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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叶子应当从痛苦的蜷缩中用力舒展一样，人也要不假思索的从蒙昧中挣脱，这才是活着。——题记
（一）濩落
恍惚间，我似又踏上了那片被黄沙裹罩的广袤辽远的黄土地。支离破碎的塬面上，红日正在一寸寸跃出，金润的日光给这片辽阔的土地带来了几分壮美的生机。我还未品咂出心中那难以言喻的悸动是痛绝是怀念，也不知身处是异乡是故园，一阵不合时宜的惊雷突然在耳畔响起，撕裂了我朦胧的疲倦。无意识之间，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恰见天际猝起一道闪电，发狂般地撕咬着人间。
我正曲身躺在颠簸爬行的面包车中，稍一侧身便见豆黄的车灯下飞速退后的一梭梭树影如幽灵般张狂摇曳，在呼啸的凄风中划破了黑天。此时，我的身畔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骚动，伴随某种肉体与铁具撞击的沉闷响声，混杂着悲伤的呜咽。一股恍然大悟的失落侵占了我的心尖，这一刻，我深谙了梦境的来源。
两年前我还是一个对世界心怀热望的青年，在封闭山沟里成长的穷苦经历助长了我对于外界摩登世界的绮丽幻想。纵然这幻想如此不切实际，甚而像泡沫一样绚烂虚浮、稍纵即逝，我还是怀揣着稚拙的向往，义无反顾地离开了生养哺育我十八载的村庄，踏上了遥远而未知的征程。终于，在历经几日舟车劳顿后，我抵达了一个繁华、匆忙而糜烂的城市。这一夜，我久久走在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辆，望着闪烁不定的霓虹灯照亮一张张亢奋而又空虚的脸庞。橱窗里摆放的金银珠宝，明码兜售着欲望。潜行在夜晚的异乡，我敏锐地感到身体中奔涌着一种奇异的热流，这股热流不断冲击着我的的大脑，使我的眼前升浮起一阵晕眩的白光，就像是冥冥中命运对我的召唤和指引——或许它一直蛰伏于我的基因密码中，只是如今才初露端倪，世人谓之野心，或者欲望。
灵魂的欲望，是命运的先知。这一刻我的脑海里升腾起一种强烈的直觉，我就该属于这里，在这片钢筋泛滥的土地上扎下属于自己的根。是的，我本该属于这里，人生本就该在这样繁华的土地上盛开和凋零，不过现在也为时未晚。这片繁华的城市每天吞吐着大量的人流，它以广博的胸襟包容着所有人对它的开发和践踏，默默承受着所有人对它的褒奖或指责。太多太多的人去了又来，而我今生都不想再离开。
为了能毫无牵念地留在这片理想乐园，我不动声色地切断自己与故乡的所有联系，开始一个人奔波在这座金碧辉煌、充盈欲望的不夜城之中。只是，残酷冰冷的现实却一点点腐蚀着我的自满和野心——因为受教育程度不高，我只能从事最低等肮脏的工作，像一只老鼠一样出没于城市中最腥臭危险的地带，过着昼夜颠倒、朝不保夕的生活。我逐渐在火热中感到疲倦，感到身体里的一腔热血从奔涌到凝滞。我逐渐了解到那些权势之下的卑躬，那些欢笑之后的无奈。我了解到像肥皂泡一样饱满但虚浮的欲望往往都蕴藏着破碎的风险，这座金碧辉煌的不夜城之中也笼罩着不为人知的阴霾和黑暗。
（二）幻灭
这一天，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过一条逼仄的青巷时，迎面看到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不怀好意地向我走来。我正欲绕过他回我的出租屋，在每日四小时的睡眠中挣扎一会儿，男人却挡住了我的去路，侧头悄声对我说：“小兄弟，我看你也是老实巴交的淳朴人，想必也是来这座大城市谋生活的吧。哥们前几天去山上玩的时候捉住了一只猴子，灵性活泛得很，今日遇见你也是缘分，便宜你小子，低价500块钱出了！这只猴子在黑市上转手卖出去可不止这个价，哥们也是最近急用钱才肯吃这亏，你小子好好考虑清楚，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我思谋着男人这话不禁心动，在我的家乡，一只普通的小牛崽都能卖到千把块钱，何况还是猴子呢？这价格自然是极其划得来的。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搏斗，我最终用汗津津的手从贴身的衣兜里凑齐了500元递给男人。