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原来是乌鸦啊

作者: 风格变了 | 来源:发表于2023-05-14 16:3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文责自负】

    1

    图玉珈隔着窗户眺望旭日,她婀娜的身姿在晨光里闪耀。

    她伸了个懒腰,就要打开窗户朝外跳,她住在二楼,常常这样跃出落到下面的草坪上,从没摔着过。

    突然,房门开了,她转过身,看见进来的是妹妹图玉罗。

    玉罗笑嘻嘻地对她说,小敏哥在楼下等你呢。

    图玉珈说,他怎么这么早。

    玉罗说,因为想你嘛。哈.哈.哈……

    楼下宽敞的大厅里,周小敏正坐在一排长长的沙发中不安地等待着未婚妻的出现,昨晚他梦见了她。

    他们躺在草地上,紫罗兰的香气和温煦的阳光向他们围拢,他伸手撩开她的上衣,把掌心贴在她滑腻的小腹上摩挲。

    她咯咯地笑起来,笑声犹如金黄的蜂蜜塞满了他的双耳。

    图玉珈从二楼的卧室跳下来,落到春色撩人的草坪上,然后,她拍拍身上的灰尘,径自走进客厅。

    她大摇大摆地走到周小敏跟前,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使他立刻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周小敏毕恭毕敬地对图玉珈说,下午你能腾出时间来吗?我有一个朋友聚会,希望带另一半去。

    她努努嘴,怏怏地说,那时我恐怕得去上钢琴课。

    周小敏哀求似的说,去啦,玉珈?

    女孩斜睨了他一眼,然后坐到他对面,从茶几上捧起一杯热水放到嘴边吮吸。

    周小敏低声说,不说话就代表你同意了。

    图玉珈忽然说,让玉罗去吧,她喜欢人多的地方,可以帮到你,我呢,却讨厌那种地方。

    周小敏表情木纳地瞅着图玉珈,欲言又止。他蓦地想到,她穿着法兰绒睡袍,犹如摆着贵妇姿态的坏女人。

    2

    这时图玉罗从楼上下来,手上拿着一本书,懒洋洋地对他俩笑笑,她虽然不如姐姐漂亮,但也颇有几分动人。

    图玉珈叫妹妹过来坐下,便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图玉罗忙说,不。不。这怎么可以啊!小敏哥是叫你,我跟他去会闹笑话的。

    图玉珈看着周小敏说,反正都是些不熟悉的陌生人,你们就当演场戏。

    周小敏想发作,但看到玉罗天真的笑脸,急急地憋住了。他有气无力地说,算了吧,我还是自己去吧。

    他起身告辞,图玉珈白了他一眼,没有挪动身子,又把那杯热水端起来慢慢地喝。

    周小敏很想踢那杯子一脚。

    玉罗把周小敏送到门外,听见图玉珈在后面说,你想好了啊。

    玉罗在大门口对他悄声说,小敏哥,她就这臭脾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周小敏感激地握握玉罗的手,觉着她手是那么娇小,说,谢谢你,玉罗。

    玉罗说,如果行的话,小敏哥,下午你可以给我打手机,我随时听你调遣。

    周小敏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他想,姐姐和妹妹如果合成一个人,那该有多完美……

    周小敏走后,图玉珈便换了衣服要出门。

    图玉罗问她去哪儿,她说到公司。

    图玉罗说,今天不是周末吗?

    姐姐说,周末就不兴加班么?

    妹妹说,你在撒谎。

    图玉珈瞪了妹妹一眼,又笑道,我出去逛逛总可以吧。

    图玉罗说,你为什么不让小敏哥陪你出去。你在嫌弃他。

    姐姐叫道,你别在这儿给我胡扯。我只是想独个儿出门,你明白吗?我不想他来烦我。

    3

    图玉罗立在阳台上悻悻地看着姐姐穿过墨绿的草坪,在大片阳光的照耀下,轻盈地走出了别墅大门。

    妹妹想,姐姐没去开她那辆粉色的夹克虫轿车,她确实去散步了。不过,她真是让人讨厌,她以为自己是个女王,但她只是个混球,一个骄横的傻大姐。小敏哥究竟喜欢她什么啊,无法理解,他那么优秀,又那么英俊,唉……

    她忖度,她是姐姐就对了,她将对小敏哥百依百顺。她俩应该调个个儿,那么姐姐便是个好姑娘,妹妹则是个疯子,这才符合现实。

    图玉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在翠竹公园的大门口,她听见一个雄浑的嗓音叫她,她停步,左右扫视。

    原来是高中同桌崔丁丁。

    他与她隔了一条街,正朝这边过来。

    末了,两个人握手,相互寒暄一阵,之后,崔丁丁问图玉珈现在有空吗,如果有空,他想带她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图玉珈答,有空,我现在呀,空得快无聊死了。

    崔丁丁说,那太好了,你跟我走,我保证你不再无聊。

    他们搭了一辆的士,向南郊疾驰而去。

    车出城,上了二号公路,透过车窗,外面阳光突然消失,原本晴朗的天空变得阴晦,看着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图玉珈记得这条路是通往紫金岛,那儿有个高档度假村。她对一旁的崔丁丁说,我可不能呆久了,下午六点钟以前得回来。

    崔丁丁说,当然。当然。玉珈,我们只是玩两三个小时,吃了中饭,差不多便结束了。

    图玉珈微微一笑,说,是一个派对吧,丁丁?你应该让我打扮一下。我这个样子,太不庄重了。

    崔丁丁瞄了她一眼,高兴地说,你这样的休闲装扮很有范儿!

