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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欧风格别墅和郊区,是Y喜欢的两个概念。置身一个环境里面的人,如果能发现它美好的一面,并且去享受,是种境界,也是种福分。
她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带着梦想来到上海的少女,喜欢热闹、高楼和车辆。有半年时间,有钱没钱,平均两周去一次南京路。于人海中抬头看一幢一幢洋楼,或者进去一个商场逛半天,只是每次离开都两手空空。第三份工作在陆家嘴,给一家信用卡中心做客服,两班倒。做六休一,常常带着疲惫身体奔波于两个悬殊的地段。太早或太晚的时刻。日均接听电话近百次,靠一张耐心的嘴惨淡生活。没有真心朋友,没有固定男人,没有生活方向。生活毫无规律,半夜凌晨还醒着,地铁车厢里即便无座和拥挤也不时因为打瞌睡坐过站。然而,出现在甲级写字楼31层办公室小隔间里的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量身定制的西服、短裙,整洁白衬衣,座位上的身子很直。声音亲切温柔,符合任何挑剔的标准。
那几部电梯里,Y不下于五次听到过不明身份的人讨论投资亿为单位的项目。他们这些人类种群当中的精英,有的额侧头发留长,往斜后梳试图盖住顶上秃出的黄皮。无法想象到,他们身上每一件工艺品都对应着欧美的一家品牌工厂。
在令人充满幻想的黄金地带,她遭受到人生最重的一次物质和精神折磨。短短的一年经历成为她生活态度转变的契机。
离开那份工作后,Y再也不想到那里去。有时从浦东机场回来路过,即使没有停留,也会感到像被一只手拉回去当年一样。那般地刻骨铭心。
时节上刚入秋,温度处在过渡位置,Y就打开衣柜,翻了个遍,终于取出一件。持衣架的手举到最高处,喇叭状下摆在她腰前晃荡。一个个小方块里黑色的硬毛凸出很明显,牛角纽扣倾斜地垂着。要是十年前,如果有意外被披上这样一件水貂皮毛大衣,她会当做废物丢进垃圾堆。但现在,她绝对与它相匹配。
Y觉得自己可能是见过的人中最懂得它美好的一个。暖和、设计、精致做工。
能不能欣赏,是品味问题。能够拥有,直接原因是她现在的丈夫是一商业精英分子。
每天去一次湖边。下午两点到四点半,本来就安静的地方人更是寥寥无几。选择这个时候,图的是不受影响。陪伴出去的王姐,一个来自河南她同乡的中年妇人,做事麻利,对消息能守口如瓶。下小雨的日子,她们各自撑一把伞,王姐走在后面。滨湖石板小径上漫步,两人很少说话。有时想问题过于投入,忘记王姐的存在。她来这里得到收获,一些神奇的看法和见解诞生于此。当其中一些意见被丈夫接受,付诸实践并证明有效,她却很难相信它们出自自己大脑。
一岁多的儿子在家里有职业保姆照看,她很放心。把每天两个小时的散步定位为工作,虽然貌似可笑,只有她知道这工作如同作家寻找灵感。是一切故事的前提。
Y三十三岁,觉得自己心理年龄是四十岁。有一张二十三岁女子的脸,熟悉她过去的人看来,她靠这张脸吃饭,和前夫过是这样,和现在丈夫也是这样。她不认同,也不在乎。
她三十一岁离婚改嫁给一个靠做直销致富的男人。尽管在亲友眼中,男人已经功成名就。只有她清楚,丈夫如果继续按原来的方式经营下去的瘆人结果。她帮忙改变。在这个城市,Y只是一个普通不过的人。文化程度低,和大多数女性一样爱刷微信、抢红包、购物、逛商场、买化妆品,需要用很多钱。从一个大众消费者角度,去分析丈夫的产品,还通过与陌生人聊天进行市场分析。最能对她能力作支撑的例证是,嫁过来的两年里,她的想法使丈夫资产翻番。Y是行业里突然冒出的黑马。但这信息只有他们夫妻知道。
相比而言,前夫不信她这一套。所以决绝离开。在Y眼里,他跟不上社会发展速度,长期停留在自己的局限里,并自以为是。是否感情和婚姻也要跟上这个速度,她不敢往更远处想。哪怕事实上她给出了一些态度。也可能不过是暂时。毕竟人也会变,翻江倒海的巨变任谁也经受不起几次。
2
他和F的婚姻破裂,大概从彼此认识那天起就决定了。两个人不是靠感情走在一起,也不会相互忍让。共同生活了八年,好像是在遵循一份合同上的约定。期限原本是终身,但由他打破,代价是交出家庭资产的百分之八十,包括一套市中心的房子和公司旁边的一个门面。这一方面是Y的强逼,另一方面他有赌一把的信心。
