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蹲在地上,粗糙的大手在床单上一左一右地抹,把刚刚铺的床单弄得更平整。
床单是大姐出嫁那年,父亲从村里的庙会上扯的。长宽都是七尺,黑不溜秋的底色上,缀满了圆乎乎的白斑。床单的四条边已经开线,漏出毛毛的线头儿,碎碎的,短短的,张牙舞爪地想从队列里钻出来。父亲从桌底的木箱子里拿出洋火儿,擦一根点着蜡烛,沿着边儿一点点燎过去。线头儿的顶端被火烧成了小黑球,像是碰了一鼻子灰,慢慢缩了回去。
父亲在祖宗的神纸前点上小红蜡,恭恭敬敬地插上两柱香。说是神纸,其实是一张画满彩色小人儿的薄纸片,贴在正对屋门口墙上五六尺高的地方。画上的人分左右两列站好,正中间是两位老者,老者身后的墙上竖写着“三代宗亲”四个字。祖宗神纸一般都是从集市上请来的,八毛钱一整套。本地人从来不说买神纸,而要说请神像。不懂事儿的孩子们有时候说句买神纸,一定会被家里的老人说教一番。除了祖宗像,一块请回家的神像还有天地爷、灶君爷、土地公公、家堂、南海观音和财神爷。也就是老人们常说的家宅六神。
父亲以前说过,最之前还是生产队制度的时候,是家宅七神。除去这些神位,还有一位牛王爷。牛王爷主管牲畜,当时生产队上赶大车的十分劳力一般会请。还有负责放羊喂猪的,也会把牛王爷请到家。变了制度后,乡亲们养牛羊的就请,不养的就不请。后来渐渐有了柴油机,养牛的人越来越少,请牛王爷的人也越来越少。直到卖神纸的觉得牛王爷的神纸卖不出去,干脆不进货了。这才变成家宅六神。
天地爷主管风调雨顺,是家宅六神里的首神。家里煮肉、炸丸子、做豆腐,烧香摆供,第一个都得先把天地爷拜了,之后再拜其他几尊。天地爷一般贴在院墙上,家里砌墙的时候会用砖头预留出一个小佛龛的位置。一寸多深,七八寸宽,十一二寸长。用白面和上水在火上烧热,搅成黏黏的面糊糊,筷子蘸满面糊往神纸背面一抹,神纸就能结结实实的贴在佛龛里。佛龛主要是为了防雨防风。天地爷和土地爷都是贴在院子里,面糊粘的再结实也怕风和雨,就都留了佛龛。天地爷的神像两侧有小对联,又叫喜帖儿。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天帝”,后来识字多了,认识喜帖儿上写的是“天高自古悬日月,地厚至今载山河”,才知道是“天地”。
灶君爷是一家之主,贴在厨房的灶火旁。灶君爷的神像很是有趣。灶君爷和灶君奶奶并排坐着,头大得出奇,面容饱满又温和,身前站了一排小人儿,毕恭毕敬。神像的最上端是每年二十四节气的具体日期,从立春到大寒写得明明白白。所以那些卖神纸的如果有卖不出去的余货,其他神像都能来年再用。唯独灶君爷,一年和一年不一样。灶君爷负责家家户户的功过考量。谁家积德,谁家积怨,谁家小子吃喝嫖赌,谁家妮子招蜂引蝶,都记得清清楚楚。每年腊月廿三,灶君爷返回天宫,把家家户户的功德罪责细细汇报。汇报的结果决定家里来年的运势,因此家家户户每年都会提前备好糖瓜。廿三当晚,给灶君爷磕头上香,再用糖瓜把灶君爷的嘴抹得甜甜的,黏黏的,让灶君爷尽说些好话。灶君爷的喜帖儿也能说明人们这样的希望:“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土地公公一般正对院子的大门口,颇有些看家护宅的架势。喜帖儿上写着:“土能生白玉,地可产黄金”。盖房子时,每家都会砌一堵影门墙,也就是照壁,正对大门口。墙上凿出佛龛,土地公公的神像就贴在里面。土地公公是家宅六神里神位最低的,虽说是神,官阶却大不过人间的秀才。老人们常说,谁家孩子高中毕业,就不能再拜土地公公了。因为现在的高中生和旧时的秀才差不多,脑袋上顶着二两黄铜,官阶比土地公公还要大,乱磕乱拜,会把土地公公吓跑。
