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杏花酒招的店家问,我有酒,你有故事吗?
有满室画像满室酒的公子问,你听故事吗?
故事里没有倾城绝世,没有名动天下。
那只是皇城最偏僻的一角,住的是不得宠的妃子和皇子,领着被克扣得所剩无几的月俸,蒸着最普通的米糕。书上说,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可是在那处偏远的宫墙里,根本听不到那宫车过去的声音。顽劣好动的少年,年久废弃的密道,顺着那路出去,不是绝世神功,不是惊天大密,只是一条窄窄的小巷,巷里有一位打油纸伞的姑娘,那年丁香树的花落在街上,从此梦里的风都是香的。然后他听到那人笑,“呆子,不知道避雨吗?”
才知道原来细雨湿身。
等坐在人家院子里,喝着热姜茶,才恍惚知道自报家门。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报的,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多么柔韧的一个女子,却不知道父亲的身形相貌,他说在下萧成,随家母住于城中。她说她叫子衿,然后他看到了她的双亲,一个体弱却善解人意的母亲,一个爽朗并博学多闻的父亲。那天的天黑得那么快,他说,我得回去了。她道,萧成,那明日见。
第二日初晴,他带着新蒸熟的糕,见她在屋里临字。等抬头见了他,忙放下笔招手笑,萧成萧成。他们看了半日的画册,他就又要回去了。等隔日再去,那桌上便有两套纸笔。她说,萧成萧成,你陪我练字吧。他抬头去看她父亲,那先生笑着点点头。一起习字,一起读书,一起看话本。和她说鬼怪志异,和先生说家国天下。
从此守着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怀着只有自己知晓的心事,穿过那条长长的甬道,走进一座小小的庭院。
春桃开了,换下白梅。柳枝拂过人面,兜一捧槐花予她。荷香飘进梦里,掐一把新鲜菱角。等湖蟹蒸熟,拿菊花来就酒。柿子熟透,荒草落了白霜。等残叶离开瘦枝,冰雪里倒映你的容颜。
永昌七年到景泰三年,半人高的柳树长出墙头,兰陵笑笑生的话本堆了半张桌子,从稚龄童子到翩翩少年,却忽然只敢用眼角去看她绣了蝴蝶的青绿色绣鞋。而她也忽然就学会了低头却把青梅嗅。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读了七年的诗,忽然就带了微微的薰人意味。
他送她自己磨的簪子,她只低头绞着帕子不说话,等他问得急了,才飞快地道,“你这呆子问我做什么,这不该问爹爹吗?”却是看都不敢看他一眼,飞一样地跑开了。等他抬头,就只能见到那一闪而逝的青绿色衣角。先生在身后大笑,笑得他落荒而逃。
到底还是和阿娘说起,求她给他提亲。阿娘知道他这些年有奇遇,也知道是他先生的女儿,便问姑娘在哪。终究是少年郎面皮薄,他道,到时候您就知道了。总要等到荷花满池,女儿及笄,才能从树下挖来女儿红。之后他仍去找她,她却不看书了,待在屋里绣嫁妆,他在屋外傻笑,她抬眼看到他的样子,想不理他,低头却又抿嘴笑。
先生问,你的大雁准备好了吗,就在我这杵着。他应知道了,眼睛却仍黏在她身上,先生气,拿起扫帚就要撵他走,这还没成亲呢就敢不听老丈人的话了,再说哪有未婚夫妻还天天见面的。萧成左支右绌地退到门口,先生刚准备关门就听到自己那不争气的闺女喊,“萧成,明日见。”少年笑得见牙不见眼。
“后来呢?”
后来吗?这坛酒芳香浓烈,大概是烧刀子吧,他被呛得咳出眼泪,果然像他这样的浊世佳公子不该喝这种粗人喝的玩意,他丢下怀中酒,又捞起一坛。是了,这是坛竹叶青。梨花白,竹叶青,女儿红。女儿红啊,喉里的酒忽然变得酸涩莫名。
后来帝都起了很大的一场火,抱着大雁的少年疯了一样地跑到那条巷子外,却只见一片焦土,在那条窄窄的巷子里,只有一颗烧焦的柳树。官兵拖着水车灭火,他抓住过路人,“里面的人呢?”都死了。一个都没有跑出来。他想,怎么可能呢。他觉得那一瞬间自己仿佛闻到了丁香的气息,耳边还是那个少女的声音,“萧成,明日见。”他忽然不敢走进去。
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叹息,“造孽啊。”
的确是一场孽事。太子捉拿作乱的大妖,命道士用术法困住了一地生灵,请了天降雷法,最终将大妖烧死在那里。后来人们都知道了太子最恶妖族,知道了这片地方住过一只大妖,等到太子被圣上斥责,罚了三年的俸禄,抄了三十遍的道德经,等到这片地推平了重建,这件事就这样被世人遗忘了。没有人记得这里曾有一位待嫁的姑娘,她喜欢穿青色的衣裙,家门口有一株柳树,树下埋着一坛永远喝不了的女儿红。
那年蝉声正闹的时候,御苑漫步的梁帝偶遇了自己的第七子。正在折花的少年乍见君父,面上沉着冷静,只一双眼露出淡淡的紧张和深深的孺慕。他像是忽然想起自己手里的花,猛地藏在身后,又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花拿出来要送给父亲。梁帝被逗笑,问他采花做什么。他道想给阿娘看。那年他们从皇城一角搬到永禧宫侧殿,阿娘做了惠嫔,他奉旨伴驾出宫避暑。陪帝王下棋的他第一次见太子,面色恭谨,起身行礼如仪,太子笑扶起他。兄友弟恭。
那年以后,不为人知的萧成终于成了皇七子萧成。似乎想把之前十七年的父爱全部补偿给他,梁帝屡屡给他破格嘉赏,慢慢地他的仪仗到了亲王规格,他的先生是帝王少时的讲师,他的王府里堆满了帝王私库的珍宝。直到他开始领差事,帝王才发现自己这个聪慧懂礼的儿子是个多么惫怠的性子。掌大理寺,但凡能让下属操心的他从不动手,能下午点卯绝不上午到,人人争着捞一口的户部,他嫌算账麻烦,让人趋之若鹜的吏部,他连花名册都懒得看。只得让他领了礼部的闲差,正经的事情仍做得少,只借着这个名头往大内的藏书库跑了几趟。
梁帝一问,却是借了几本失传的故事话本。听得他摇头叹息,这是有朕在,等朕走了,你这性子该怎么办?拿着银签挑了一大块黄桃的萧成看他父亲,“别说父皇正春秋鼎盛,就算一百年后龙驭殡天,不还有太子哥吗?”梁帝大笑,“哪能再活一百年!”萧成继续发表自己的高见,“儿子如今是皇子,日后是亲王,有父兄在,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哪里还需要领差事,喝最好的酒,赏最好的舞,何其自在逍遥。”然后凑到梁帝面前,低声道,“像太子哥,整天忙得团团转,那眉心皱得都能夹苍蝇了,也不知皇嫂怎么受得了这么个老头子。”梁帝笑得一口茶喷在案上,刚进屋的太子也气笑,“好你个老七,偷奸耍滑还讲出花来了。”
从前的事仿佛就那样过去了,这个得宠的皇七子,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时常进宫陪君父下几局棋,饮几盏茶,诸事不管。只有永禧宫里的他的阿娘问他,你那时候要娶的姑娘,如今正好让你父皇赐婚。他仿佛从一个梦里惊醒,好半天才回神,他听到自己说,“阿娘,她嫁人了。”
自那年起,那么一个人,再也没有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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