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逆水行舟

作者: 随风似水 | 来源:发表于2023-07-01 12:01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 之 [ 女性力量 ]

    我奶奶失踪二十五年了,那年她六十八岁,家里人都认为她跳了老家的虹江河。许多年来,我都不敢从那条河上过。

    二十五年前深秋飘着细雨的那个清晨,奶奶对小叔说:“去河边走走,不用等我回来吃饭。”

    那天,奶奶穿着深蓝色的毛料短大衣、黑色裤子、灰色布鞋,身材瘦小,头发花白。这是当年寻人启事上的内容,奶奶就穿这身衣服离开了我们,后来有人说看见她在虹江河边转了很长时间。

    那年夏天,母亲陪奶奶去医院,诊断出阿尔茨海默症。我们终于知道奶奶为什么一过六十岁就健忘得厉害。医生只对母亲讲了这种病发展下去的严重后果。

    我对奶奶的怨怒是在她失踪后才慢慢释然。

    我读高中时,有一段时间住在奶奶城里的家。她偶有在家,大部分时间住在隆德镇老家,有时也在其他子女家小住。外婆说她属兔,在家待不住。

    高二临近暑假的一个下午,我在学校操场上体育课,远远地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妇人走向操场。我不禁转过脸去又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那人越走越近,正是奶奶。但见她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穿着一件洗着泛白的蓝灰色上衣,疾步而来,我赶紧迎上,生怕同学看见。奶奶的脸成紫红色,额头渗着汗水。

    “拿出来,快给我。”奶奶看见迎面而来的我,劈头就问。

    “什么,拿什么?”我完全茫然。

    “你要不拿出来,我就到你班主任、校长那里告你。”奶奶的嘴哆嗦着,眼睛似乎可喷出火来,绝不是开玩笑。

    然而我的确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她气急败坏扭曲的脸,更是被她的话吓住了,心里生出一阵厌恶。奶奶语无伦次重复着“拿出来,交出来”。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她认为我偷了她的存折。我赌咒发誓说没有拿,她不相信,还一遍一遍说要告诉我的老师、校长。见我不理她,只得悻悻走了。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慢慢远去,我缓了一口气又渐生恐惧,如果她真去校长那里,我如何说得清,老师、同学以后如何看我。“小偷”,脑里一出现这个词就生出恐怖,那恐惧越来越大,压得我喘不过气。那个远去的背影是奶奶吗?她像是被人蛊惑,那张扭曲的脸完全是个陌生人。

    晚上回家对父母说了此事,父母当然相信我,认为奶奶糊涂,自己忘了放在哪里了。翌日我还要期末考试,根本复习不进去。岂知,我们全家准备洗漱了,奶奶遽然闯了进来。她站在客厅中间,铁青着脸、一头汗水、屋顶的灯光印在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是从黑暗中走到有光的地方尚不适应,眼睛眯缝着。母亲让她坐到沙发上,倒水给她,她不喝,只重复一句话,“拿出来。”声音嘶哑。

    父母劝她回去好好找找,我是绝对不可能拿的。奶奶摔门而去。我家住在市郊的学校,距离奶奶城里的家十几公里,那时早已没有班车,她是怎样在深夜里赶到我家又赶回去,不得而知。

    奶奶的存折被小叔在她的床垫下找到了。

    几天后的中午,我正在学校食堂排队买饭,又看见奶奶朝我走来,真恨不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奶奶拿了10元钱塞给我,我坚决不要,当时真有一种把钱撕了扔给她的冲动。她一直拿着那张10元钞票不走,周围全是同学,我们僵持着。我买完饭菜,仍然不理她。奶奶一直跟着我,走在我后面,小声说:“你喜欢什么东西,我送你。”

    我讨厌也害怕被同学看见这一幕,遂往校门外走去,奶奶就在后面跟着我,走到街上,她又要买零食给我,我更是加快脚步。她带着小跑紧跟我。我那时已比她高出许多,看她更瘦更矮了,灰白有些凌乱的头发显得她愈加苍老、憔悴,那件灰蓝色外衣也不知穿了多少年,走在人群中旋即被淹没。她原本经常染发,穿戴整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邋遢了。我不禁放慢脚步,她跟了上来。我不跟她讲话,她也不再说什么,我们就那样一前一后走着。走进新华书店,我取出一本《雪莱诗集》,她忙拿去付了款。走出书店,我匆忙赶回学校,奶奶旋即消失在人群中。