第一段婚姻结束之前,Y也已怀上了他们的女儿。之后一段时间,两个人住在黄浦区租来的房子里,过着童话般的生活。孩子尚未出生,就想好十几个名字,两种性别都考虑到,有个晚上集中说出来让Y选择。
关系公开后,Y辞去工作待在家里。爱干净,房间收拾得有条理,窗明几净。给他洗衣服,很早地去菜市场买菜,一日三餐她亲自动手。胎儿渐渐把肚子撑得浑圆,臃肿越发明显,虽然看上去走路灵活,他坚决要她休息。请了一个人来服侍她。
他有早起习惯。开车去公司必须经过前妻的店门口。偶尔看见五岁的女儿站在路边,背上的书包松松垮垮,三角形细密纱布紧贴在后领子下,红领巾鲜艳极了,在等他的车驶过。女儿是背对着过来的车子。他停车下来抱她,要把她送到附近幼儿园。F在店门口和孩子挥手再见,他感到这对母女的空间里,自己就像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客观上存在,但无法被看见。如果对她们还起作用,也是负性的。
他偶尔接送女儿,孩子和F都很配合。
内心觉得歉疚,希望还能给她一些帮助。有一次,F的店被盗,丢失几台机器。他放下工作,替她报警,调监控还原场景,最后终于抓到凶手追回损失。这一切传到Y的耳朵里。Y表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里却和他较劲。
能在这个都市立足,并且一步一步地向中产阶级靠近,一路顺利,纵然与自身努力分不开,他还是清楚如果不是F姨父的关系,走上的会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近几年一早去公司,办公室里始终有个女同事比他来得早。S五年前从一家外企跳槽过来,硕士学历,德语专业,读写说能力都很过硬,之前负责对口德国方面业务。工资待遇丰厚,本来可以过上令大多数人羡慕的生活。打击来自一场大病。以前S工作好强,又自信,从来都讳疾忌医。病倒后被检查患严重内风湿,病根少年时期就埋下。经过半年治疗,花光家里所有积蓄保住了命,身体消瘦,整天无精打采。最最困难的时候,丈夫出轨。离婚时,法院把女儿判给男方。她在这种时候回到公司,工作无法胜任。
他是上级,给她安排了个闲置。即便如此,S也很尽责。
很多个早上,办公室里他看着S,觉得她像被自己离弃的妻子,内心充满同情。对F完全没有。如果可以反过来,他也就不会离婚。
他和Y的女儿出生,迎来了生命里最得意的岁月。从自身经验出发,认为应该给孩子创造更好的条件,为孩子的人生道路铺好基石,使她长大后在社会上有很强竞争力。起码他为自己成为一个上海人做到了这些:成功地拥有上海户口,在一个公园认养了二十几棵树,上海的社保交了十一年,近十五年平均每年有三百天是住在这个城市,能够藐视很多学历超过自己的青年。
3
Y在S的前一年进入这家公司。那时他的职位比现在低一个级。Y在销售部门,业绩平凡。有几次他给她们做培训,洋溢着高度热情,论证有依据,普通话流畅,发音接近标准。Y判断的没错,大部分高管和老板都曾做过营销,那副讲话嘴脸瞒不过行家。他自然也不例外。
作为直接关系到公司效益的销售,董事会很重视。那一次方案下来,由除董事长以外的高管每人负责盯一个销售团队。他所监督的那一队Y在其中。她作为刚转行的新人,缺乏经验,受到的批评最多,得到他的指导也最多。这种情况,她对他既怨恨又感恩。偶然间醒悟过来,其实批评也是为了工作,不是对私。有了好感,心里面把他当做职业导师。每次碰面她都特别礼貌,培训时认真做笔记。
江湖老手的他,敏感地察觉到这一切。虽然没有直接提升她,但很多与她无关的活动他都叫上她。在周围人看来,这正常不过,因为Y的长相在许多场合都能帮上业务的忙。
他留给她的印象并非是静止。随着时间递进,庐山真面目一步步露出来。从醉酒的嘴里,知道他来自安徽淮南,即便长年在外也改不了吃的习惯。他最喜欢的仍是牛肉汤,菜里要放很多辣椒,晚上一般喝粥。还间接了解到,他少年时曾去北京打拼,住过北师大旁边的地下室。
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他对家乡又爱又恨。
