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城往事
我就像做梦一样毫无理由地跑下楼，去看看楼下有没有人在等我，但结果总是一无所获，因为根本没有人通知我。可我在楼上站在窗边时，总觉得有人在楼下抬头望着自己，只是不敢大声喊我罢了，可能是怕打扰到楼上的其他人。
小区保安看到我总是慌慌张张地跑下楼，站在楼下四处张望一番，然后又跑上去，忍不住拽住我的衣角问缘由，我说可能有人在楼下等我。他那张丑陋狰狞的脸充满疑虑，指着旁边的传达室说，没有人通知你吗？我摇了摇头，挣脱他的爪子跑上楼。其实我很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总是抡着一根电棒问问题，好像是在审问疑犯似的。
我总是失望地回到自己的房里，打开冰箱，取出牛奶，然后狠狠痛饮一番，以此来消解失望带来的空虚感。可是喝得太多，肚子有些胀，忍不住往厕所跑。来来回回地折腾自己，到最后竟然奇迹般地忘掉了刚刚不开心的事。
这个小区是我住过的最安静的小区了，一天到晚没有任何声音，就算是关门也静悄悄的，不发出一丝声响，像窃贼那样蹑手蹑脚的。刚开始我还不太习惯那样贼兮兮地去关门或开门，但慢慢也就习惯了。不过每当走进自己家门时，总觉得自己像窃贼一样，开玩笑似的准备行窃自己。因此，我好长时间感受不到自己周围有人住，貌似整栋楼只有我一个人。
我喜欢走到窗户边看楼下，总希望有人能在楼下向我招手，可是小区里根本没有人，只有那个提着电棒的保安来回溜达的身影，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小区里的人总是神出鬼没的，偶尔在外面碰到也都是装作视而不见，或者尽量远远躲开，也许这样他们能减少一些麻烦，也有可能保证不必要的声音打扰到别人，但我觉得这纯粹是多余的，其实小区本来就静得有些过分，能碰到小区里的人很少很少，或者说根本没遇到，当然这不包括那个讨厌的保安。小区里的人很少有往来，至少我从未见过有小区的人敲过我的门，只有一次小区的人奇迹般地敲了我的门，可是当我开门时，他仅仅只是通知我要交物业费，而且声音压得很低，我差点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从那以后，我就很长时间没听到敲门声，也许是不需要来敲门，也许根本不想来敲门。
可是，当我晚上在广场散步时，竟然看到小区里有好多人出来。他们都朝小区面前的广场走去，貌似都在跳广场舞。不仅如此，他们还从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分贝极大，都快压过音响了。我想这就是他们平日里安静的原因了，等我回到家耳朵都有些不适应了，仍旧嗡嗡作响。
我在楼上不知等待了多久，始终没有看见我所期望的人出现在楼下，楼下还那样冷漠。我渐渐在楼上消磨完了许多耐心和时间，慢慢开始变得急躁不安，来回在房间踱步，不停地喝牛奶，又不停地上厕所，时间仿佛在我身上上了发条，正不停地奔跑。我每次走到窗口，都会满怀希望地向下看一眼，但结果都是理所当然的令人失望。
有天中午，我倒在椅子里睡着了，却听到断断续续的敲门声。我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没有理会，想会很快就消失的，可是那声音不断传来，非但没有消失，而且越来越大，到最后似乎有一种要撞破门的急促感。我从梦里醒来，揉了揉眼，以为声音是在捉弄我，可门还在响，正以剧烈的姿势敲击着我的心脏，我吓得赶紧跑过去开门。
打开门，站在外面的是我的最后一个朋友。他脸上仍然挂着那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戏谑的表情，嘴角还是那么该死的往上扬，看到我还轻蔑地冷笑了一下。我并不高兴他的到来，纵然他是我朋友。
我之所以称他为最后一个朋友，是因为我已经告诉自己，他不再是我的朋友了，从此，我彻底没有朋友了，我之所以搬来这里，也是因为他。
他是个讨厌的人。搬来这里之前，我和他住在一起，他常常戏谑我，用那些下流的语言来逗自己笑，而我成了他取乐的唯一工具。我不明白他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会说话如此下流无耻。我总是选择沉默，或者说是我言语贫乏，不知道如何反击，这也成了他肆无忌惮地拿我戏谑的原因。