    女孩感到一阵心花怒放,连说了两个得意扬扬的谢谢。

    午后,周小敏思量再三,还是给图玉罗打了电话,请她同自己去参加那个聚会。

    不到中午便开始刮冷风,春天的光芒一下子变成了秋天的灰暗。

    周小敏开车去接图玉罗,刚上芙蓉桥,车子就熄火了,再怎么打也打不着。

    他不得不扔下车子,飞跑起来。

    他跑得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地喘气,终于到了目的地,他叩图家大门,门开了,亭亭玉立的图玉罗站在了他跟前,笑盈盈地望着他。

    周小敏讶异地打量眼前的女孩,他想,经过修饰的一朵普普通通的花,原来可以如此娇艳动人。

    图玉罗提议他们驾驶姐姐的那辆甲壳虫去参加聚会,周小敏迟疑着,当女孩找来车钥匙给他,他才点头接了,然后拉起女孩的小手说,我们得抓紧时间,玉罗。

    4

    抵达紫金岛度假村,天空飘起细雨,图玉珈进大堂时不禁打了个寒战。年轻的男侍者把他们引到二楼的小餐厅,一群人正等着。

    图玉珈看见那群人围坐在一张大圆餐桌边,有男有女,令她惊奇的是他们都戴着一顶尖尖的红帽子,个个都显出傻乎乎的模样。

    她想,这些家伙更像木偶,不像人。

    崔丁丁给图玉珈一一做介绍,这都是他艺术学院的同学,这是方华,这是若小东,这是里蓝,这是许巧,这是马君魁……

    记得一年前,图玉珈去参加过崔丁丁的一个画展,大开眼界,这哪里是画,简直就是噩梦___被肢解的太阳,被踩碎的月亮,被植进寒冰中的婴孩,断头的姑娘,无心的男子,山顶的国旗被描摹成一具僵尸,用泔水书写的小篆文字,用大颗泪珠连起的扬州古城……

    最令图玉珈记忆犹新的是,一朵硕大的月季在一片烂疮上绽开,花瓣里爬满蛆虫,她欣赏过这幅画后,差点呕吐。

    当时崔丁丁用铿锵有力的嗓音向她宣称,自己是马蒂斯、毕加索和达利的混合体,这三位无论是现代派或是后现代派的大师,他们的艺术将在他的色彩、线条里得到更大的升华,发展与超越。

    崔丁丁有些喝醉了似的大声说,这将是革命性的又一次艺术的飞跃!

    图玉珈被他的话触动,从头到尾地将画家打量一遍,可没看到艺术两个字,看到的却是变态与隐约的那么一点帅气。

    一个满面青春痘的姑娘热情地邀图玉珈坐到自己旁边,同时从随身的手袋里取出一顶红色尖帽请她戴上。

    图玉珈不情愿地接过帽子,低声地问那姑娘,戴这东西有什么寓意吗?

    青春痘姑娘故意卖关子,说,戴上啊,戴上你就知道了。

    此时,坐在对面的崔丁丁已经把红红的塑料三角帽套到了头上,他冲图玉珈做了个鬼脸,那意思似乎在问,好看吗?如果好看,你也戴上啊。

    图玉珈理了理自己的长发,将红尖帽拢到头上,她立刻有一种飘飘然的快感,好像这儿不是餐厅,而是在一朵轻悠悠的云中,她和这群木偶似的青年艺术家一同在里边晃荡。

    接着,侍者开始上菜。第一道叫“粉蒸乌鸦腿”,第二盘是“红烧乌鸦翅”,第三碟端上的则是“鸦心炒青椒”……

    最后,是一个汤,名曰“乌头豆腐根”。

    青春痘姑娘频频给图玉珈夹菜,搞得她很狼狈。

    她一点都不想吃那些关于乌鸦的食物,看都不想看一眼,只是不停地喝杯子里的酒,酒汁呈桔红色,饮进口里有一股沁人心脾的甘甜。

    大家最后望着图玉珈,她的碗已经冒尖,青春痘姑娘仍执拗地在给她夹菜,好像浑然不觉客人一点没动筷子。

    崔丁丁笑着对青春痘姑娘说,许巧,别热情过度。

    图玉珈忙打圆场,说,我早饭吃得太饱,对不起啊,现在我一丁点儿胃口都没有。

    她转脸冲许巧微笑,说,谢谢你妹妹,你太客气了。可我确实吃不下啊。

    许巧说,姐姐,你好歹尝尝。你没吃过乌鸦吧,你别觉得腻味,你得吃了才知道这乌鸦的妙处啊。

    众人含笑,其中一位说,许巧所言不虚。图小姐,你不妨忍耐着品吃下,哪怕一点也好啊。我们最初对这玩意儿和你一样,不敢吃,可是在有经验者的鼓励下品尝了,方才明白,这乌鸦肉,实在是人间一等一的美味呀!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胖子又说道,图小姐,我看你一直在喝酒,我且问你那酒的味道如何?