公司业务拓展,需要招聘新员工。HR在网上筛选简历打电话叫来面试的,上面都觉得不合适。他亲自请缨出马。
那天他叫上Y一齐去汉中路太阳CITY,一个猎头公司的招聘现场。整个下午有六家企业招人。先依次做宣讲,另外五家都直接外包由猎头负责到底,只有他们公司去了人。为了收到效果,让他来宣讲,场次安排在最后。组织宣讲的人说,今天正好借他来压轴。他笑了。
宣讲开始前一个小时,大厅里几百个座位已经没有虚席。据说过来的人只不过是接到猎头头一天群发的短信,统一用一个特殊号码,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赶来。Y发现他见到这样的场面很高兴。
他以副总裁身份闪亮登场,赢得一片响亮掌声。正如给Y的团队做培训一样,以成功人士的优势现身说法,铁证的事实支撑得道理稳而严实。
宣讲完毕,接着对报名的求职者进行面试。他们进入一个指定的用磨砂玻璃隔出的封闭空间。
因为人多,报第一志愿的每个人大约分配到两分钟和他对话。她遵照提前约好的暗示方式记下被看中的人的联系方式。
这批最后一个刚要离开,响起了敲玻璃门的声音。他叫进来。是四个男生。
他让在对面站成一排,先做自我介绍。第一个来自河北,急于表达。说自己专科出身,大学在学生会做事,有一年德邦物流上班的经验。这时,副总的他说,不错啊,小伙子,你就应该早点来上海。下一位。
第二位介绍说是研究生,在老家县城事业单位工作三年。之所以来上海,是想在短暂人生中有一段大城市生活发展的经历。刚说到这里,副总裁就给他一顿打击。再问,你在上海有熟人吗?求职者回答,有个同学毕业后一直在上海发展,现在很不错。他说,很不错,身价是多少?对方顿住了,坐在他旁边的Y也暗自惊讶。
要说身价,在上海这样的地方,即使过来招聘的他也无法担当这个形容。
后面的两个人自我介绍显得很胆怯,学历也平平,她看见他们说话时双腿在不停地抖动。他却说你们还行。再回头与第一个求职者对话,那人也吞吞吐吐。
还故意问了第二个的老家。对方回答,安徽。又问,那个市。淮南。再具体到县。很巧,跟他是一个地方的人。他说,我就是那里出来的,现在每年回去,县里边都会有人来打招呼,我根本看不上他们。不会和他们说上三句话。小伙子,我实在想给你一次机会,可惜你离我们要求太远。然后他把脸转向身边的她,说,送客。Y站起来开门,对年轻求职者说谢谢。她看到求职者涨红的脸,低着头离去得很快,不曾回头。
第二志愿的其他三个人后来都被录用了。
事后他说,我知道第二个人即使进公司,凭他的学历和经历也不可能待很久。并且之前就看过报名应聘者的信息,知道有个是老乡。反过来打击,会让留下的三个人觉得荣幸,并且认为这次招聘是高标准,才会拼命为公司做事。
就在招聘结束的晚上,他跟Y去了浦江镇。他们到地铁旁边的西餐馆吃饭。那种奢侈,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没有喝酒,在饭店坐到快十一点。走路十五分钟到她与人合租的小单间,他跟来的意图如此明显,她没有任何反抗,就把自己交付给他。开放的身体在黑暗中任由另一个物体凶猛地来回撞击,在他欲望的边缘她接近崩溃。一切环节都没有遗漏。闭上眼睛,听见他打响火机,是在抽烟,呼吸烟雾的声音沉沉的。第二天在曙光中醒来,Y在枕头上扭过头对着男人,严肃地说,千万不要辜负我。也许尚在熟睡中的男人并未听见。
因为这一次的发生,Y搬了家,住进一套位于新闸路的房子。每日上下班花在地铁上的时间减少了两个小时。他自己留了把钥匙,很多个深夜轻轻进门,熟悉床的位置,不用开灯。有时她倾斜着睡觉,他将她的身体放正。被弄醒,知道是他,伸手去拥抱他,他把脸凑过来接吻。已经很短的胡子茬摩擦到她皮肤上很别扭,却甘愿它永远也不移开。
4
二十二岁,他大学毕业。学校排名一般,但这是落后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不甘于接受监狱的一份文职,去了很多城市。北漂失败后,在回家的火车上碰到一个女子。F是皖北人,不漂亮,在整个旅途中与他说很多话。女子乐观的心态让她看到漫长的人生充满着希望。