家堂位于屋内,和祖宗神像贴在同一面墙上,比祖宗高出一尺多,接近墙的顶端。喜帖儿是:“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祖宗神像一般正对着屋门口贴,可家堂不能这么贴。家堂要偏出一些,偏左偏右都行,就是不能在正中间。家堂不是字面上的家有高堂,而是民间故事里的三皇姑。三皇姑的版本有很多,商代蒲姑国、春秋楚国、汉代西峪国等等。按本地的说法,三皇姑是隋炀帝杨广的女儿,嫁给宇文化及的胞弟宇文士及。宇文化及起兵反隋后,三皇姑的儿子被窦建德所杀,夫君宇文士及也投奔李渊。三皇姑经历种种磨难后,选择在苍岩山削发为尼,化身千手千眼观音。
南海观音和财神爷都贴在里屋。和其他神像不同,这两尊神像显得有些寂寞,有些冷清。照理说南海观音保平安,财神爷管富贵,都该好好拜一拜,可本地人却很少单独跪拜这两尊。遇上蝗灾或大水,地里庄稼遭殃了,就赶紧拜拜天地爷。家有横祸,惨遭不幸的,跪拜家堂。自家人鬼迷心窍,昧良心办事的,灶君爷前磕几个头。家里遭贼,丢失钱财的,给土地爷多上几柱香。唯独这两尊,就算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和其他神像一起上香,从不单独跪拜。
父亲把床单铺得平平展展,招呼我在床单上给老周家的祖宗磕头。
虽然有神像贴着,但祖宗不是神,自然也不属于家宅六神,祖宗只是那些去世的长辈。所以家宅六神的神像前,都是三柱香,唯独祖宗是两柱。给祖宗磕头时,男女不同。女的只要站在祖宗前直接跪下,双手合十,磕头就行。男的稍微复杂些,先迈出左腿,右腿再单腿跪下,双手伏地,紧跟着再跪左腿。跪好后双手抱拳,朝前三拜,再磕一个头才算结束。
给祖宗磕完头,照例我得把父母扶到椅子上坐正,再给二老磕一个。到了别的长辈家也是一样,先磕祖宗,再磕长辈。长辈们一般推三阻四地不让磕,说不磕头不长岁数,磕头就得长一岁。晚辈们则是拉拉扯扯地就得磕。遇上年轻力壮的后生,两个人把长辈抬到椅子上,剩下的人瞅准机会,一股脑趴在地上磕一个。磕完头,长辈们端着盛满瓜子糖果的盘子,上头放盒烟,追着晚辈往兜里塞,一直追到大门外。
父母和别家的长辈一样,别人来磕头推三阻四,母亲有时候还会猫在里屋躲着不出来。但每年我作为儿子给二老磕头,他们从不阻拦,而是满脸笑意的在椅子上坐正,笑眯眯的看我磕完。
除了我这个儿子,父母还接受另外一个人的磕头,周文。
周文是我的堂哥。说是堂哥,又和外面的堂哥说法不一样。周文的爷爷和我爷爷是亲兄弟,按外面的说法,他的父亲和我父亲应该叫堂兄弟。但本地不这么叫,本地管这叫叔伯兄弟。叔伯兄弟再有了子嗣,才叫堂兄弟。
周文的父亲叫周康,我管他叫康伯。康伯是这片儿出了名的剃头匠。十里八乡的小子,腊月快过完时,都跑过来剃头。父亲常说康伯生下来就是为了剃头。父亲小时候个子小,又常常闹病,三天两头地被别人欺负。康伯比父亲大十来岁。父亲上小学时,康伯已经是二十左右的大小伙子了。见到有谁欺负父亲,上前揪住衣领扯到一边,掏出剃头刀就在人头皮上刮来刮去。胆大的还好,心不惊肉不跳,老老实实地坐着被剃成光头。遇上胆小的,看见剃头刀吓地哇哇哭,头也跟着抽泣声一个劲儿地抖动。康伯边剃头边骂人家胆小,越骂哭得越凶,头抖得越厉害,越是不好剃。剃到最后,头皮上的头发一道一道的,像和尚的秃头上用毛笔画了几道黑,很是招人摸。
