发寒,眉宇间却依旧是一副温和清润的模样。
“我只是给主神提个醒,毕竟,在今日之前,千夙从未怀疑过你。”
“哈哈哈……”他突然笑了,眼睛眯起来,与我摇头摆手俨然一副快笑岔气的样子,“不,他知道是我了,就在那个山神陨灭之后,那件兵器告诉他了。”
前川的兵器……龙声!
“因为那件兵器上的禁止是我下的,他稍加一探便会发现,所以他才去赤羽山入寒冰洞,他不是去查,他只是……去求证而已。”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有一瞬间,绯言的语气似乎低了下去,带着几分低沉与落寞。
“我与他……”他话未尽却噤了声,唇角勾起眼底满是嘲讽,好像他谋划数万年,直到今日才发觉,他与千夙,彻彻底底背道背道而驰,再无半分回旋的余地。
我见他眼底有几分动容,不由道:“若主神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人,你可以同千夙说,他会帮你,又何至于此?”
“不,他不会帮,十万年前他没有救她,十万年后自然也不会救。”绯言略带怜悯地看我一眼,“你怕是不了解千夙,他护着众生,却也高于众生。怕是在他眼里,那些仙不如他,神不配他,万物低贱皆如蝼蚁。”倏然一笑,兴致颇丰地望着我,“你猜,我若让他在六界和你之间选一个,他会选谁?”
“他当然会选六界,因为我知道在他眼里,六界众生不分贵贱,世间万物都不多余。”我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势,言语中也带了几分铿锵,“当然,千夙也会选我,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会舍弃我。”
绯言皱了皱眉,“你没有听清楚吗?我是说二者择一。”
“听清楚了,但千夙不会落入那样两难境地。”
……我更不会,让他有这样无法抉择的一日,永远不会!
“那……本尊拭目以待。”
绯言话音甫落,敞开的殿门口渡来一个蓝衣神执,“主神,北穆上神回来了。”
“哦?宣他进来。”
那神执却将头伏得越低,欲言又止许久才道:“北穆上神带了伤,怕是……要抬进来!”
一张软榻,四个神执,将浑身带血的北穆慢慢抬了进来。
他脖间有一道三尺长的剑痕,血肉外翻极其可怖,一目向下,是他血迹斑斑的身体以及齐膝而断的左腿,血肉模糊,白骨森森,似是被什么兽类生生咬断,连带他半身衣袍都残破不堪。
他却似感觉不到疼一般,一望见绯言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主神,小神幸不辱命,将千夙困在了杀心阵里,我还从未见他那般狼狈,哈哈哈……痛快,痛快!”
北穆眼中迸射出极致的恨意与畅快,血珠自他头顶的发丝里渗出,蜿蜒而下,在他稍显苍白的的脸上划出一道狰狞血痕。
神色疯魔,眉眼阴狠,哪有半分上神之姿?
“知道了。”绯言神色无波,目光轻轻飘飘地落在北穆断去的腿上,蹙了蹙眉,“怎么不疗伤,血腥这样重。”他说话间扬手一挥,在殿内深处落下一层结界,似乎怕这满殿的血气冲撞了里面那个静躺的女子。
“非小神不治。”北穆眼中的得意之色赫然寂灭,“只是我这伤乃九尾玄狐所伤,非百日不能愈。”
“九尾玄狐?”绯言眸色一动,面上带了耐人寻味的笑,“九阴出手了?”
“是。”
“他们神魔联手,亏得你命不该绝,逃出生天。”顿了顿,又似才记起似的,“云咎没能回来吗?”
“是,死在了不周剑下。”北穆顿了顿,有些疑惑道:“听闻九阴和千夙有杀仇,向来不合,此次又怎么会同行。”
“身处陷境,能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怕是因这位七华上仙所致。”绯言望向我,眯着眼勾唇一笑,“你说是吧,魔界小殿下?”
“魔界小殿下……”北穆略略一惊,目光毫不顾忌地打量着我,“上古青州玉莲,上仙之身,且还有着魔族血脉,呵,难怪主神要用她来替辛夷神将重塑神躯,此乃至宝啊!”
“你说什么……”我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替谁重塑神躯?”
“神将辛夷啊!”北穆又重复了一遍,眼底是极其明显的崇敬,“为她重塑神躯,是你的荣幸。”
阿厌,辛夷,神将……
“……她是火凤一族的最后血脉,曾有个名字,叫厌飞花……”
“……后来,她成了我坐下第二十七位神将,辛夷。”
千夙的话在我耳畔回响,我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原来,绯言要救的,是曾殒身火海早魂飞魄散的辛夷!
那些无法理解的事突然就合理了起来,一颗琉璃心,三尾赤羽,半截神骨,一株青州玉莲……
原来,他是为她!