那趟旅程之后,他去F所在的县城找事做。后来交往被她亲戚知道。得知她母亲的家族是当地富人,母亲天生残疾,才远嫁他乡,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舅舅当中最差一个在县政府担当要职,领国家工资。最有钱的姨父在上海投资房产,据说配了贴身保镖。
他们结婚前,F的姨父介绍他到一家上海的小公司。迄今他没有离开过那里。从最基础做起直到管理层,在工作上他精力无限,能力拔萃,这在圈子里得到公认。
F的姨父为何不让外侄女婿进自己公司,跟着自己干,而为他介绍另一处。这对于他来说,成了一个永恒的谜。姨父有过解释说亲人不适合挨得很近,近了容易发生矛盾。很难让他信服。
F没有读书的潜质和兴趣,没念完初中就辍学。是个中规中矩的女子。他们有了积蓄,在公司附近十字路边买下一个门面,由她来经营咖啡店。人流量大,生意红火,八年间赚了很大一笔钱。如果这段婚姻能够长久,必然是要开分店。
他在F二舅家举行的一个家庭聚会上,第一次见到帮助过自己的传奇姨父。那时他和F的孩子已经三岁。四五年大家同在一个城市,然而没有来往。只是上海遇到的许多人也在议论F姨父的财产。饭桌上,有人透露挨着姨父坐留短发的男子就是保镖。三十岁上下,很少说话,坐姿严肃。姨父很健谈,和他说话,表示很高兴。他不同,每一次回答都很别扭,甚至答非所问。F也觉得奇怪。只有他知道自己心脏在七上八下地跳动。平时那种对属下开会、在招聘现场宣讲的口才,酒桌上与陌生客户谈生意的随机应变,在姨父存在的环境中,全都消失殆尽。太清楚,尽管在外人看来自己混得有多牛,也瞒不过这个表面和蔼的行家。他在姨父眼里是那样透明。他的聪明,不过小打小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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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搬进城市中心的房子后,事情进展的方向跟Y预想的完全吻合。她请君入瓮,直到怀孕,开始掌控这段关系。
他陪着去医院做检查,Y把单子递给他,对他重复医生的话。当天晚上,他没过来。Y给他发来一条短信,内容是他们在一起做爱的时间,还有怀孕的时间,并且预言孩子出生的时间。不可能有错,只能是这样精确。
从其中一个时间往后数九个月,他们的女儿出生。
当然,给他的期限远不是这样宽。许多年后他还记得,Y说过,我不会允许孩子出生后没有合法父亲。我不会在乎自己和孩子的生命。那一刻,他相信她能说到做到。
一面是F母亲家族的强大势力,一面是Y的逼迫。在那个恐怖家族看来,或者仅那个姨父看来,他什么也算不上。姨父的钱起码够买他这样的命几条,如此悬殊,如何去提出离婚。
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和预料的一样,妻子一方自然是让他和姨父直接面对面。两年后他们又见面,是彼此第二次相见,以后能否再有机会很难说。在时间的河流里彼此也都有了变化。情况比想象的要好,似乎姨父确实很宽容。他也没有像第一次见面那般胆怯。达成协约,孩子由F养育,所有财产的百分之八十归F。
这次和F姨父的谈话,他表现得很正常。这个过程让他看到了自己这些年不断成长和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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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Y组成的家庭与之前的差别很大。充满激情、消费和欲望。孩子还很小,就被带出去旅游。新加坡、文莱、印尼,来回二十天。行程安排紧紧有条。Y组织活动有很好的天赋,之前从未被发现。“天生我材必有用”不啻一空洞的古诗句,因此她想,世间有多少个体被放错地方,有的直到消失也没弄明白自己最擅长的是什么。岂不遗憾。他也当面说过,要是你有记游记的习惯就好了。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旅行家,出几本书,将来能在历史上留名。
Y觉得这无法勉强。