    图玉珈说,很好啊。我正想问诸位这是什么酒,等会儿我想买两瓶带回去。

    胖子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周遭的杯盘颤动,这使图玉珈颇感不快,冷冷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青春痘姑娘忙把嘴凑到她耳边说,这酒呀,不瞒姐姐你说,它是用乌鸦的血与小便精心酿制而成,价格不菲呢。

    图玉珈蓦然觉得双腿发软,连带着身子也无力,人向椅子下滑去,接着她眼前飞过一只只奇形怪状的乌鸦。

    末了,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瞪了崔丁丁一眼,他正在偷笑。她悻然地说,你们吃着,我去一下洗手间。

    5

    甲壳虫轿车从丽源大道拐上了城南高速,越跑越快。

    周小敏握着方向盘专注地看着前方。图玉罗看着他,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她娇声问,小敏哥,还有多久才到呢?你知道,我有点晕车。

    周小敏说,玉罗,过了镀金大桥,就快到了。

    玉罗心下琢磨,镀金大桥?过了那儿是什么地方,啊,是野生动物园。

    她忖度,在那地方有什么聚会,哈.哈.哈...…不会是一群猿猴吧,哈.哈.哈...…如果真那样就有趣极了!......

    车子下了高速,前边有一个路牌,示意前方已进景区。然后是蜿蜒的山道。

    粉色的甲壳虫蹦蹦跳跳的最后在一片密林边停下。

    周小敏说,很抱歉,玉罗,我们还得走十几分钟小路,如果你走不了,我,我,可以背你。

    图玉罗心花怒放地叫道,你把我当孩子了吗!别说十几分钟,就是走一天,我也没关系。

    她本来后面还有一句,只要和你在一起,但这话很自然地被咽了回去。

    周小敏微笑着拍了拍女孩的头,说,玉罗,你真是个好姑娘。

    他们沿一条绿油油的小路向前,穿过密林,走到一片野花盛开的草地间。

    一只雪白的大鸟在花丛中踱步,看见他们,便懒洋洋地飘飞过来。

    图玉罗去看那鸟,最初以为它是鸭子,仔细瞧过又感到像天鹅,她对周小敏说,哇,小敏哥,它对我们做鬼脸。

    周小敏说,没见过这么胖的乌鸦吧,玉罗?上次我来的时候,这家伙还没这么肥呢。看样子它越来越贪吃了。

    鸟用嘴壳衔住女孩裙裾,像在品尝丝绸布料的香味。

    周小敏对它严肃地说道,朋友,不可以这样无礼啊!

    它才慢慢地松了口,说,何必这么紧张呢?我只是想感受一下丝裙的柔滑。如果可以送我一条这样的长裙那就太棒啦!

    图玉罗惊得张大了嘴,半天才说,它会说人话,它是乌鸦?……

    周小敏说,是的。玉罗,这一时半会儿给你解释不清。你只要记住,这是一只白色乌鸦,它除了形象与人不同,其他方面和人几乎一模一样。现在我给你介绍,它叫里咔,是这儿的森林主管。

    里咔对女孩点点头,尖声尖气地说,欢迎来到墨绿森林做客,玉伽小姐,我相信你会玩得很开心。

    周小敏说,这是玉罗小姐,玉珈的妹妹。她姐姐有事来不了,所以我请了妹妹过来。

    里咔说,哦。这样啊。

    之后,他们跟随里咔穿过野花丛,到了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前。

    树下摆了一张正方形木桌,四个竹凳放在桌下。

    桌上的几只瓷盘里装着各色削切好的瓜果,四只玻璃水杯里已倒满鲜红的西瓜汁。

    里咔请他们坐定,然后慢吞吞地说,今天本打算也邀请些动物朋友来一起聚会,但我又想,这样恐怕会吓着女客人,所以临时取消,只叫了孔雀弟来作陪。

    里咔话音刚落,一只雄孔雀从梧桐上扑腾而下,嘎嘎地叫,向周小敏和图玉罗打招呼。

    孔雀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说,先前在上面打了个盹,梦见一群狐狸找我去喝酒,我拒绝了,我对它们讲,今天没空,要招待贵客。想不到贵客这么快就到了。

    6

    图玉珈离开紫金岛度假村,是不辞而别,她气冲冲地跑到外边,上了一辆银灰色的马自达出租车,大声对司机说,快点,师傅,我要回城。

    天上的雨停了,她坐在车里,恨恨地想着刚才的事,觉得自己被崔丁丁愚弄了。

    她想,这个混蛋,耍我,等着,我会找机会报复回来!