记得搬离那天，我特别开心，虽然不能表现出来，但心里是很快乐的。他感到很遗憾，花言巧语地想劝我留下。不管他如何言语，我都沉默，最后，他知道留不住我了，选择做最后一次为自己谋取乐子，竟然开始拿我喜欢的人辱我。我心里一下子凉了，离开这里的快乐一扫而光，我很生气，想冲上去揍他，可是长久以来的沉默，我习惯了不去强烈表达自己的意见，否则我会更加难堪。我以前试过，都是以给自己难堪而结束，所以最后我离开了他，但我是很难过的，难过并不是因为他的戏谑，而是我喜欢的人。
现在，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可他已经来了，就站在门口。
“我在街上看到你，喊你名字，你怎么像个聋子一样啊？”
“我没听到！”
“是不是家里藏了人，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没有。”
“少骗人了，你小子一直很猥琐，闷骚，怎么会耐得住寂寞，小心我告诉你的小心肝！”
他说罢，站在门边贱笑了起来，整个楼道里回响着非常不和谐的声音。我全身不由得颤抖，很久没有听到楼道里的声音，没想到竟是这么奇怪。我怕会被楼里别人怪罪指责，赶紧让他进来，很轻地关上了门。
他进来四处打量，貌似在找一个令他快乐的东西。我从冰箱拿来牛奶，给他倒了一杯，虽然我知道这不合适，但我只有牛奶。
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坐了下来，看着我倒牛奶，我以为他又要戏谑我，可他一脸兴奋地说：“我要和小素下个月结婚了！”
我听到他说要结婚，先是愣了一秒，然后，笑了笑回应他：“很好啊，祝福你们！”说罢，我拿起放在桌上刚倒牛奶的瓶子，咕咕噜噜喝了起来，看着瓶子里的牛奶慢慢变少，嘴角边溢出许多来不及喝下去的牛奶，我感到好可惜。
我看着瓶子里纯白色的牛奶，陷入到过去的妄想之中。自从认识小素以来，我一直都不敢约她，因为我的朋友时刻关注着我的动向。有一次，我碰巧遇到小素，和她同行了一段不长的路，在那时我发现，小素竟然是那么美丽善良，自己一下子被她所吸引。可我的朋友们知道后，开始各种地戏谑，在单身的人眼里我就是他们可以戏谑的对象。我试着跟他们解释，这反而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笑我，因此我完全丧失了勇气，我只能躲藏，偷偷地喜欢她。
当我第一次给她写信时，很紧张，连笔都拿不稳，虽然想努力把信写好，可是越写越乱，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写了什么。后来，信倒是寄给个她，但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然而我一直在苦等，我不希望这是一个错误……
“你这么喜欢喝奶，难道缺少母爱吗？”
我被他打断了，才发现瓶子里的牛奶早已喝光了，只有空瓶子，还有嘴角上留着的一道道奶渍。我赶紧把瓶子从嘴上拿了下来，看着朋友满脸地嘲笑。
“别怕兄弟，等小素有孩子了，也让你尝尝母爱”
他说着把我给他倒的那杯牛奶递给我，我接过杯子朝门口扔了过去，听到杯子撞碎的声音，我的心也碎了。看着门上流下来的一道道乳白色的液体，我有那么一刹那以为那是小素的乳液。我转过身，走到窗户边，眼泪很软弱地流了下来，难道我不下流，我不无耻吗？
我听到身后传来他说的笑话，还有那尖声刺耳地笑声。我看着楼下，骂该死的牛奶，这次喝了那么多，竟然没有上厕所的欲望。我伏在窗户上，眼里都是楼下那讨厌的保安的影子，心里十分气愤，这家伙就不能老实地待会儿吗？总转来转去的，小区安静的要死，连个苍蝇飞进来都能听到，难道还需要他瞎转煞风景。
不知过了多久，我呆在窗户边完全忘记了时间，身后早已没有任何声响，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也不知道留下了什么话。可那又怎么样，其实现在我根本不在乎他说过什么，或者戏谑过我什么，我完全不在乎。我想等，等楼下有人出现，那个人会向我招手，对我报以微笑，很高兴地告诉我，你等的人会来的。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见到了小素。她跟那天和我一起散步时的模样丝毫不差，那样令我着迷，但她的眼神很忧郁，似乎很不开心。可是我无法开口问她，因为我的嘴纵然如何努力，都无法张开，所以我满含悲哀地望着她，直到她离开消失。