每年春节,他都回老家。虽然和F离了婚,还是想带大女儿回老家,尽量制造机会让她见到远方亲人。害怕孩子长大后想不起他们。和F商定妥当,大女儿跟着妈妈外婆过年,年后他可以接去老家。
他无法想象,对于孩子,Y也心存嫉妒。她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是不说。
7
过了一年多,S康复得差不多了,身体仍旧瘦小。半个月去以前的婆婆那里看一回女儿。婆婆出身显贵,是很有涵养的女人。年老喜欢栽种花草和养猫,抽进口香烟,剪去长发。去天主堂参加诵经聚会,一次也不落下。在家有固定时段诵经、礼拜、祷告。有一套自己总结的家庭哲学,S和丈夫都曾受过它的教育。公公五十出头意外去世,她无法体会婆婆孤寂的晚年是靠着什么意志在支撑。也许是还是她的哲学。也许她的哲学有了进步。
S觉得,和丈夫家里其他人之间永远是一种正常的关系,没有敌对,也无亲近。矛盾只存在于自己和女儿的父亲之间。
婆婆向来是她尊敬的人。老人本来拥有比较幸福的家庭。儿女成器,丈夫体贴。但未到很老年纪,突然之间,伴侣离去,儿子家庭发生变故。尤其是前者一定给她带来巨大的打击,因为此后,身边的亲人几乎没有一个肯倾听她唠叨。情况如此,也始终没有看见婆婆流过泪。相反,与她相见的时候,是老人在鼓励她。
所以,受到很大触动。
上一年,她还一厢情愿地等待着,期盼破镜重圆,以为对方看在孩子的份上还能再来找她。随着时间推移,不断传来丈夫和那个女子过得很欢快的消息。
S终于在心里放下了妄想。放下了绑在肩上很久的那根担子。
冬日傍晚,她提前一个站下了地铁。思绪紊乱,打算多走一截路回家,在晚风吹拂中清一清脑袋。她发现人行道上枯黄的悬铃木叶子在风中打转,稀疏凌乱。是的,她喜欢的植物也快落尽树叶。她看到前面高处,粗老斑驳树干上延伸着无数光乎乎的细枝,枝头指向迷茫的天空。这一刻,S想,我不和它们一样吗?曾经是很美的,可是失去了一些关键部分后,如今变得丑怪。
可是冬尽春来,气温会慢慢回升,悬铃木会发新芽、长出新叶。人和植物同属于自然界的物种,应该都具备宇宙赋予的某种规律吧。新陈代谢,完成轮回,生于斯,亡于斯。正如花树在一定周期内重复着发芽、开花、结果;而植株主体结构有增无减,长大、孕育、衰老、死去。但是所有发生都出现在相应恰当的时间节点。绚烂过,也老丑过,最终消失。
想到此,她有一种预感。只要坚强活着,生活会慢慢改变。向着自己期望的方向。速度则不是所能控制的。但有方向就好了。
霎时,她觉得轻省多了。
8
和Y在一起过的四年,他的心态一直保持在领证时那个水平。没有更复杂,没有更成长。工作压力很大,加班或出差回来,家里洁净的环境让他感到安慰。她烧的饭菜符合他口味。他对Y说过,即使是和你争吵的时候,我心情也是愉快的。因为我知道无论怎么能说,都战胜不过你的无理。这种提前就知晓结果还要继续的事,只不过在过程上不服输而已。她微笑。相信他在说实话。
他无法深入Y的内心,以为给她金钱,也不用上班,养她在家里,她就会满足。结婚的时候她27岁,他大她9岁。4年间,她不断成熟,而这个现象他一直忽略。在成长的路上,又遇到了新的人。比他更优秀,能力更强,背景更好,钱财更多,思想更开放,更有远见。
所以Y后来的选择义无反顾,是理所当然的。他人生第二段婚姻终结不可避免。
Y留在新闸路房间的最后一个夜晚,两个人没有任何接触。无论粗暴还是温柔都没有。没有脱去任何一件衣物,彼此躺在好像早已划定的区域,不越雷池半步地谈话。还是那张宽两米的大床。整套床单被套两人都已习惯,布料、柔韧度、厚度和温度,喷上的香水气味。
阒静黑暗中,他们对话的声音很小,但显得很大。Y拿他和新的男人作比较。说,你今年才39岁,按照中国人的平均年龄,也不过才过一半。你身上要发生某种奇迹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可是,我没有耐心去等候。或许,即使奇迹发生了,你也不会超过吸引我的那个男人。
她当然最有发言权。早在结婚前几年他们就相识,也曾把他奉为职业导师,接受他的业务思想。跟着外出陪酒,配合在招聘会上演戏。这个仪表堂堂的男人在一个时间段成了自己的丈夫。他的局限、无能为力,她深深地洞悉到了。