    这时,司机突然开口了,这个矮小的中年胖子有一双漂亮的斗鸡眼,盯着车内的后视镜,说,小姐,你是去吃乌鸦了吧?

    图玉珈暗自一惊,表面却冷淡地说,你怎么知道?

    胖子转着眼珠,说,现在上紫金岛去的人,一大半都是冲着吃乌鸦去的。

    图玉珈说,你也吃过。

    司机点点头,咧嘴笑,说,当然。人间美味,谁不馋涎欲滴?

    图玉珈怏怏地说,我没吃,只喝了点乌鸦酒。

    胖子回想着那酒的味道,不禁咂着舌说,那也是妙品啊,小姐!

    图玉珈不愿再理这个笨蛋,她想,乌鸦真的那么好吃?即使真的那样,她也不会吃的,尽管她喝了那该死的酒,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现在回想起乌鸦的血和尿勾兑的酒,在她肚子里,图玉珈立刻感觉一阵恶心,她忍住呕吐感,闭上眼睛试图放松下来休息一会儿。

    忽地,车子猛烈颠簸了一下,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然后车子倾斜着下坠,她想怎么了,怎么了?司机不见了,司机已迅捷地拉开车门,跳了出去。

    车子正掉进山谷,图玉珈睁眼,头磕在了车顶上,热乎乎的液体扑面而下,红红的热血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想此刻有一双翅膀该多好,装在车子上,车子可以变成一只鸟,带她飞出这不幸的死亡。

    轰隆的一声巨响,有一团火球向图玉珈奔来。

    火球里有东西,一个污点,不,是一只黑色的鸟,撞向她的胸口,图玉珈感到胸膛裂开了,心滚了出来,专为那鸟让位置。

    鸟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它于是替代了原先的心脏。

    鸟开始在胸中剧烈的跳动,使图玉珈的身子跟着震颤,情不自禁挥舞双手,车棚被捣碎,人在上升,学着鸟爬高飞行。

    裙子被点燃,拖出火焰窜上半空,图玉珈想到自己变作了一枚火箭。

    一群鸟围了过来,原来是乌鸦,听见它们在欢呼,女神加油!加油!

    一个急刹车,摇醒了图玉珈,胖司机说,是一条横穿马路的狗,小姐!

    图玉珈心说,不是乌鸦吗?刚才的梦可是乌鸦救了我啊。

    她立刻改变主意,说,师傅,你知道那些弄到紫金岛的乌鸦是从哪儿来的吗?

    司机说,当然,小姐。我想全城大多数人都应该知道吧。

    图玉珈说,可我不知道。你带我去那儿好吗,师傅?

    司机说,小姐,如果你不嫌累,我马上掉头,可是车费?

    图玉珈从包里摸出了五张一百元给胖子,说,这些够了吧。

    司机笑道,多了,小姐,这些钱可以把你送到省城去了。

    他收了三张,另外两张还给了图玉珈,说,我这就带你去,小姐。

    7

    崔丁丁和朋友们吃完乌鸦,发现图玉珈仍没回来,他到女洗手间门口求一个保洁阿姨进去看看,阿姨进去了,出来说,小伙子,里面没人。

    他拨图玉珈的手机,手机已关机。他想,这家伙还是没变,脾气大,古怪多疑,开不起玩笑。

    他回到小餐厅,朋友们靠在椅背上聊天,他们一律闭了眼,头顶的红尖帽显得出奇地亮眼。侍者端上茶,看看这群怪人,赶紧退出去捂嘴咯咯地笑。

    崔丁丁坐到青春痘姑娘旁边,姑娘睁眼低声问,真把她吓跑了。

    崔丁丁说,没有。她是临时有急事,先走了。

    姑娘说,你别哄我了。

    崔丁丁说,许巧,你觉得她不喜欢吃乌鸦,她是不是有毛病?

    许巧笑道,这有什么毛病?个人喜好呀。

    年轻艺术家们的聚会在下午三点钟结束,崔丁丁和许巧结伴回城。

    许巧驾驶她那辆黄色的菠萝牌微型车,载着崔丁丁,一路飞驰,过镀金桥时意外发生了。

    崔丁丁看见一个穿绿衫裙的女人从桥上跃下,他让许巧停车,说,有人跳江了,我们得去营救。

    许巧说,这儿不能停车,要到前面桥头。

    崔丁丁说,来不及了!