    从那后,奶奶很少在我家长住,更多住在隆德镇老屋,与小叔一家生活。

    我是外婆带大的,奶奶到我家就像客人,我也把她当客人。儿时,很喜欢家里来客人,也欢喜奶奶来。奶奶来时,会给我们带点水果、点心,我总是缠着她讲那些陈年往事。

    民国十八年出生的奶奶没有缠过足,上过教会女子中学。她每次从我家走后,外婆就要讲她的笑话。

    外婆讲奶奶早上起来往头上抹酱油一事,每讲一次就会笑得直不起腰来。一天清晨起来早了,黑灯瞎火,奶奶差点把酱油当香油往头上抹,幸亏外婆眼疾手快。那时,奶奶腰杆挺得笔直,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染得乌黑锃亮。虽说身材瘦小,看起来却比同龄人年轻。

    外婆不识字,两人很难说到一块。外婆在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奶奶闲来无事,只能看书。翻来翻去还是《红楼梦》。

    “《红楼梦》里,你最喜欢谁?”那时,我刚上初中,刚开始看《红楼梦》。

    “王熙凤,那么年轻,管那样一大家子,了不起。”

    “你年轻时不也管家吗?”

    “那不能比,也不容易呀。”奶奶只要一听我提到她的往事,骤然兴奋起来,又开始讲她的奋斗史、辛酸史。我是个好听众,边听边问,啧啧称奇。越是这样,她越兴奋,竟可以把《桃花源记》全文背下来。我奇怪她把陈年往事记得清清楚楚,眼下的事却转瞬就忘。

    奶奶不是出生于大户人家、也非书香门第,家里有一个纸铺、一个绸铺、乡下还有田地。纸铺开得兴兴隆隆,伙计、佣人倒也不少。在隆德镇,白家可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

    曾祖母生奶奶时已35岁,虽说是女孩,但父母对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仍宠爱有加,小名洁云。翌年又添了小一岁的弟弟,父母也丝毫未减对她的宠爱,大小姐脾气自然养成。奶奶就这样由着性子长大了。

    到了上学年龄,父母舍不得孩子到学校,请来先生到家里教姐弟俩。上了三年私塾后,曾祖父要送舅公到外面上学,不想让奶奶去。奶奶性子烈,起初,大家都瞒着她。

    那日,奶奶偷听到家里两个佣人的对话。年长的林妈说:“太太说不让大小姐读书了,好早点帮家里做事。大小姐要再念下去还不晓得将来有多厉害,迟早也是要嫁人的,倒是少爷该多读些书,以后这个家还不是靠他。”

    年轻一些的吴妈说:“少爷当家好,脾气好,不像小姐牙尖嘴利。”

    奶奶听了这话跑到曾祖母面前大哭:“为啥女子就不能上中学,小弟要上多久学我就要上多久,他上大学我也要上。”

    曾祖母摇摇头说:"这事是你爸决定的,求我也没用。我没上过学,现在不也过得好嘛。”

    “我不要像你,什么都要听爸的。”

    “就不该让你上那几年学,心都上野了。”曾祖母不再理奶奶。

    奶奶跑到曾祖父面前,没有哭闹,跪下说:“爸,让我也出去读书吧!读好了,以后帮你做生意。”

    曾祖父不看奶奶,望着窗外说:“你起来吧!也让你念了三年书,现在能写会算,比你弟弟强,也可以帮你妈管家了。”

    奶奶见曾祖父没有松口的意思,知道多说无用,心先凉了半截。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夏天刚走,一场雨转瞬就到了秋。晚上雨又下猛了,肚子饿得慌,眼泪再也忍不住。心想让雨淋死算了,吓吓他们。她让舅公悄悄拿来食物,又让他放出口风,说自己要跳河。

    已是初秋,河水凉了下来。奶奶算好时间跑到镇上不远的虹江河,往水里慢慢走去,她不会游泳,走得很小心,还是不慎被河里的石头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水里。冰凉的河水打湿了旗袍,雨居然又要来了,几片梧桐叶吹到水面,泪水汹涌而至。爸妈怎么还不来呀!就这样死了,让他们后悔吧。不行,13岁的奶奶打了个冷战,可不能就这样死了。她刚准备往回走,就见曾祖母带着一帮佣人哭着嚷着奔了过来。回去后,曾祖父很长一段时间不理她,书却读了下去,上了市里的教会女子中学。

    进了中学,曾祖父有意把生意上的事讲给姐弟俩,舅公只是听着,奶奶总是问,对生意上和家里的一些事情,她自以为懂了不少。曾祖父总叹奶奶是女儿身。

    奶奶在教会女子中学尚未毕业,曾祖父病故。奶奶知道自己的书读到尽头了。她对曾祖母道:“我不上学了,以后帮你打理这个家,让小弟上大学,以后这个家还得靠他。”

    曾祖母叹口气道:“你早就该不读了,帮帮你爸,他也不会这么辛苦,这么早就走了……”