男人接过钱，以贪婪的目光扫描着钞票的每一丝纹理，又用沾满唾沫的手指清点了数额后，满意地点点头，朝身后打了一声口哨，另一个提着笼子的男人便出现了。他把笼子放到了我的面前，我看见笼子里有一团抖动的金黄绒毛，笼子上结满了已经凝固的暗红色血迹。不错，的确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小猴子。当天晚上，我狠狠心花钱租了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把小猴子带回了自己的出租屋，准备明日一早便把它转手卖掉。接着，我便昏迷在了自己每日四小时的浅眠当中。迷梦中，一阵哐哐的声音时隐时现，我以为，那将是明日金钱掉落在我脚下的声音。
还没睡够四小时，又有一阵剧烈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在潜意识中判断出传来骚动的正是昨日买来的笼子，心中好一阵气愤，嘟囔两声，正欲转身再次睡去时，忽然感到仿佛受了当头一棒，眼前冒出一片金星。我猛地从床上跳起飞蹿到笼子边。笼中的小猴子已经鲜血淋漓，奄奄一息，然而它还是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地撞击着这个压榨它野性活力的铁笼子。我一阵眩晕，几乎就要向后倒去。我这才明白天上不可能掉馅饼：那个男人抓来一只野猴，看它本性桀骜绝非笼中之物，料定它将以生命抗争，时日无多，便决定转手将这份风险贩卖出去。而我就成了他的目标—— 一个急于赚钱不辨黑白的老实人，一个终将贪小失大身无分文的可怜鬼。
果然，到了黑市即使平价也没有人肯收这只小猴子，我又带它来到了猴脑餐厅，老板却推说卖相不好，200以上绝不肯收。我失魂落魄地抱着这只血迹斑斑的铁笼子走回了出租屋。极度的无奈让我把愤怒转嫁到了自己身上，我暗骂自己当时为什么要买猴子，难道是准备去耍猴吗？
耍猴？一阵流光照亮了我纷乱的思绪，我望着那缩成一团的小猴，又一次感到血液的沸腾。
（三）镣铐
我拿出自己的血汗钱，买了精品羊奶和药物调养小猴的身体。我给它起名小可怜，开始培养它拱手、转圈等技能。叫它小可怜，却不是出于悲悯，而是在无意识中嘲弄这人类的玩物和傀儡。我用铁链将它锁在房角，并在墙壁上贴满了泡沫软垫，这样它便再也无法以暴力抗争的手段伤害自己了。
我并不觉得自己残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大自然与人类社会的法则同样残酷，前者弱肉强食，后者成王败寇，只有处于食物链顶端才能支配更多的优势资源。虽然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遭到了绝大多数社会学家的批驳，然而我认为它指出了这个社会残酷的真相，等级分化的生存压力也必然带来人格扭曲，我无力抗拒。是的，我与这座城市中的大多数人相比只能俯首称臣，但对于一只蒙昧无知的猴子来说，人类却依旧保有绝对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每天都会挤出时间训练小可怜的条件反射，这样，经过一年半的教化，小可怜已经可以熟练做出一系列“人类化”的动作了。如此，我大胆辞去原来朝九晚五的工作，开始全身心投入自己耍猴的职业生涯中。在与小可怜一唱一和的双簧中，在围观群众的大笑和赞叹中，我的钱包渐渐开始有了弧度，我原本蜡黄的脸上也散发出了红润的光泽。可不知为何，小可怜却越发瘦骨嶙峋，总是骨碌碌转动的黄色眼珠也日渐失去灵性。一日，望着小可怜向我讨食时露出的恐惧而又讨好的笑容，我竟然感到毛骨悚然。多么可怕！一只猴子居然学会违背自己的天性，戴上虚伪的假面，向整日虐待他的人类微笑乞讨！我感到惊愕、震撼，更多的还是疑惑。我认为小可怜往昔桀骜的风骨已然不复，如今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皮囊，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中苟且偷生。我惊愕地瞪圆了眼睛，在恍惚间仿佛看到相同的命运再次轮回和重现——那亦是我曾经历过的命运的嘲弄。我哆嗦着扔下食盆就夺路而逃。