    他说完便去开车门,许巧急忙踩了一脚刹车,只感到隆隆的一声震响,后面的车子撞了上来。

    两人眼前冒了金星,亏得都系了安全带,脑袋没直接向挡风玻璃上撞去。

    许巧懊恼地大声说,还救人呢?先救己吧。

    崔丁丁摸摸前额,说,你踩什么刹车啊,我滚下去又没事。

    他打开车门,钻到外面,看见后面有好几辆小车跟着都追尾了,后面的司机探出头盯着前面大声咒骂。

    他跑到桥边依着护栏朝下看,发现一条绳索顶部固定在桥栏杆上,而绿裙女人拴在另一端正悠然地在半空荡漾。

    这一幕,使他目瞪口呆,彻底无语。

    崔丁丁回家后,却总想起那个绿裙女人,她仿佛变成了他的一个心结。根据他的目测,她约莫三十出头,长发及腰,扎成马尾,绿裙子里还穿了条牛仔裤。

    她和他想象的狐狸精虽然颇有差距,但也不乏几分神似。她曾抬头看了崔丁丁一眼,她那张脸多么妩媚啊,冲他嫣然一笑。

    崔丁丁木讷的对她抱以苦笑,末了差点喊出神经病三个字……

    崔丁丁支起画架,动手开始描摹那个女人在镀金桥下的肖像。他努力用狐狸的形象来套她,把女人构思成半妖半人的混合物。

    他以暗色做背景,烘托她的鬼艳,在一片阴影里她犹如绽放的罂粟花。绿裙化作了邪恶的幽雅。

    但崔丁丁总觉得仍缺了些什么,最后他想到了,在女人的头上方不远处绘出一只黑得发亮的胖乌鸦,扇动翅膀,欲飞起却又踌躇不前。

    8

    图玉罗和周小敏坐在两只飞禽对面,那位孔雀弟一来就说个没完。

    图玉罗啜饮着陶瓷杯里的西瓜汁,听得心不在焉。

    白乌鸦里咔打断了孔雀的滔滔不绝,解释说,叫它来是活跃气氛,不过,它是个话篓子,说得太多了也未免让人烦,现在我不让它说了,换一种方式,让它给我们唱首歌吧。

    孔雀并没有不满意,顺从地攀上梧桐枝头,放声高歌,树下的听众无不被震撼。周小敏自言自语道,奇葩啊!

    图玉罗等孔雀唱毕,拍手道,再来个《简单爱》吧!

    孔雀弟在上边说,好的,小姐,我给你一个重金属摇滚版的如何?

    玉罗说,好!好!

    周小敏笑道,这兄弟是个点唱机。

    里咔说,它呀,绝对是全能性的艺术家,等会儿再叫它给你们跳个开屏舞吧!

    歌唱了,舞也跳了,图玉罗这下是真的开了眼,对孔雀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嚷求着要拜它为师。

    里咔在一边说,这样很不错。只是,小姐,如果你想跟它学本事,就得留在这儿,至少两个月。

    图玉罗说,可我还得上学呀,我每周来两三天不行吗?

    里咔说,这样你什么也学不到,小姐,学东西就要一心一意。

    周小敏说,里兄,你帮个忙,干脆让孔雀弟到我那儿去,这样玉罗有了个文艺老师,孔雀也可以出去见见世面,岂不是一举两得。

    里咔不置可否地说,容我想想吧。

    孔雀在一旁说,周先生讲的是个好主意,里哥你让我去城里吧。

    里咔默然良久,最后说,不成哦。

    气氛立时有些尴尬,里咔解释,规定使然,破不得啰,周兄,还请见谅。

    周小敏摆摆手,说,算了,我们不谈这个了,聊别的。

    图玉罗噘起嘴,气呼呼地说,如果我要留在这儿,我得回去和姐姐商量商量。

    周小敏安慰她说,玉罗,以后来日方长,跟我每月到这儿一次,不怕孔雀弟不教你。

    孔雀赌气似地说,玉罗小姐,现在我就教你,你到这边来。

    9

    出租车拐上盘山公路,胖司机对后座的图玉珈说,小姐,快到了。

    图玉珈朝外看,淡淡的雨幕间,显现青翠的树、绿油油的草,眼睛都有点泛绿光了,就是没见着乌鸦。

    她说,那些乌鸦在哪里?

    司机说,在山顶,全在那儿藏着呢!