    奶奶见曾祖母又在落泪,把要溢出眼眶的泪拼命忍回去。送走正在上学的舅公,便接手了纸铺和绸铺。那年,奶奶未满16岁。多病的曾祖母偶有过问一下,多是奶奶拿主意。

    曾祖父在世时有两个得力的老伙计,一个负责纸铺,另一个负责绸铺。他们原以为舅公管家,岂知是奶奶,只怪曾祖母糊涂。奶奶对那两个跟父亲年纪相仿的老伙计一直看不顺眼,最不能忍受父亲一走,二人把铺子当成自家的,却又不能马上撵他们走,许多事还得依仗他们。奶奶庆幸这些年虽说在外上学,但总是留心铺子里的事,曾祖父每次跟舅公讲生意上的事时,她总是留心听,舅公则一点兴趣也没有。曾祖父总说姐弟俩该换一换。

    奶奶首先到账房查账。岂知,两个铺子都有问题,还未等奶奶想出对策,负责绸铺的袁仁杰就卷款逃走了,另两个绸铺帮忙的小伙计一见袁仁杰跑了,他们又将绸铺再洗劫一番,也逃了。绸铺还有不少账未收回。奶奶也不跟曾祖母商量,直接把绸铺剩下的东西卖了,曾祖父一生心血一半没了。

    只剩下纸铺。原先家里伙计加佣人有三十多人,绸铺一倒,只剩二十来人。曾祖母天天以泪洗面,舅公像没事一样继续上学。奶奶嫌人多开销大,以账目不清为由撵走了原先管纸铺的章立德。章立德走时发狠道:“你这个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将来有你吃苦的时候!”

    奶奶接连又辞退了一些伙计和佣人。纸铺的账自己管。家里只剩一个纸铺和乡下两亩薄田,剩下8个伙计3个佣人。又一个月,又有3个伙计离开。

    奶奶开始立规矩,主仆、伙计共11个人的家,每个人都有明确分工。曾母亲管理家务,家里剩下的两个佣人也是以前用惯了的,曾祖母比从前闲了许多,每日的吃喝都得算着花,想想就要落泪。舅公只管读书,回家后也不喜欢过问家里的事,书房门一关,继续看他的书。

    奶奶撑了两年。光景虽说比曾祖父当家时差了许多,靠着纸铺也可维持11个人的花销与舅公的学费。奶奶天天忙里忙外,算账收账,连采购她也要跟着伙计去。伙计、佣人有些怕她,遇到私事,总跟曾祖母告假。街坊邻居偷偷说这女子厉害,将来不知要嫁个什么样的人。

    奶奶18岁了,也有人来提亲,她总是推脱。得知舅公考上大学的消息,奶奶向曾祖父的牌位拜了又拜道:“爸,小第考上大学了,白家第一个大学生,学的是财务,将来我们白家一定会发起来的。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念完大学。”

    那日夜里,奶奶怎么也无法入睡。房间里只剩一本《红楼梦》。宝玉中了状元,贾政还在,全家高兴为他送行。舅公自然不会出家,然而……舅公那副事不关已,总是无表情的脸让奶奶不禁打个寒颤,倏然想到教会中学同学梅影的哥哥梅淙,为数不多的几封通信曾让她多少的夜晚难眠呀!蓝幽幽的月光映在“黛玉焚稿”那一页,奶奶是喜欢熙凤的,熙凤当然不会焚书。梦中醒来,又下起雨,梧桐作响,想起梦中情景,不禁心悸。奶奶仿佛走在大学校园里,突然下雨了,雨中狂奔,看见梅淙同一女子打着一把伞在悠悠漫步,赶紧往回跑,跑到一个水坑前,眼看就要掉下去,奶奶骤然惊醒。雨越下越大,睁眼到天明。

    舅公上大学走了。曾祖母向奶奶道:“你也18岁了,该找个婆家了。”

    奶奶道:“现在家里刚好一点,我还琢磨把绸铺赎回来,等小弟大学毕业后刚好。”

    曾祖母原本也不想提这事,无奈一些邻居总在耳边念叨,说是奶奶这么大了该说婆家了。曾祖母怕别人说自己不关心女儿,也不知奶奶的心思。听奶奶这么一说,倒也放了心。

    奶奶一门心思琢磨赎回绸铺的事。恍惚又看到曾祖父在世时的光景,甚至更好。她要恢复白家昔日的风光,开创自己的新世纪。

    奶奶决心要将绸铺重新办起来,却在舅公离家上大学的头天晚上,大火烧了纸铺。守夜的伙计抽大烟不慎引起,事后吓得逃了。

    纸铺没了,所幸,没人受伤,家总算保住。奶奶将大部分伙计与佣人打发走,只留下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多婆婆。付完伙计和佣人工钱,曾祖母几乎白了头,奶奶觉得自己骤然老了十岁。