早上醒来，我没有穿衣洗脸，静静地坐在椅子里，想起给小素写的情书。虽然具体内容已经忘记了，但我记得信里的一首诗，因为那首诗是信里唯一清楚有序的东西，其他的都写得很混乱，我都不知道自己都写什么，可那首诗仍然清楚的记得：
我遇见你了，在
一条陌生的路上
你忧郁地看着我
露出苦涩地微笑
摆了摆手，便消失了
你的孤独没有消失
留在了我身上
迎着黄昏寂寞的灯火下
我离不开你
我遇见你了，在
一个熟悉的梦里
你像个孩子那样快乐
吵嚷着要跳舞
在令人眼花缭乱地舞步里
我像呼吸那样消失了
我的快乐没有消失
留在了梦里
在阳光灿烂的早晨
我离不开你
我总是离不开你
无论真实，还是虚假
无论喜欢，还是讨厌
无论开心，还是痛苦
我的名字已经写在了你的故事里
这是我的意义所在
也是离不开你的缘由
……
这首诗我想了很久，每个字每个词都让我花费了好长时间，好在最后写了出来，可是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看，也不清楚她有没有把信能够完整读下去，心里面一点儿也没有底，但我一直说服自己她一定看了。
虽然小素一直都没有给我回信，可我始终都没有灰心，只要工作结束回家，我都时不时地透过窗户，看看楼下，看有没有人在等我，但实际上都是妄想的，根本没有人来找过我。
有一天早晨，我跑下楼，没有再看到保安那张讨厌的脸，也没有人再问我在干什么，即使是站在楼下张望了很久，也没有人搭理我。突然我感觉到失去的那种空虚感，正把自己内心变得无限扩大，仅有那么一丝一缕地哭声，在回荡和踌躇。
当我再站在窗边时，我知道自己现在连个讨厌的人也没有，楼下再也没有人影了，难道我真的讨厌保安吗？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拿起牛奶，现在无论我喝多少，也不愿意上厕所，我又放下牛奶，转过身来继续看着楼下，等待！等待！
突然有一天，当我起床刚睁开眼，就揉着腥松的眼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我习惯性地朝楼下看去，奇怪的是竟然看到有人在朝楼上招手。我心不由跳了一阵，再揉了揉眼，仔细看了看，果然有人在招手。我开心极了，来不及换衣服，穿着睡衣跑向楼下。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楼下，向那个挥手的人跑去，并不停地向他喊：我来了…我来了…那人先是朝我看了一下，接着又向楼上继续挥手，根本没理睬我。我跑到他跟前，笑着说：别挥手了，我来了啊！那人放下手，看着我一脸惊讶，然后，冷笑了一声，骂了一句：神经病！接着又向楼上挥手，不再理我。
我在他身边呆呆站了许久，楼上下来了一个人，是一个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那人停下挥手，笑着揽起小姑娘的细腰，埋怨她太迟了，小姑娘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那人怀里钻，并不停的向那人撒娇，他们两人互相搂着对方一起走出了小区。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直至感到身上有些冷，打了一个喷嚏，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衣，又赶紧跑上楼去。
在上楼的时候，我眯着眼，正在为上楼是否要喝牛奶而考虑，当我打开冰箱时，发现牛奶早就没有了。我颓废坐在椅子里，问自己是否真的那么喜欢喝牛奶，不可否认，对我而言，喝牛奶并不是因为喜欢牛奶，而是我想喝牛奶来忘掉那些失落感，理论上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可是自从离开朋友，在这里喝牛奶开始，我觉得很有效，所以一直喝，现在突然发现喝牛奶好像没有任何用，我是否要去买，坐在椅子里犹豫。
我还没想清楚牛奶的问题，传达室里竟然给我打电话。这是第一次，我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起电话，激动地听电话里的消息，心里面想起好多画面：当我来到楼下，看到小素一脸的忧愁，她告诉我，她不想和我朋友结婚，她喜欢我，也告诉我，我的信她仔仔细细看了，而且她还告诉我，她很喜欢那首诗，我看着她美丽的脸庞，喜极而泣，把她抱进怀里，久久不肯放开……