    车子开到山顶时,山顶没有下雨,在飘雪。这真是美景啊。

    图玉珈打了个哆嗦,拉开车门,望望一片宽大的雪地,走在雪上,好像踩着了棉花糖,司机跟在后面,说,乌鸦在这雪的下面埋着呢,小姐。

    图玉珈蹲下身,冻得渐渐发红的手去刨开积雪,慢慢碰到一个黑色的东西,把它拽出来,果然是只乌鸦,已经没有生命特征啦。

    图玉珈自忖道,死了吗?这儿可是个天然的冷冻场。

    司机也从雪里抓出一只乌鸦,对女孩说,小姐,它们这是冬眠呢。别以为它们死了,这是假象。

    司机把手中的乌鸦,朝空中一掷,乌鸦蓦地展翅飞动起来。然后那只乌鸦绕着雪地盘旋,发出哇哇的刺耳尖声。

    接着,它的叫嚷似乎唤醒了雪下的同伴,无数的乌鸦宛如片片黑色的乌云破雪而出,不一会儿上千只乌鸦已悬浮在图玉珈和司机的头顶上方。

    图玉珈手中的那只乌鸦,却依然沉睡,没有动弹,这使她感到诧异。

    她将它抛起,它却又落回到她跟前,一连几次都是如此,图玉珈确定它真的死了,于是她重新把它埋进了雪中。

    天空里的乌鸦越来越多,遮天蔽日,形成了一道黑雾,图玉珈掏出手机不停拍照,心说,这或许只有在科幻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场景,如今目睹,真是难以置信!

    司机在一旁见怪不怪地望着乌鸦群,冷冷地说,这阵势,看着吓人,最后还不是被人吃掉。

    图玉珈说,那些餐馆就是到这儿来捉乌鸦的吗?

    司机说,不用捉,小姐,直接在雪里挖出来就行了,想要多少有多少,据说是成卡车的拉走。

    图玉珈说,现在终于好了,它们活过来了,那些坏蛋就不会那么容易捕到它们了。

    司机嗤笑,说,没用的,小姐,一会儿这些乌鸦又会自己钻到雪地里睡着的。它们天生就会被我们吃掉。

    在回城的路上,图玉珈没好气地问司机,你那么喜欢吃乌鸦,刚才你怎么不带几只自己回去弄着吃呢?

    司机说,我可弄不了,那玩意儿必须要专业厨师烹调才成,一般人做出来的味道,哦,不瞒你说,小姐,我自己做过,简直无法下咽。

    他们已经把烹调乌鸦这技艺搞成了一门单独的学问,听说,必须考试,拿乌鸦厨师执业证,竞争很激烈,比考公务员还难呢。

    图玉珈打了个喷嚏,愤愤地说,真是一帮天杀的贼。

    或许是在山顶受了凉,图玉珈回到家便感冒了。

    她径自爬到床上裹了被子睡下,然后开始发烧,浑浑噩噩地做起梦来。

    10

    图玉罗回来时图玉珈正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乌鸦,向南面的钢铁厂疾飞。图玉罗进她的房间看见她掀了被子,光着身体在蠕动。

    同来的周小敏冲到床前试图推醒她,但图玉珈似乎陷入了深度的睡意中,怎么摇她都不睁眼。

    周小敏用被子将她包起,对图玉罗说,得赶紧送她去医院。

    图玉罗有些发懵,嘟囔着,她这是去哪儿玩儿成这样了。真不让人省心。

    图玉珈飞到钢铁厂上空,靠近炼钢炉上的高烟囱,想从滚滚浓烟中朝烟囱孔里看,她并不明白要看什么,但就是要看,仿佛是一种强迫心理。

    结果她一下子就进了烟囱里。

    图玉珈醒来时躺在了医院,周小敏守在她身旁,她已沉睡了两天。

    起初医生说她很快会苏醒,但过了一日,医生又改变了说法,表示情况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所以还得做更详尽的脑部检查。

    检查尚未做,图玉珈便睁开了眼,恢复了意识。

    她对周小敏说,你怎么来了。

    周小敏说,你病了,我来照顾你。

    图玉珈坐起身,咕哝,你才病了呢。

    她说,我要出院。

    周小敏说,医生说还得观察两天。

    图玉珈说,你叫医生来,我跟他讲。

    最终,图玉珈还是下午就离开了医院,医生对她的蛮横感到厌倦,仅是对周小敏偷偷说了句,你这女朋友简直不可理喻。

    半年后,周小敏如期和图玉珈结了婚,而图玉罗有两三个月跑去墨绿森林和孔雀弟学歌舞,回来参加了某著名选秀节目,得了亚军,轰动了大花市。

    婚后周小敏和图玉珈并未住在一起,还是如先前一般,图玉珈和妹妹呆在那栋父母留下的别墅中,礼拜天与节假日周小敏会来看望她们。

    两人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这是婚前讲好的,图玉珈确定周小敏同意才答应嫁给他。

    周小敏宣称太爱图玉珈,所以允许他和她没有实质关系,诚然,他也明白图玉珈是一个无性人士,即使强迫和她……也是枉然,她根本对此毫无兴趣。

    崔丁丁参加了图玉珈的婚礼,在喜宴上他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在镀金桥下蹦极的绿裙女,她居然是伴娘。