    曾祖母流着泪对奶奶道:“前日开饭馆的李家婶子又来提亲,不嫌咱家现在穷了,你好好想想吧。你弟弟还是要把书念下去。”

    奶奶听到曾祖母几乎哀求的声音,心沉了下去,皱着眉道:“就让弟弟把书念下去,以后白家还要靠他。我已给重庆开绸庄的二叔写了信,他同意让我明年开春过去,以后赚了钱,我要把纸铺重新开起来,不能让爸一生的心血毁在我们手里。”

    曾祖母蓦然红了眼眶,哽咽道:“你就这么想离开这个家?女人还是嫁个靠得住的男人要紧,挣钱是男人的事。”

    奶奶最听不得这个,“为什么女人非要嫁个男人才能活下去,我也能挣钱养家。”

    春天到底来了。奶奶将头发剪短烫了流行的卷发,穿着最喜欢的那件墨绿底色印着暗红小花的旗袍,请人为自己画了一幅像。画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许多,烫得过于齐整的头发像是假发,却是成熟美丽的。一双眼睛如烟似雾,一丝倦怠,些许沧桑,奶奶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抑或画师有意为之,但她喜欢这幅画像,比以后拍的任何一张照片都喜欢,一生中唯一的画像,一生中最美的年华。

    早春,寒凉。出发那个清晨,曾祖母和多婆婆把奶奶送到码头。望着一望无垠的虹江河水,奶奶少了先前的兴奋,隐隐生出一丝不安。穿着淡绿色薄棉旗袍的奶奶站在船上,任风吹乱新烫的发,薄薄的阳光斜斜印在脸上,奶奶依然感到冷。

    重庆就在前方,过了虹江河,就是另一个世界。望着滔滔河水,奶奶给自己改名白凌云。白凌云要开创自己的新世纪,一颗心随着河水翻滚着。

    河风习习,太阳到底出来了。

    重庆到了。奶奶虽感疲乏,却未晕船。 正午后,太阳冲破云层露出整张脸。春天的路上,桃花盛开,在阳光中透着金粉,放眼望去,粉红一片,像粉的绸;垂柳青青,似穿着绿缎子长裙刚沐浴出来的桃花仙子。一匹一匹绸缎在奶奶眼前飞舞,欲揽住,却又似五彩缤纷挂在天边的云。

    奶奶带了钱准备入股二叔的绸庄,二叔却迟迟不提入股一事,只让让她先跟着绸庄的伙计做事,熟悉一下,年底会考虑。

    一天、 十天、一月、三月过去了,奶奶仍跟着伙计转,活虽不多却没有工钱,奶奶再问二叔入股的事,二叔只说先做事,不急。二叔做不了主,奶奶一想到二婶那张冰冷的脸,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就恨不能远远躲开。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真是一天也不想过,然而绝不能这样回去,奶奶仍怀着一丝重开纸铺的渺茫希望焦灼等待着。

    甄传运就是在这时走进奶奶的生活。七月的重庆酷暑难耐,终于盼来一场大雨。那天,奶奶在铺子里帮着卖布,雨天客人自然少,传运几乎是跑进铺子,夏天的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没多大工夫,雨便停了。传运却并不着急走,他挑了几匹绸缎向奶奶询问价格,问完价格又让推荐几款花色,说是给母亲买。凌云认真帮他选了几款素净的花色,只见他像抚摸婴儿面颊一般一边轻轻地抚摸那些绸缎一边问:“你不是本地人吧?”

    “是,哦,不是。”奶奶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父亲是重庆长大的,小时候跟父亲来过这里。

    “来重庆多久了?”传运又问。

    奶奶虽觉得这人刨根问底有些奇怪,还是如实回答他。没几句话,传运就大致知道奶奶的情况。翌日,传运又来了,说是昨天没带钱,现在要把看中的布料买了。第三天还来,让奶奶再给他挑一款布料给妹妹做旗袍。

    “我又不知道你妹妹喜欢什么花色,怎么选呀?”奶奶笑着说。

    “按你喜欢的挑,你喜欢她也会喜欢。”奶奶看传运盯着布料,却仿佛透过布料看她。奶奶想着第四天要再来就奇了,第四天没来,第五天也没来,接下来好些天也没见他的人影,奶奶也渐渐不再往心上去。

    入股的事越来越渺茫,奶奶后悔不该把那一部分钱交给二叔,又思忖二叔是不是嫌太少不肯让她入股,但他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呀。小时候,二叔待她和舅公也是好的,曾父亲也说过他跟二弟很亲。