电话那头早已经说完挂掉了，传来嘟嘟声，我只记得电话那边仅仅说了要我下来取东西。我缓缓放下电话，愣了半秒，然后出门下楼。
来到传达室边，里面的人递给我一个请帖。打开来看是我朋友的喜帖，我顿时心里一紧，无比难受。
我又要从楼下赶到楼上，每迈上一阶楼梯，我都有些恍惚，每天都这样重复的上下，我丝毫都没有任何的期待。脚步沉默寡言，跟楼里的那些默默无声的一切一样，习惯了这种寂寞无声的生活。所谓的不放弃，那也是愿意寂寞的另一种理由，面对的勇气始终不曾爆发过。
我安安静静地走进房里，把请帖一扔，走回床边，倒在床里，埋头陷进床里，想今天是周末，应该没有什么事了，不如烂在床里。
在被子里面我没有睡意，裹住头的被子让我呼吸渐渐有些困难，不过很快适应了。被子里面昏暗，我不愿闭着眼，睡意早已没有了，一闭上眼脑海里是小素那张脸，还有朋友的那可恶笑容，所以看着被子里的昏暗，加上沉重的呼吸，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发酵！
那可能是我的孤独，具有很美妙的形体。我在被窝里看到很美妙的色彩，它们将我包围，那些孤独的美丽色彩，都有不同的形体，它们像极了一个个精灵，来回在我身边环绕。它们很漂亮，色彩亮丽，还有不同的各种姿势，有坐着的，有跳着的，有跑着的。我不知道它们要干什么，渐渐地我看不清了，我面前的那些色彩开始浑浊，一切突然变得很疯狂，许多我不愿记起的事情，接踵而来，讨厌地玩笑还有笑声，更可怕的是，小素的画面不断重复，我深感绝望，顿时，有些呼吸困难，陷入到死一样地挣扎中……
在我朋友结婚的那天，我还是去了，虽然不是很情愿，但我至少见到了小素，她真的很美丽，我嫉妒那个朋友，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朋友在酒席间向宾客们面前朗诵了一首诗，我越听越熟悉，当他念出“我总是离不开你！”的时候，自己没有听错，那是我写给小素的诗，现在竟然成了他的。他朗诵完，宾客们热烈的鼓掌，纷纷赞叹他的才华，而我终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眼泪唰唰地落了下来。
在我写完信的那晚，我很晚才回宿舍。来到宿舍把信小心翼翼塞到床底，朋友问我神经兮兮地藏什么东西，我搪塞解释说袜子，然后，他竟然睡了，没有戏谑我。可能是很晚了吧！我已经完全被信所带来的妄想所支配，根本没有在意自己所编的谎话是多么的可笑！也许是他在我出去的时候，偷看了信里面的内容，并且还把我名字给偷偷改了。这样第二天，我成了给他送情书的了，这也很好解释了为什么小素会和他结婚。
我愤怒极了，想抄起桌上的杯子，向他那张可恶的脸甩去，可是看到小素高兴幸福的样子，我放弃了这种念头，因为自己不想让她难过。于是，我听着朋友虚构的故事，看着小素的笑脸，心慢慢开始平静，内心地愤怒慢慢消失，我也一点点笑了起来，最后，笑得很大声。但谁都不在意，在这喜庆的氛围里，笑是最正常的了。纵然我笑得那么大声，小素和朋友都没注意到我，就连我离开也没注意到我。
我以前也是一直站在窗口边往外看的，朋友总笑我傻，还跟我开各种玩笑，但我没有放弃，我知道小素还没有给自己回复，我仍需要等待。那时候，楼下没有讨厌的保安，人也很多，有男的，还有女的，无论是在楼上，还是在楼下，都很热闹，而我也心怀希望。现在，我同样站在窗口边往楼下看，同样看到很多人，这座楼终于不再那么冷清了。我看到楼下许多匆匆忙忙的人，他们进进出出，突然变得好虔诚，仿佛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过，他们的脸显得很紧张，貌似在掩饰什么他们不愿相信的事实。
在那些人中，我竟然也看到了小素，她看起来很伤心，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以为是在做梦，揉了揉眼睛，欣喜地发现，这是真的。我高兴极了，但没有立即跑下去，因为我看到小素的同时，也看到了朋友。
她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呢？难道是因为我没有从楼上下来？可是她一直往旁边的急救车看，没有往楼上看过一眼，难道是因为她的某个重要的人在急救车里？
那个对她重要的人是谁？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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