那时候家里边孩子多。大伯和二伯家都是两个,我家三个,就康伯家是个独生子,也就是周文。康伯母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别管谁家孩子跑到她家玩儿,一准儿有好吃的。有时候是过年攒下来的瓜子,有时候是地里摘回来的甜瓜、枣子。实在没零嘴儿了,掰半块馍馍,夹几条自家腌的黄瓜也吃得挺香。馍馍就是馒头,村里的馒头分两种,切成团儿,用手揉成土丘状的叫馍馍;直接用刀剁成方块的叫卷子。平时地里农忙,没人花功夫揉馍馍,家常便饭都是把和好的面随便揉成条儿,一刀刀剁成卷子。到了腊月快过年的时候,地里边麦子还用不着管,家家户户就开始准备过年用的馍馍。大盆和面,揉好了用带风箱的大锅蒸。蒸上差不多一蛇皮袋,吊在存麦子那屋的房梁上。村里腊月很冷,吊起来的馒头放一两个月也不会坏。
康伯从小就能干,不农忙的时候去修水库的工地上挣钱,农忙的时候回家和康伯母一块收拾庄稼。腊月别家的劳力都闲下来了,康伯还得在村里给十里八乡的小子们剃剃头。都是乡亲,康伯也从来不明码标价。乡亲们着实喜欢康伯的手艺。小子们去剃头,也都带个两三毛,趁康伯不注意丢到梯子旁边的大青石上。
大青石上的剃头钱康伯母从来不乱花,去小卖部买几柱香,称几斤小红蜡,再揉几个白白净净的馍馍给家宅六神摆供。摆供剩下的钱,买点白酒、冰糖、花椒、大料、桂皮,再从菜园子里摘一把朝天椒,几根黄瓜。黄瓜洗净切条,辣椒剁碎,找个闲置的罐子放进去。再浇上开凉水,把其他佐料倒进去,撒上盐巴,一罐子腌黄瓜就算做成了。把罐子放到阴凉处,腌上十天半月就能吃。腌好的黄瓜能放很久,等到菜园子里的豆角下了架,茄子老得不能吃,白菜又没长成的菜荒时节,康伯母的腌黄瓜就成了宝贝。康伯母也不小气,大个儿的蓝瓷碗盛到冒尖儿,左邻右舍地送。一直把碗里的腌黄瓜送的一条不剩,才笑嘻嘻地回家。
周文比我大十岁,初中没上完就去城里打工了。康伯常说不差他打工那几个钱,可周文一门心思要辍学,康伯和康伯母拗不过他,就随他去了。前几年还好,周文逢年过节回来,总能带一大堆东西。好烟好茶孝敬长辈,小喇叭竹节蛇给我们这帮孩子。街坊们都夸周文和康伯一样能干,将来一准儿娶个好看媳妇。周文摸摸后脑勺,冲着街坊们一脸傻笑。
每年过年,周文很早就来我家磕头。按村里的规矩,周文先在自家磕,然后去大伯,二伯还有我家。周文每次来我家给祖宗磕完,也都闹腾着给父母磕。最早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也是不让周文磕的,塞给他一包烟,打发他带上我去别的长辈家。后来,周文闹出了事,父亲才接受他的磕头。
周文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年基本没回来过,到了年底才回家。康伯来家里找父亲,说周文一分钱也没挣回来,问啥也不说,好像有事瞒着。父亲又去叫了大伯二伯,一块去了他家。那次我也想去看看,父亲不让,我抱着康伯的腿,咧嘴就哭。康伯说去就去吧,去了掰半块馍馍夹上腌黄瓜,小孩子吃起来就不碍事。
周文坐在屋角的板凳上,耷拉着脑袋,像是热蔫了的狗。头发长了不少,看不太清脸。看见几位长辈过来,嬉皮笑脸地过来递烟。大伯二伯也不说话,掏出洋火儿点着就抽,坐在梯子旁的大青石上一口接一口。康伯和父亲没接递过来的烟,康伯去屋里掰了半个馍馍,夹上几条咸滋滋的黄瓜,塞到我手里,让我去屋里慢慢吃。然后关上屋门,让我一个人在屋里,他们在屋外。
“你三个叔都在,说说吧,这一年到底是干啥了?”