    立秋之日,总算下雨了,骤然退了凉,铺子外的梧桐被雨淋得飒飒作响,一阵风吹来,奶奶不禁打了个寒颤,曾祖父去世那年秋天总是下雨,那么多的水也浇不灭后面那场大火,跟眼泪一样流得再多也无用。奶奶在父亲去世后暗暗发誓不再让自己流泪,那场大火也未掉一滴泪,这场雨却让她湿了眼眶,欲将泪水吞回去,眼泪却不断往外流,顾不得外面下着雨,只是不想让铺子里的人看到自己的泪水,却浑然不觉不带伞更能引发别人的诧异。

    奶奶不知往哪儿跑,这铺子在山坡上,只顾一路往坡下跑。雨虽不大却也足以打湿衣裳,奶奶穿的淡紫印着浅黄圆点的绸缎旗袍紧贴在身上,方想起没带伞,正想着找个地方躲雨,却看见一个男人迎面走来,竟是传运,奶奶本能往回走。

    “大小姐。”传运追了上来。

    许久没人这样叫自己了,奶奶停住脚步,恨泪水不争气,也恨这个人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传运不大的伞几乎罩在奶奶头上。奶奶只知道传运也不是本地人,在重庆与几个人合伙做黄金生意。她隐隐感到这个人是靠得住的,有这么一位大哥该多好,想到舅公的懦弱,奶奶不由皱了眉。

    传运劝奶奶道:“你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他们是不会让你入股的,你倒是应该问他们要工钱,拿到钱就离开。”

    奶奶还在琢磨怎样去要自己的工钱,再次提入股的事,没想到那么快就把她推到去与留的峰口浪尖。

    中秋那晚,没有月亮。奶奶正准备给曾祖母写封信,就听见二婶的声音。

    “云儿,干嘛昵?今天过节,换件衣服,晚上有客人来。”

    连母亲也很少这样叫自己,父亲高兴时会这样,一丝暖意袭了上来。奶奶换了件平时很少穿,二婶挑的布料做的黑底红花旗袍,扭扭捏捏走出来。只见客厅坐着一个矮胖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似乎跟二叔二婶很熟。奶奶感到那人不断打量自己,委实厌烦,饭桌上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奶奶担心的事很快发生了。当二婶问奶奶对那位客人的印象时,奶奶露出厌恶的表情。

    二婶冷笑道:“还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呀,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开着药铺,可比我们这个铺子大多了,刚死了老婆,只有一个7岁的儿子,你嫁过去只有享福。”

    “我现在不考虑结婚的事,就算要嫁,也不会给别人做填房。”奶奶声音不高,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迸出。

    “你还想怎么?拿来那点钱早被你吃光穿光用光了,我们不能这样白白养着你,再说这也是你妈的意思。”

    “我妈的意思?”奶奶愕然。

    “是呀,你妈同意你一个大姑娘跑那么远到我们这来,还不是让我们给你寻个好人家。做事是假,嫁人是真。”二婶瞥了一眼奶奶道。

    天哪,母亲真会这样?当初,母亲同意到重庆找二叔,还拿了一笔钱,难道只为找个人嫁了,又何必跑这么远,吃这些苦。这里待不下去了,家也回不去,想到那个矮胖的谢顶男人,只有逃!再不想看到这些人,什么入股呀,重振家业呀都是空,只有兜里剩下的这些钱是真的。“做事是假,嫁人是真。”二婶这句话不断在奶奶脑中闪现,眼前一片空白,自己就要晕过去了。

    奶奶不知不觉走到江边,轮船呼呼开过来开过去,不管什么船不管去哪里,只要能带走她就好。绿色旗袍像一朵浪花激起的涟漪,旋即将被江水淹没。一艘拉煤的船突然开过来,奶奶拼命往岸上跑,她不想死、不能死!

    江上又起雾了,奶奶连大哭一场的力气也没有。既然不死就得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当甄传运看到浑身湿漉漉的奶奶出现在他面前时并未露出惊讶的神情。

    传运,也是我的祖父,向奶奶求婚时,已是秋天。没有婚礼,祖父只简单请几个朋友吃了顿饭。二叔一家是彻底得罪了,奶奶给曾祖母也只写了信,通知结婚之事。曾祖母没有回信。祖父的父母也未从老家赶过来。奶奶觉得他俩就像私奔,却又没有私奔的惊心动魄、心潮澎湃,一切来得突然又仿佛水到渠成。

    奶奶烫过的卷发也长长了,刚好梳成一个髻。那天晚上,她穿了件蓝底红点的棉布旗袍,绿盈盈的月光映在脸上、衣上,脸上的红晕、旗袍上的红色圆点褪了色,祖父的脸在月下泛起一丝青灰。