他在用尽全力,不计后果的来让那个早就神魂寂灭的女子回来,哪怕以主神之尊染尽凶煞,背负无数恶果,他也在所不惜。
是了,他说过了,他要阿厌回来,陪他一起做这天地共主。
我讶然许久,不知如何开口,绯言却在这时出声,语气里带着无限柔情,“是阿厌,你该听过她的。”
“我找不到她,这天地间的每一个地方,都找不到她,所以,我想用她仅存于世的一滴精血再做一个她。”他忽而抬眼望着我,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你说,她见到我,会不会欢喜?”
那一刻,我觉得,绯言疯了!
“姐姐当然会欢喜。”一道十分悦耳的声音夹杂着似有若无的铃铛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殿外暮色将沉,红霞如绯,一道火红色身影慢慢踏了进来。
“花辞!”我惊骇不知所以。
“哪,制好了!”她扬手将一个半掌大小的青灰小瓶扔给绯言,走来时又瞥了一眼北穆,略略蹙眉,似有几分不悦,最后才慢慢走到我身边,仰着头一笑,“你好啊,姐姐的药。”
药?
我抚了抚险些被气吐血的胸口,缓缓勾了一个笑,“你也好啊,小不点。”
她登时怒目圆瞪,“你说谁小!”言语间掌心妖气翻腾,就要朝我打来。
“妖帝可要想清楚了,你这一掌打下来,我若不躲,怕是要丢些修为,届时,不知会不会影响药效?”
“你……”
“我向来贪生怕死的很,能多活一刻便是一刻,你若不动手,我是决计会好好听话的。”
花辞半信半疑,“不会逃?”
“不会,当然不会。”
“花辞,别伤她。”绯言摩挲着手里的小瓶子搭了话,“这回再没什么差错吧?”
“当然没有,主神要信我。”言罢,她略带几分炫耀地望着我,“这个让你成为药的药,是我制的,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步步生莲,厉害吧?”
花辞眼神清凉,语调软糯,半点不像嗜血嗜杀的妖界之主。
“厉害。”我点点头,由衷赞道:“妖帝花费数万载,为自己拟了具瞒天过海的肉身,此举,着实高明。”
她笑,眼眸黑沉,面上是孩童特有的天真烂漫,“多谢夸奖。”
“这药,你自己吃吗?”绯言摊开手掌,青灰色的小瓶兀自悬浮,隐约透出几分诡异的光来。
“难道还有人伺候着喂我不成?”
“七华真风趣!”
“主神谬赞。”我叹一声气,冲他伸了伸手,“我不喜欢被人强迫,还是自己吃吧!”
青灰色的小瓶落进我掌心,刺骨地凉。
“小心不要捏碎了。”花辞在我身边转了一圈,扬起那张粉雕玉琢的脸,“它沾过你的气息,瓶子一碎,失了禁锢,只会更快地攀附在你身上。”
已经汇及在指尖的些许灵气倏然散去,我由衷道:“幸亏没仍。”
言语间我慢慢起了身,一边渡步一边打量着手中的瓶子,“不过,既然我都快要变成药了,主神不妨再跟我说说,吃了它我会怎么样?又怎么变成辛夷神将的药啊?”
绯言身子未动,只抬了抬眉,“吃了它一刻之后,你周身灵力再不能用。”
“这么严重?”我一惊,停下脚步,“那用了会怎样?”
“你用一分灵力,仙骨与修为便会消去十分,但它们并不会消散,只是渗进了你的原身玉莲中。届时,你躯体消散回归莲身,可仙骨修为皆在,这样,作药会比寻常的青州玉莲好上几分。”
“才好几分啊?”我不太满意自己这几万年的修为,才比寻常玉莲好那么一丁点。
绯言指腹落在桌面上,传出一声缓慢而沉闷的响声,而后,他朝我笑了笑,“你不要想着逃,也不必拖延时间,千夙分身乏术,救不了你!”
“我不逃,也没有拖延时间,更没有等着千夙来救,我只是在想,若我吃了它后一直不动用灵气,会不会没事啊?”
“当然不会。”这次是花辞有些愉悦的声音,“步步生莲一旦服下,你就算不动用灵气,六个时辰内,也会躯体消散,化归莲身。”
她盈盈一笑,天真无邪,“所以,你没有其他选择哦!”
我呼出一口气,“那还真是没有其他选择呢!”
话落,我大喝一声“上清”,而后闪身退出几步,这才慢慢将那个瓶子收进了怀里。
“你干什么?”花辞黑眸一沉,已有杀意浮动。
“这里是神界,你以为你逃的出去吗?”先前卧于软榻上的北穆也在瞬间反应过来,而后凭空化出长剑,摇摇晃晃站起了身。
我将上清横于身前,轻轻一笑,“我没想逃,我只是……”
“你又何必……”绯言截住我的话,神情一如常日般温和清雅,眼底却是一片幽深的悲悯之色,“……以卵击石呢!”
“让主神见笑了。”我紧了紧手中上清,周身灵气瞬间暴涨层层不断地围绕在我左右。
我迎上绯言目光,莞尔一笑,“但事关生死,我总要拼上一拼的!”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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