我啃着馒头,听到康伯的声音,趴到门缝上往外看。
大伯二伯还在大青石上慢悠悠地抽烟。大伯抽得快,抽完一根,伸着胳膊朝周文要烟。周文坐在梯子上,从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根夹在耳边,把剩下的多半包扔给了大伯。二伯看见周文丢过来的烟,把剩下的小半截放进嘴里猛嘬了两口。腮帮子跟着大口吸进去的烟凹了下去,然后满足地丢掉烟头,从烟盒里又拿了一根点上。
父亲蹲在梯子对面,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蓝布包。包里是散装的碎烟末儿。又拿出一沓剪好的纸条,手指头捏上一撮烟末儿,洒在纸条上。再把纸条从一个纸角开始,慢慢卷起来。父亲卷烟的动作很慢,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做一个举世无双的工艺品。卷到最后,用舌头舔了舔封口的纸角,沾上唾沫黏住。父亲点着烟抽了一口,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看着周文。周文先是和父亲嬉皮笑脸地对视,看了一会儿又有些胆怯,慢慢低下了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怎么着周文,你爹问你话呢,大小伙子一声不吭的,像什么话。”父亲声音不大,直勾勾地盯着周文。周文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大伯二伯还在眯缝着眼抽烟,康伯站在他身旁一脸无奈。父亲瞪着他,眼珠子瞪得溜圆,像要一口吞了他。
周文拿手抹了抹脸,抬头看了看康伯,细声细气地说道:“打麻将把钱输光了。”
话音刚落,康伯像被点着的炸药,甩掉手里的烟,二话不说,朝周文脸上就是一巴掌。
父亲赶忙站起来拽住康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不能这么打。”
大伯二伯也站了起来,随口附和着父亲。康伯背对着我,看不见脸,只能听到他嘴里骂骂咧咧,不孝子啊,六畜玩意啊,什么难听骂什么。
父亲一边扯着康伯胳膊,一边冲周文喊:“臭小子别在那傻坐着了,先去屋里祖宗前跪着,待会儿再收拾你。”
周文怕再被打,冲到门前一把推开门,把门后面的我推了个跟头。我吓坏了,扔掉手里的馒头就哭,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嘴里的馒头黄瓜都吐了出来。康伯正在气头上,听见哭声,卯足了劲甩开父亲,走到门口一脚钉在周文肚子上。父亲也跑了过来,把我拉到跟前,指了指大青石旁站着的大伯二伯,让我过去那边。父亲拉起了周文,康伯举起拳头又想打。
“行了别打了!”父亲吼了一嗓子。
我从没见过父亲那样吼,还是对康伯。父亲一直是个细声细气的人,发起火来都不会大声呵斥。我六七岁的时候,跟着隔壁的小子不学好,净学些骂人的难听话,回家还冲父亲说了好几遍。父亲就说了句以后不许骂人,然后把我摁到祖宗前跪了两个钟头。乡亲们都说父亲像教员:一本正经,不吐脏字。
听见父亲的吼声,康伯愣了愣。看了看周文,又回头瞅瞅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俩手捂着脸,露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周文在父亲地监督下跪在祖宗前,一声不吭,胸口一起一伏的,腮帮子也鼓得老高,像是憋着一口气。大伯二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也不说话,吐出的烟气呛的我咳个不停。父亲掏出烟末也想抽几口,蓝布包解了半截又绑好放了回去。康伯还在地上坐着,俩腿慢慢伸展开来,像个朝父母撒娇的孩子。
几个人就这么耗着,谁也不说话。太阳掠过头顶,照进北屋,打在周文的腿上。周文的身上一半阴凉一半阳光,让人觉得很不自在。
父亲抬头看了看太阳,先拉起了康伯,又拉起了周文。周文跪得太久,刚站起来那会儿还两腿打颤,有些站不住。父亲把我拉过来,又把我的手放进周文手里,拍拍周文的肩膀说:“带着孩子去我家吧,让你三婶给你炖大锅菜,我和你爹再说叨说叨。”周文鼓鼓的腮帮子缩回去一半,张开嘴刚想说话,康伯先接了话茬。
“就让他在家吧,三庆你甭操心,我也不打他了,我和他好好说说。”
“康哥,当着老周家祖宗的面,你可不能编瞎话。他都这么大了,动不动就打不合适。我先把孩子送回家,马上就回来。”
“成,你去吧,待会儿回来,帮我给周文上上课。”
父亲带着我从村西头一直走到家,一路上黑着脸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走路走累了也不敢让父亲背,生怕说错了话,回家再被罚跪。父亲把我送到巷子头,说了句你先回家,转头就往西,一路小跑着去了康伯家。
只过了一小会儿,父亲又跑了回来。满头大汗,进屋端起茶缸大口喝水,脖子上的喉结一上一下,像是夏天刚去地里割了半亩麦子。父亲抹了抹嘴上的茶渍,和母亲说了句:“周文跑了。”
“啥?”母亲张大了嘴,手里端着洗好的白菜站在原地,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父亲。
“周文跑了,这一会儿功夫没见就跑得没影了。我去村东借辆车子,到城里车站去堵。待会儿大闺女走亲戚回来了,让她看孩子,你也出去找。”
“到底咋回事儿?”