    “放心,我以后一定会给你补办一个婚礼。”祖父道。

    婚后不久,祖父生意破产,奶奶刚好怀上我父亲,曾祖母传话,舅公要结婚了。祖父让奶奶回去待产,刚好参加舅公的婚礼。

    曾祖母一到冬天就犯哮喘,奶奶回来时她正犯病,看着大着肚子的奶奶边喘边道:“女人挣钱是假,嫁人才是真,只是你嫁的这个男人哟……”

    奶奶不等曾祖母说下去便躲开,娘家是不能长住了。待我父亲出生后,奶奶便带着父亲与保姆多婆婆赶往重庆。

    奶奶本想给祖父一个惊喜,却是祖父给奶奶一个惊吓。待奶奶一行三人风尘仆仆赶到重庆的家时,尚未进门便听到小孩的喧哗声,奶奶狐疑地推开门,只见屋里一个比自己年长一点的女人和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孩子同祖父一起吃饭。祖父惊慌站起来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的家,想啥时候回就啥时候回啊。”奶奶涨红脸厉声道。

    屋里的小孩嚷着:“我还要吃肉肉。”

    “让你爸给你夹。”那女人望着祖父对那孩子说。

    奶奶旋即抱着我父亲冲出家门。走在街上,眼泪潮水般涌上来,我父亲嚷着要多婆婆。奶奶只管匆匆往前走,街上一张张陌生的脸走过来飘过去,那种走投无路的孤独感比从二叔家冲出来更甚,更用力拽着我父亲的手。我父亲挣脱奶奶的手,叫着多婆婆,只见一个人影往她这边跑来,正是多婆婆。多婆婆喘着气道:“大小姐,姑爷让我叫你回去。”

    “要回你回,有我没她,有她没我。”奶奶嚷道。

    “你带着个孩子往哪去呀?姑爷说他会把那母子俩送回乡下,你回去还不是跟从前一样。”

    奶奶把父亲更紧搂在怀中道:“一样,怎么可能一样,这个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待了,就是要饭也不回去。”

    奶奶连夜带着我父亲、多婆婆离开重庆,回到隆德镇所在的阳江市,没有回曾祖母家。在报纸上登了离婚启事,从此,与祖父再无相见。

    奶奶从牙缝里攒下来的金银细软,没想到这么快就大派用场。只身到重庆后,奶奶便养成了攒钱的习惯,无论日子多艰难,她都会悄悄攒一点钱,偷偷藏起来。

    奶奶在阳江市租了间房,半年后谋到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虽说工资微薄,也能维持三个人的生计。

    在未找到工作的那年春天一个下午,奶奶在家门口带我父亲晒太阳,捧着《红楼梦》看,远远看见一位穿着解放军制服的女人走过来指着奶奶看的《红楼梦》说:“你这么一个有文化的人,待在家里看孩子太可惜了,到我们部队来吧,咱们部队正缺有文化的人。”

    奶奶像找到知音一般,同女解放军说起自己是那所学校毕业的,就是想出去找工作。她喋喋不休诉说着,仿佛要把这些年的苦闷一股脑儿道出来,女解放军不得不打断她的话,说自己还有事,等想好了来找她,留下地址匆匆走了。女解放军走了许久,奶奶还未回过神。很长一段时间,奶奶不敢往女解放军走的地方望,也不敢看她给的地址,那个写着地址的纸条她一直小心翼翼收藏着。

    奶奶应聘的那所小学离她的租房有点远,学校给她分配了一间小寝室,天气不好时,她才暂住一晚。

    那年秋,淅淅沥沥的雨缠绵好几天。那天快放学时,天色骤然黯下来,奶奶早上出门时没带伞,只好住学校。那是间不到十平米的屋子,原是一间堆杂货的地方。床是用几张课桌临时拼得。一阵风吹开了原本就关不紧的窗户,奶奶欲重新扣上插销,听见敲门声,心不由一紧。“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是我,雨下大了,我来看看你。”一个男人的声音。

    奶奶听出是副校长的声音,她犹豫着要不要开门,风又吹开了窗户,啪啪直响。

    “我来给你修一下窗户,这么大的雨,你晚上咋睡哟。”

    奶奶只得开了门。副校长拿着雨伞走了进来,不多的几根头发湿漉漉紧紧贴着看得见大半边头皮的脑袋,眼镜片上也是水,不知怎么打的伞。他真把窗户修好关上了。屋里几乎听不到雨声,副校长东拉西扯,坐在床前半天没有要走的意思。奶奶开始暗示他,没有动静,只能直说:“时间不早了,董校长,你赶紧回去吧,我明天一早还有课。”

    董校长突然站起来搂住奶奶,凑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今晚不走了,陪你睡。”

    “啪”一声,奶奶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一巴掌已扇到董校长脸上,眼镜也抖落在地。趁着董校长找眼镜的一瞬,奶奶用力把他推出了门外,慌忙扣上插销。