    当图玉珈给他们做介绍时,她似乎也认出了崔丁丁,亲切的笑容立时僵硬,但这仅仅是一刹那的事,刹那后她又复归亮丽的微笑。

    图玉珈说,这是我的同事兼闺蜜同小倩。这是崔丁丁,我高中的同班同学,现今是个大画家。

    他们握手寒暄,其间同小倩用劲捏了他一下,这是一种逗弄,或更深入了解地暗示,崔丁丁一时摸不着头脑。不过那天晚上,图玉珈硬让崔丁丁送同小倩回家。

    此后,两个人有了密切的联系。

    好奇的崔丁丁曾问起那天在镀金桥的事,同小倩草草地回答,无聊之举。

    她随之做了一点补充,无聊即想自杀,却又不愿真死,唯有蹦极,似乎纵身一跃就要死了,但死亡的那一瞬,又被勾回,假死一次,无聊也就减轻不少。

    崔丁丁邀同小倩去自己的工作室,说要以她为模特儿,画一张无聊的作品。

    同小倩哈哈大笑,随后欣然应允。

    一个秋日的下午,在宽敞的画室,同小倩光着身子站在靠窗的一片丽阳里,不远处画架后面的崔丁丁正专注于画布和女性曲线之间。

    他着力把她构思成一只狐狸,一只可爱到可笑的狐狸,性感地站立,却满心空虚。

    这幅画的主题是“无聊”,但看上去却一点都不无聊。色调偏冷,简洁的线条略显夸张。

    后来,同小倩看了,在幽蓝星空背景上自己好像一个夜游神似的姑娘,一只手摩挲着小腹,另一只手抚弄着张大的嘴唇,失神的两只圆眼里有淡淡的恐惧与诡异呼之欲出。

    这画的什么玩意儿呀!她暗忖,看着怎么像个女妖怪。

    崔丁丁却颇满意,不住地给她解释如何要画成这种形象的理由,他从鲁本斯讲到安格尔,又从莫奈谈到马勒,最后津津乐道于蒙克和拉斐尔的艺术联系……

    同小倩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只感到一阵紧似一阵的头晕。

    黄昏时,他们步出画室,一起去用晚餐。

    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他送她回去。路上两个人聊起了生活中各自的爱好兴趣,这才渐渐显出融洽,有了谈恋爱的感觉。后来双方都打算试一下,做男女朋友。

    12

    连续一周,图玉珈都梦见那座钢铁厂,她以乌鸦的肉身钻入了炼钢炉的烟囱。她醒来,身上总是一层冷汗。

    回忆起进入的那一瞬,她看到了……漆黑的浓烟……烟中扇动着的翅膀……可以确定的同类,一只只浑浊的乌鸦。

    它们在呼号,死亡引发的惨叫.......

    总在这关键时刻梦便中断,犹如一本悬念小说始终不给读者一个结尾。

    她把这事告诉了图玉罗,图玉罗却不以为然,说,这是你吃了乌鸦产生的幻象。

    图玉珈说,我没吃啊。

    图玉罗笑道,可是你喝了乌鸦酒,那不是用乌鸦的小便和血酿造出的吗?姐,别多虑了,你就忘了那些乌鸦,然后什么事都不会有。

    图玉珈呡嘴沉思,突然意识到,她得再去一趟那个埋葬乌鸦的山顶。她要妹妹跟她同往。图玉罗不情愿地答应了。

    图玉罗说,我们把小敏哥叫上吧。

    图玉珈说,叫他干嘛。他去了会耽搁我调查。

    妹妹说,你要调查什么?

    图玉珈说,调查梦和乌鸦的关系。

    妹妹说,姐,我觉得你有点神经不正常。

    翌日一早,两人出发,驾着粉红色甲壳虫车直奔乌鸦山。

    图玉珈把车开得飞快,穿过镀金桥,顺着上回出租车行进道路,却越走越感到不对头。

    图玉罗说,姐,咱们回去好吗?我,我有点怕!

    图玉珈说,你别担心,马上就到了。

    车子蹦蹦跳跳地上了一条乡间公路,越往前,外面的景色越荒凉。

    终于看到了一栋房子,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大门口抽烟,图玉珈把甲壳虫车停在他身边,脑袋探出车窗说,师傅,乌鸦山是朝这边走吧?

    男人想了想,说,什么呀?没听说过这地方。

    图玉珈说,就是无数乌鸦埋在山顶雪地里的那座山,有餐馆的卡车来拉去做食材。

    男人断然说,没有。你可能走错了。这前面是个水塘,那儿周围的榕树上倒住着不少乌鸦。

    图玉珈有些怏怏地说,是山,不是水塘,大哥。

    男人撇嘴笑了,看上去有几分狰狞,不等他再说话,图玉珈就将甲壳虫车开走了。

    图玉罗心怦怦地乱跳,她哀求似的对姐姐说,回去啦,明天咱们打听好了再来。

    图玉珈不理睬妹妹,自顾自地说,我就不信我找不到。

    图玉罗几乎带了哭腔说,姐,你放过我吧。先送我回去好吗?

    图玉珈好像没听见图玉罗的话,径自踩动油门把甲壳虫车继续朝前开。

    图玉罗把嘴凑到她耳边,撕心裂肺地喊,姐!姐!回家!回家!你这个疯子!