“回来再说,我先去车站。”
“成,那你去吧,大闺女回来了我也去找。”
正月的天黑得很快,五点刚过就阴沉了下来。母亲有夜盲症,天一擦黑就回了家,坐在炕头一个劲地叹气,时不时用手捋捋耳旁的头发。没过多久康伯和康伯母来了。康伯母见着母亲就哭,稀里哗啦的眼泪流个不停。康伯没进屋子,拎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两眼放空。像是看着整个院子,又像是什么都没看。母亲让我给康伯倒了茶,康伯冲我挤出一缕笑,摸着我的头喝了一口,又把茶缸放到地上。
父亲过了很久才回来,我躺在被窝里,半睡半醒的,听到外头的说话声和哭声。
“康哥,你也别太着急,没准儿就是去别的村喝酒,明天就回来。”
“三庆你又不是不知道,周文这小子打小就这样。轻易不急眼,真要给逼急了,啥都干的出来。”
后来我听父亲说,那天我们刚走,康伯和周文就说叨起来。周文颤颤巍巍说错一句话,被康伯用捆麦子的大绳绑到梯子上,康伯从屋门上拽出了门闩,狠狠地往周文身上砸。周文认错也挨打,不说话也挨打,干脆瞅准机会,一脚把康伯踹翻在地,慌里慌张地解开绳子,从梯子上房顶,跳到屋后的柴禾垛上。康伯赶忙上了房顶,四下一看,已经没了周文的身影。
周文再没回来。八月十五,过年,甚至康伯去世的时候,他都没回来。
自打周文跑了,康伯就掉进了烟窟窿。早上睁眼就一根接一根地抽。菜荒的时候,早饭没菜吃,康伯点上一根烟,嚼几口馍馍抽一口烟。吃完早饭,倒杯热水坐在大青石上接着抽。一直抽到晌午,一茶缸水剩下不少,半盒子烟末抽得精光。康伯之前剃头的时候从来不抽,说火苗子掉到头上会烫疤,不长头发。后来剃头的时候也开始抽,头剃到半截就卷烟,卷好了不管风大风小点着就抽。有时候火苗子掉人脖子上,人家看他辈分大,又丟了小子,也不多说啥,咬咬牙等他剃完。日子久了,找康伯剃头的人越来越少,康伯也不操心,就坐在大青石上一天天地抽。修水库的工地他再没去过,地里杂草长得比麦子还高,他也不理不问。
康伯母看起来老了很多,眼袋越来越大,鼓囊囊的像要掉下来。脸上的皱纹一条条深沟似的,长翅膀的小虫子都能藏进去。康伯母没再管过自己的菜园子,天天抱着蒲团在家宅六神和祖宗前跪来跪去。腌黄瓜的罐子洗干净换上小红蜡,过年剩的瓜子糖果不再给孩子们吃了,全贡到家宅六神前,放坏了就再去小卖部买新的。康伯母一尊挨一尊地磕头烧纸,点蜡上香。连向来不拜的南海观音和财神爷都是拜了又拜,磕了又磕。甭管是天地爷还是南海观音,嘴里都是念叨着保佑周文平平安安,早点回家。
周文走了一年多的时候,康伯有了咳嗽的毛病。太阳没上来就咳,左邻右舍大清早的都被他咳醒。起初只是咳痰,站院子里卯足了劲,把嗓子里的痰咳出来。后来痰越咳越黑,还慢慢有了血丝。康伯母劝他少抽,他也不听,咳完了就抽,抽完了再咳。第二年腊月,父亲带着我从集市上刚把祖宗和家宅六神请回家,康伯母过来报了丧,康伯去世了。
按习俗,葬礼上少不了周文这个独生子,可他就是没回来。主事的大伯没办过这样的葬礼。和年长的来回合计,从老周家不远不近的亲戚里找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没有孝子,没有炮仗,没有招魂幡,也没有阴间打狗的棍子,就一口棺材。大伯眯着眼抽烟,一口一句“加把劲”,指挥着小伙子们把康伯抬进了祖坟。
康伯母变得越来越疯癫,把一罐子小红蜡倒进猪圈,家宅六神的神纸全被她撕下来烧成灰。她很少串门,整天坐在院子里骂天骂地。附近的孩子们都以为她疯了,再也不去她家里玩。我跟着母亲去看过她几次,她看起来还算正常。嗓子有些哑,可能是骂天骂多了。和母亲说着话也会时不时哈哈大笑两声,每次看见我都会说又长高了,怎么这么瘦之类的话。
又过了一年,正是割麦子的时节,周文回来了。
我帮父亲推着捆满麦子的双轮车刚到家,周文在门口站着。头发短了,胳膊黑黢黢的,腮帮子上的肉少了许多,露出高高的颧骨,眼窝有点陷下去,显的眼珠子格外大。
“三叔,我……我回来了。”
“见过你娘没?”