    良久,外面传来远去的脚步声,奶奶还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小屋太静了,静得让她害怕。被雨浸湿墙上的花纹像是张牙舞爪的妖怪,奶奶忍不住打开窗。一股凉气骤然袭来,雨中梧桐听来像《梅花三弄》,她倒情愿让雨淋着。自己就像《聊斋》里的书生,晚上莫名其妙走进一间屋子,遇到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事。天亮,一切皆消失,她还是原来那个大小姐。

    翌日清晨,天未明,雨也停了。奶奶匆匆离开那所小学,应聘到一所乡村小学,刚好离家也近。奶奶继续做着小学教师。

    我父亲五岁那年,奶奶经人介绍,认识了开小饭馆的程爷爷。同程爷爷结婚后,奶奶相继生了二叔、小叔、小姑三个子女。

    解放后,奶奶正式成为一名人民教师;程爷爷进了国营饭店。奶奶把旗袍压入箱底,穿上“人民装”,剪着短发。每次回隆德镇,街坊邻居跑来看。奶奶越发把头仰得更高,背挺得更直。

    舅公婚后不久,曾祖母病故,纸铺也倒闭了,舅公便把一家人从城里迁到乡下,自己应聘到一所中学教书,妻子孩子在乡下。多年后,奶奶为自己的子女没一个成为农民而骄傲,她说再苦再累也要留在城里。然而,城里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她还是与程爷爷带着孩子回到隆德镇,此后几十年一直做乡村教师,直到退休。

    在后来各种各样的运动中,奶奶偷偷攒下的金银细软早已用光交光,惟她闯荡重庆前的那幅画像悄悄藏着,却仍然被小叔翻箱倒柜找出来烧了。

    1968年,我二叔下乡了,小叔与小姑学校闹革命,也不用上学。一日,小叔一个人在家无聊就东翻翻西翻翻。在五斗橱最下面抽屉里翻到奶奶的画像,着实吓了一跳,从未看见奶奶那个样子,画中的奶奶烫着卷发、穿着花旗袍、涂着鲜红的口红,这不就是资产阶级小姐嘛!小叔的心扑哧扑哧一阵狂跳,赶紧把打开的画像卷起来,却又忍不住打开,奶奶那时可真好看呀!现在只穿蓝、灰、黑色的衣服,头发也是直直的短发。不仅奶奶,周围的男男女女也都穿着这样的衣服。只有年轻的女孩扎两条长长的辫子。小叔又把画像卷起来放回抽屉。他突然想起不久前学校一名女老师被揪出来,说从她以前穿旗袍、涂口红的照片就可看出是资产阶级小姐,这不跟奶奶这张画像一样吗?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小叔越想越害怕,画像被他拿出来又放进去、放进去又拿出来;打开又卷起、卷起又打开。只等小姑回来问个究竟,可总不见回来。思来想去,小叔自作主张烧了画像。看着奶奶的画像顷刻化为灰烬,他有一种完成一件壮举的自豪。

    当小叔告诉奶奶烧了幅画像时,本以为会得到母亲的夸奖,岂料一记耳光落到脸上。“你烧了干什么,我都把它藏起来了,你到处乱翻,谁要你烧的?”

    小叔委屈得“呜呜”直哭。奶奶从五斗橱上的镜子中看见额头上竟有几根白发,额头印着深深的“川”字纹。慌忙拔下白发,舒展眉头。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却是刻上了。小时候不多的几张黑白照片早已不知去向,旗袍恐怕再也穿不了,即使想穿也不是原来的样子。


    奶奶退休了,小姑顶她的班,也做了乡村小学教师;小叔顶了程爷爷的班,留在隆德镇供销社。程爷爷过世后,奶奶在阳江市买了房,她同教会中学的老同学又联系上了,听戏、打牌,成了她的主要任务。

    我刚上小学时,父亲把我送到奶奶城里的家,在她家附近的小学上学。奶奶曾信誓旦旦对我说:“我要把世界各地玩个遍。”

    “你又不懂外语,怎么出国?”

    “我可以请翻译呀,只要口袋里有钱。”

    奶奶口袋里倒真的有钱,一摸一大把,竟是零零碎碎的钞票。她把存折也随身带,藏在内裤口袋里,每一条内裤她都缝有口袋。她会到每个子女家住上一段时间,当着我们面数口袋里的钞票,背着我们数存折。有时,衣兜里的零钱叮当叮当落下来,她不知道继续走自己的路,孩子们就在后面捡钱。

    1986年,母亲带奶奶到江浙一带旅行。奶奶像个孩子紧紧跟着我母亲,却也像孩子一样不听话。

    在苏州寒山寺,母亲去买门票,让奶奶在人群外等,买完票,不见她踪影。母亲焦急万分,总算在人群中找到她,着急地说:“你怎么不在原地等,人多、地方大,不好找。”

