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芒

也许正如泰戈尔所说，善良只是人的目的和意愿。

从小濡染的儒家思想让我坚信“勿以善小而不为”，任何时候，但凡善良总是好的。所以当网约司机来电请求我换座的时候，我就同意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本来订了9：00的二号座。临出发前，司机告知因为9时和9时20分订车的旅客少，网约公司就把人调到了一辆车。于是座位就冲突了，两个时间段的前三个座儿满了，多出的一人只能调到后排去。我奇怪：“这是9点的车，即使换座不也该9点20的换吗？”司机抱歉地说：“一号座的姑娘非常晕车，无法换座。另外两个是老人家，也无法换座。没办法，只好拜托你啦！”坐过网约车的人都知道，一号座在司机旁边，二、三号座在司机后面，都是独立的座位。而最后一排连着的三个座儿，不仅颠簸还没有独立空间，所以票价都是不一样的。听着司机为难的请求，尽管我内心不情愿，还是答应了。

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自己算不上大好人，也算是做了好事的吧。将就一点，克服一点，让小姑娘、老人家和司机都舒服了，多好！都说最高级的理智是冷漠，显然我是不理智的。上车一会儿我就不舒服了。我旁边坐了一个壮汉，壮汉旁边坐了个壮大姐。毫不夸张，他俩像在自家沙发上一样放松，双手抱胸双脚箕状地半躺着。随着车辆的颠簸，我的存在空间越来越窄。一路上我的左肩被沉沉压着，左手别在胸前无法动弹。

在他们零星的聊天中，我大致知道旁边的壮汉和壮大姐相识，都是外出打工的。壮汉还和前排老人家很熟络，似乎是一家人或亲戚。我心想，好歹我把座儿让给了两位老人家，你这壮汉不感激也就算了，怎能如此霸座呢？当然，我内心的七七八八壮汉并不知道，他也未能生出一丝考虑旁座的自觉来。“出门在外，忍忍吧。”“可是，还有三个多小时呢……”纠结了一个小时后，我决定提醒壮汉。

轻拍他的肩膀，我尽力柔和地说：“麻烦你好好坐可以吗，我这里太挤了……”话音未落，对方双目圆睁：“我什么时候挤到你了，你有病吧！”我试图解释：“你看我这肩膀都动不了了，出门在外，互相理解……”“就坐个车，你也太霸道了！怪我挤到你，你不得了！”壮汉坐直身子，鄙夷地一摆手：“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和你说话！”我觉得需要提醒他讲点道理：“先生，有话好好说，之前是考虑到两位老人家我才换的座儿，既然调了座我们互相体谅……”他再次打断我，冲前面喊：“真是疯子！老人家，你们谁和她换回来？”前座冷冷甩来一句：“不要扯上我们，和我们没有关系！”what？老人家不劝壮汉，而是一致对外？壮汉继续骂骂咧咧：“你来坐中间嘛！你这么霸道，是不是有病！”士可忍淑女不可忍，我回他：“我就是有病！”指着他坐直的身子冷冷道：“就这样坐，别挤过来！”

短暂的口角之后，我成了全车最霸道而不善良的人。唯一的好处是壮汉知道我的底线，再不敢挤撞过来了。我内心一片抑制不住的委屈，原来我自以为的好心退让，在他人眼中是理所应当。在换座这件事上，我以为是善良做好事，最终只感动了我自己。看，一号座的姑娘全程哪有晕车的样子，她就是不换座而已。所谓的两个老人家岁数不到六十，身宽体胖精神抖擞，说话尖利，哪里是需要照顾的老人模样。在她们心里，座位谁爱换不换，那是司机的事，与己无关，她们都是买了票的。确实如此。我突然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

到服务区后，大家下车休息。司机打开后备箱，一边给我调座一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会这样。我给你调一下椅背，就没那么拥挤了。”司机的话，让我沉重的心轻了轻，至少我那可笑的善意没那么多余吧，“没关系，谢谢师傅了。”

上车时，壮汉和壮大姐换了位置。壮大姐挨着我坐，加上司机调了椅背，彼此都不拘束了。故事到这本该结束，突然前排的老人就骂了起来，说什么司机乱调了她的座椅，她的座位变窄了，什么为了后排的座位就调前排，不照顾老人家之类了。司机解释没有动过她的座椅，等到服务区给她调整。老人家不信，径直骂着。那俩老人是一对姐妹，自然是组队谩骂，司机边开车边回嘴。我再次刷新了见识！老人家无故生事，是在替壮汉报仇呢。

可车辆还在高速路上疾驰着，看到司机越来越不耐的情绪，我脑中突然闪过公交车坠江事件。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开口劝道：“大家都请别说了！两位老人家消消气，安全为重，不要影响师傅开车。师傅也别说了，请专心驾驶吧。”“哟，你现在知道安全了？那你刚才吵什么！你们把一个小伙子逼到角落里坐着。年轻人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你看看你……”果然，子弹一串串飞向了我。我闭口，承接着两位老人家的教诲，只要不影响司机分神就行。角落里的壮汉估计也想到了安全问题，发声道：“老人家不说了，别影响师傅开车！”“他们太欺负人了……”这个“他们”是指我和司机呢，老人家俨然正义使者的姿态不依不饶，不依不饶。你看，她俩多精神饱满，哪里是需要让座照顾的老人家啊。

“大凡善良的人，总喜欢把人往好处想，总是把人想得比实际上更好。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以后的幻灭是很难过的。在他们觉得自己负有责任的时候，就更难过了。”以前我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这样的话，知道以后，就更难过了。当我把事情讲述给秋听，再愤愤地问她：“如果你遇到被挤的情况，你要和对方说，还是不说？”秋淡淡地扫我一眼：“我啊，根本就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因为我绝不会去坐网约车！”

好吧，你不坐网约车。你不坐，你就不知道一辆小小的车，也是人生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