“刚从我娘那过来,我爹他……”
“去你爹坟上看了没?”
“还没。”
“西屋桌子上有纸钱和香,拿着去吧,在那跪上一天,跪完了再来找我。”
“行,我这就去。”
父亲从始至终没正眼看他,自顾自地解开捆麦子的大绳,把麦子抱到房后的打麦机旁边。
第二天早上,周文黑着眼圈,一瘸一拐地来了。父亲刚搬了板凳打算让他坐下,周文一声不吭,扑通跪到父亲跟前磕了三个头。
“少给我来这套,说吧,又出啥事了?”
“三叔,我没钱了。”
“借钱?”
“嗯。”
“打麻将又输净了?”
“早就不打了,前阵子听人说去城里跑大车挣钱,打算跟别人合伙买一辆,我手头钱不够,想朝你借点。”
“多少?”
“五百。”
“五百,你当我是财神爷?”
“三叔,我实在是没地儿借。”
“你那俩叔呢,他们不管你?”
“他们不信我,说我打麻将输了,编瞎话糊弄他们。”
“你舅呢?”
“也是一样,都不肯借。”
“你先起来,别给我磕头了,跪到祖宗跟前去磕,好好想想你这些年的事,我家里不多,再去帮你借点。”
“行,谢谢三叔。”
父亲说完话就出去了,周文站起来,又在祖宗前跪下。他直挺挺地跪着,低着头,两个胳膊也打得笔直。正是夏天燥热的时节,周文一动也不动。脸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在下巴上越聚越多,时不时地掉下一滴,打在满是尘土的砖地上。天上的太阳由东往南一点点靠过来,终于跨过院子里的枣树,直直地打到周文身上。
我趁父亲不在,跑到院子里搂着水管喝凉水。抬头看,看到阳光包裹周文全身,亮亮得有些晃眼。周文背上的汗打湿了衣裳,他依旧一动不动,跪在阳光的最亮处,活脱脱像一尊罗汉。
临近晌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从兜里掏出借来的钱,又从里屋盛被子的大柜子里翻出一个木盒。打开盒子,父亲把里面零零散散的钱全倒在桌子上细细地数。
“行了,起来吧。一共就三百多,你要是不着急的话,过两天我去集市上把那两只小羊卖了。刚满月的,应该能卖些钱。”
“三叔不用了,我再找别人借,羊您留着吧,孩子上学也要钱,不能都给我。”
“你还能找谁借?”
“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周文,甭管你借这钱到底是干啥,听我一句话,别再赌了,找个活儿好好干着吧。”
“三叔你放心,我真地不打麻将了。”
“行,你啥时候走?”
“明天走,过年再回来。”
“路上慢点,到了外头脑子灵光点,别被人糊弄了。”
“嗯,三叔放心吧。”
周文临走前又给父亲磕了头,父亲看他裤子上全是土,拿出新扯的床单铺到地上。
腊月廿十那天,周文真地回来了。先去康伯坟上磕了头,然后拿着集市上请回来的家宅六神和祖宗神像,去我家挨个贴。欠的钱也还了父亲一些。廿三过小年那天,一大早送来了糖瓜,非要给父亲磕头。父亲说年初一再磕,不着急。
大年初一,父亲拿出床单平平整整地铺在祖宗前。周文来地很早,给祖宗磕完,起来就要把父亲扶到椅子上。父亲没等他来扶,慢悠悠坐到椅子上,左右挪了挪屁股,确定自己坐正。周文先迈出左腿,右腿再单腿跪下,双手伏地,紧跟着再跪左腿。跪好后双手抱拳,朝前三拜,磕了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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