    “我去找你,记不得地方了。”奶奶涨红脸道。

    母亲只得像孩子一样看着奶奶。还有两次奶奶差点同母亲走散。两人上卫生间,奶奶从另一个门出去,母亲又是一阵好找。不得不反复对奶奶说:“你找不到地方,就在原地等,千万别东跑西跑。”奶奶像做了错事一样连忙答应,却像孩子一样管不住自己的脚。

    旅行回来后,母亲带奶奶去看医生。起初,她怎么也不去医院,说自己身体很好,没病。从医院回来后,母亲只告诉她小脑萎缩。那时,奶奶能吃能睡还能跑,我们谁也未把她当病人,但对她的健忘与怪诞的行为渐渐失去了耐心。

    被奶奶冤枉拿她存折后,我再难恢复先前对她不多的温情。后来,奶奶被父亲接到我家住过一段日子,她的话明显比之前少了许多。她依然看《红楼梦》,我每每回家都看见她戴着老花镜,手捧《红楼梦》,书签天天放在同一地方,皆是王熙凤来到宁国府治家那一回。

    “奶奶,你昨天不是看过这回吗?”

    “王熙凤好呀,了不起。”奶奶合上书并不看我,声音很小,像是说给自己听。

    翌日,书页依然翻在同一地方。但看奶奶戴着老花镜打着瞌睡,猛然发现我在看她,遂捧起书,却没有听见翻书的声音,她的眼睛又眯缝上了。她不再给我背《桃花源记》,也不再讲她的创业史、奋斗史,省下来给外人讲。

    那日我回家早,不见奶奶,妈妈让我赶紧下楼去找。围绕小区找了一圈不见人,却在小学生放学的路上老远就听见她的声音:“你们怎么还不回家,光知道玩,书背了没有?作业写完了吗?”

    “你又不是我们老师,管得着吗?”一个小孩回嘴道。

    “我当然是老师,把作业拿给我看。”

    “吹牛,那你知道我们语文课学的什么吗!”另一小孩嚷道。

    奶奶开始背《春晓》《静夜思》,孩子们开始还听听,当她开始背《桃花源记》时,孩子便跑开了。奶奶沙哑的声音还在路边回荡,她的头发已许久未染,灰白的发下一张皱纹纵横交错的脸,眼睛灰暗,眼光迷离。

    “奶奶,回家吧。”我的泪滚了下来。

    奶奶背书的声音戛然而止,两眼茫然地盯着刚才孩子们玩耍的地方。

    从那后,奶奶再没来过我家。父亲说让她长住小叔家,那是她老家,镇上的人都认识她,不怕走丢。每隔一段时间,我们会去隆德镇看她。

    奶奶衣裳口袋依然装着大把大把的零钱,存折依旧放在内裤口袋里,话越来越少,不仅跟我们少交流,跟外人也很少讲话了。我们回隆德镇,很多时候在路上就能碰见奶奶。她看见我们只说“来了。”脸上无一丝笑容,对我们给她买的东西也懒得看一眼。

    “白老师,你大儿一家人回来看你了?”镇上的人看见我们对奶奶说。

    “回来了、回来了,我儿子、媳妇、孙女……”那时,她脸上有了笑容,路人一走,笑容旋即消失。然而,她不是对每个跟她打招呼的镇上人都会微笑、回应,越是熟悉的街坊邻居,她越是不理。小叔说:“你奶奶把街坊邻居都得罪光了,她一找不到东西就说别人偷了,还去问人家要,我这脸都让她丢尽了。”

    奶奶听见小叔说她,猛然转过脸对小叔嚷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我的画像都烧了,赔我。”

    “你把这件事咋记得这么清楚,那些重要的事都忘了?”

    奶奶不再理小叔,也不跟我们多讲话,往往问一句答一句,多是答非所问。有时,喃喃自语,不知她讲什么。小叔说,奶奶有时梦中会哭,说梦话:“要回家。”小叔说:“这不就是你的家嘛,你老家就在这里哟。”一段时间后,奶奶又会从梦中哭醒,嚷着要回家。就在奶奶失踪的头天夜里,仍喊着要回家。

    从隆德镇到市里,那时只能乘船过虹江河 ,再坐汽车前往。几十年来,无数次潮起潮落。涨潮时,淹没了河边的房子;退潮后,船又开始拥挤。虹江河上的渡船是我最初见过的船,从此,爱上了船,爱上了远行。后来,我坐过各种各样的船,也远离了家乡。虹江河不时在我梦里出现,依稀复清晰。

    河水一年一年汩汩向前流淌着,奶奶如逆水行舟,不断被推回到往昔时光,她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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