他一直沉默地聆听。她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没有睡着。大概两人的地位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颠倒。她成了导师,他换做受教育的一方。但又有什么用。
法庭上,没有法官见惯了的各种争吵、争辩。走法律程序,仅是想通过合法途径使关系合法化地了结。他一心要留下两岁多的女儿。Y同意。他向她索取一笔抚养费。Y请求出门打五分钟的电话。法官允许。
如时进来。她说,可以给他他所需要的两倍钱。大约十五分钟后,有人送来一张支票,在法官的见证下,她把支票给他。上面的数字如她所说。是他提出的两倍。
他一直吹嘘自己有钱。到底未曾梦到过在如此庄严的场合,受这般侮辱。然而并非是梦,也坦然接受了。
9
之后的三个月,孩子送回老家请亲戚照看。早出晚归,身心疲劳。
从来,他都不在乎周围人的看法。有时大家聚在一起,氛围轻松的情况下,一些人说他事业上进,能力强,精力无限,人又英俊。唯一不幸的是婚姻。
S自四年前和丈夫离异后,没有再和别的男人纠葛。每天早上提前来公司,傍晚下班最后一个离开。她是认真仔细、责任心强的女人,锁门之前一个一个查看插座电源开关有没有关,桌前凳子没有收拾好的她放进去,扫帚和拖布放回角落。第二天大家来上班,看到整个大空间一片整洁,全身聚集起充沛能量。为何会这样,没有人去想过。
S长相平凡,经顽疾折磨眼角开始起皱。她比他小一岁。他不在的一些场合,许多人拿她和他来开玩笑。说他们要能走到一起将过上好日子。S回答说不可能。
她对自己没有信心。内心也从来无那方面的期望。无所谓有,无所谓无。
从事的工作一直跟翻译有关,几乎纯技术性质。虽然年近四十岁,历经找工作、结婚、生育、离婚,也不见得有多成熟。内心对许多事情所持的看法更像未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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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走后的第四个月,他向S表白,希望能跟她有深层次来往。他说,我十五年左右的时间遭受了许多人几辈子的痛苦。余生可能还很长,多么希望有一个你这样稳重的人陪在身边。
S是在一周后给他肯定答复的。
孩子被接回来,S工作现在不是很忙,有时间照看。孩子从小娇惯,情绪不稳定,很不安静,白天不停地折腾,稍不满足就扔东西哭泣。S一时想不到哄她的办法,本就脆弱的她给搅得心烦。很多次独自流泪。
一天,S有事要处理。孩子由他带到公司。中午在公司的食堂吃饭,他最先去打饭,所有其他人都吃完了他还在喂孩子。饭菜不符合孩子口味。孩子说脏话骂爸爸,撒娇,大声嚎哭。餐厅的大厨看见他无声地流下泪来,不停地从旁边桌上抽纸。
在熟人心里,一直,他都是无比坚强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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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段时间,孩子变得听话多了。
周末在家双休,晚饭后他们带孩子去附近公园散步。夕阳沉下去了,光还在地平线上扩散。大半天空的云彩被映成红色,还有银色、点团状的云彩在红彤彤的夹缝中移动。他好久没有见过这般美丽的晚霞。
他和S分站在女儿的两边,各伸一只手扶住儿童车,低着腰。到人少的一处,他说,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S回答说,当你这样问别人的时候,首先要清楚自己会怎样对待她。任何事情的发生、发展、结局,都不是一方面造成。比如友谊,往往是相互的。
如果自己一方做好了,事情还不会朝自己期望的方向迈进。也不要有怨由。因为与之相关的他方也不会比你更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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