真奇怪，是我教会它模仿人类的行为和神态，可如今我觉得它的个性竟似人类一般世故通透、八面玲珑了。更让人讶异的是，我仿佛在它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种卑躬屈膝、左右逢源的卑贱模样。它或许是被我所同化，或许本身就是我的派生物。它是我欲望的延伸，是我伸向金钱的触手，不知不觉中已吸附了我灵魂中潜藏的劣根性。或许我们都是城市的猎物……我不敢再想。
离家已近两年，我不由得生出回乡探亲的想法。我用铁链拴着小可怜，预备让它跟我一起回村庄。这两年来，我和小可怜的表演虽赢得一些收入，到底还是只能勉强维持温饱，不足以衣锦还乡。我心下烦闷，便愈加敏感易怒。恰巧这时我蓦的一瞥，看见小可怜原本神情卑琐的猴脸上竟露出了近似睥睨的神色，仿佛是在嘲笑我辛苦奔波却一无所得。一瞬间，我的心脏抽搐起来，就像压力过载的水泵一样迸发出了无限的气力，在我狭窄的胸膛里爆裂出仇恨和阴鸷。我不由分说抓住小可怜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纵使我无法在这座城市里霸地称王，也决然轮不到你这戴着镣铐的小畜生冠我名以败寇！
金色的绒毛漫天飘荡，凄厉的哀嚎不绝于耳。终于我怒火平息，擦去掌中的血迹，丢下满身伤痕的小可怜。在这光怪陆离的城市中，我早已被钢筋水泥封塞了良知，囚囿于内心的欲望像开启的潘多拉魔盒，在业已冲脱的欲念挑唆下，我早已病入膏肓，无法回头。
（四）放生
思绪飘回当下，我不禁有些后悔。在这仿佛世界末日般让人绝望的暴风之夜，我和小可怜正搭乘着一辆无证面包车驶向我的故乡。小可怜那浑黄的眼睛里瑟缩着痛苦与绝望，因为疼痛它不时发出几声低沉的呜咽。在我们碰巧对视的一刹那，小可怜迅速低下头——它不敢直视我！它不敢以悲悯的眼神拯救我麻木而疯狂的灵魂！我毫无预兆的湿了眼眶，心里感受到一星点尖锐的疼痛沿着我的神经一直攀触到了灵魂深处。我颤抖着伸手轻抚它杂乱的毛发，却分明感到黏腻的血液顺着我的指缝流下。
暴风终于在清晨停止了无尽的喧嚣，我牵引着小可怜一路行至家门。如同梦中一样，故乡的草地被朝阳染成炫金，点点不知名的野花恣意盘曲盛放，只是小可怜的伤口不时渗出血水，将青草与鲜花染成了艳红，让这生机勃勃的图景显出几分触目惊心。
走到家门口时我发现父母并不在家中，便漫无目的地转移了视线，发现隔壁葛二婶家门口居然围了一大群人。我和小可怜一起挤入人群，这才发现是葛二婶从外乡买来的那个童养媳再一次逃跑未遂被捉住了。
我们这个村寨由于封闭落后，外加交通闭塞而不受法律约束，村里的人买进被拐卖的妇女小孩已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了。此时村里人也一如往常面不改色地围观葛二婶用鞭子抽打童养媳的惩戒——不能怪我们麻木冷血，这是感官适应的必然结果，这样残酷的场面我们早已司空见惯了。只有我身旁的小可怜显得十分惊恐，这无疑是一种杀鸡儆猴的场面，让境遇相似的小可怜恍若惊弓之鸟，难怪它要如此惶恐。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正欲转身离开这场闹剧，小可怜却突然挣脱了我手中的铁链，蹿到路旁的树上摘了两只野果，又跌跌撞撞跑进了人群，挤到葛二婶前面。只听“啪”的一声，一道鞭影在我眼前呼啸而过，小可怜的背上已是猴毛乱飞、皮开肉绽。村里的人都惊呆了，但小可怜却无视众人惊愕的眼神，兀自将手中的浆果递给了那个狼狈而痛苦的女人。隔着那么多层人墙，我仿佛看见小可怜痛得发抖的目光中仍带着悲悯和怜爱……
这件事终于无疾而终，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可我内心中被钢筋水泥凝筑起的铜墙铁壁却仿佛裂开了罅隙，透过幽幽的光影，我与当初热血淳朴的少年两两相望，无语凝噎。
第二天清晨，我听闻葛二婶家的童养媳于昨日夜里在房里上吊自尽了。我愣怔失神良久，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带小可怜来到人迹罕至的山林中，解开了系在它颈项上的锁链——是的，我要放生它，也要放生自己。我在这纷繁尘世中疲于奔命，让自己本如明珠般澄澈的心蒙上了污垢和暗尘……如今，让我解开自己心灵的镣铐，拨开衍生于身畔的暗雾，回归生命的本初吧！
清早阳光铺满的小路上，只留下一条跳跃的血迹，一直延伸到丛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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