    忽地,一个急刹车,妹妹被甩到了一边。图玉珈跳下车,原来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13

    长方形的水塘,泛着陌生的泡沫,图玉珈跑到水塘旁的一棵大榕树下,一只白色的大鸟蹲在树上俯视着她。

    图玉罗也看到了那只大鸟,忙下车,喊道,里咔!里咔!

    里咔不好意思地应了声,跃下榕树,蹿到图玉罗脚边,说,你好,玉罗小姐!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周小敏整日都在办公室处理文件,直到傍晚才结束工作疲惫地回家。

    在黄昏的街道上他独自地走着,垂头沉思。

    忽然手机响了,是图玉罗。

    玉罗在那边大呼小叫,小敏哥,你快过来呀,姐姐她掉水里了。

    周小敏说,她不是会游泳吗?掉水里爬上来不就完了。

    这时候他听见里咔的声音,老兄,她掉进的不是一般的水里,是乌塘,里面全是乌鸦的幻影,我看玉珈小姐是凶多吉少,你还是先过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周小敏于是赶紧拦了辆出租车急急地向那个叫乌塘的地方赶去。

    一路上,他不住地催促司机快点开,说这是去救命。

    最后,一直猛踩油门未开腔的司机没好气地回他,不能再快了,先生,再快我们就先没命啦。

    当周小敏到达乌塘时,天已经黑透,长方形的水塘中飘着一轮残月。

    里咔对他说,玉珈姑娘非要下水,怎么劝也没用,好像讲下面有一个钢铁厂,可以解开她的秘密。

    周小敏说,她下去多久了?

    图玉罗哭哭啼啼地说,已经一个小时了。

    周小敏叫道,你们第一时间就该下去救人啊!

    里咔说,老兄,不行,这很危险!而且你有所不知,这乌塘一般人掉下去,也沉不下去,然而,玉珈小姐一蹦下去,就没了,这个是她与这塘子有缘,唉,这个说来就复杂了。

    周小敏说,你的意思是,她不是凡人?

    里咔说,我是说玉珈小姐与这个塘子有缘,是有缘人。

    周小敏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得下去把她救上来!

    里咔严肃地说,老兄,千万不可莽撞,否则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哦。

    图玉罗抽噎着说,我也跟你一起下去,小敏哥。

    14

    崔丁丁和同小倩在紫金岛的小包间,他殷情地介绍着乌鸦宴的高端大气和妙不可言的口感。

    同小倩却有些恶心,看着端上来的各道菜肴,乌鸦的肢体和内脏做成,她脑袋立时有些发木。

    崔丁丁从手袋中取出尖尖的塑料小红帽,说戴上这个玩意儿,将更加舒坦。

    同小倩说,这是婴儿戴的呀。

    崔丁丁说,这怎么会是婴儿戴的呢?这是吃乌鸦时专用礼帽。

    同小倩在崔丁丁指示下戴上了红尖帽,然后他自己也戴上一顶,她看着他想,如果那帽子是绿色的就有趣了。

    之后,他们留宿在紫金岛,在一间带阳台的房子里过夜,晚上星星很多,蠕动在幽深的空中,好像一堆萤火虫。月亮弯弯的如挂着的一个嫩黄的香蕉。

    两人立在阳台上,一时无语。风悄悄地在他们耳边徘徊。他们左边临近的阳台中有个小女孩手扶护栏望天,口中轻唱一支童谣:

    弯弯的月亮,挂在妈妈的心上

    我驾那月亮,小船儿般摇荡波浪

    呀妈妈呀妈妈

    呀月亮呀月亮

    静静的

    我在夜空翱翔……

    同小倩招呼小女孩,小妹妹,你唱得好好听哟,能告诉阿姨这歌儿叫什么名字吗?

    小女孩眨巴着空洞的眼眸,许久才说,这个是许老师教给我的《乌鸦曲》。

    同小倩回头愣愣地瞅瞅崔丁丁,崔丁丁笑着对她说,可能是小妹妹记错了。

    小女孩在那边固执地抗议,一点没错,就是《乌鸦曲》,许老师让我跟她唱了十二遍我才学会的!

    崔丁丁有点不高兴地说,什么啊,小妹妹,你唱的是月亮和妈妈,哪儿来的乌鸦?

    同小倩附和着说,对的。应该是《月亮曲》,小妹妹。

    小女孩突然嚷道,妈妈就是乌鸦,你们这两个笨人,这个都不晓得!

    她的叫声引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他缓慢地走到阳台上,拉住小女孩的手,对这边的崔丁丁与同小倩说,孩子精神上有点问题,你们别介意。

    然后他抱起小女孩对她说,云儿,乖,我们睡觉去。

    小女孩最后望了崔丁丁与同小倩一眼,仍在咕哝,你们这两个笨人!蠢蛋!

    15

    细听夜风呼啸而失眠的崔丁丁,忽然觉得很不自在,他从床上蹑手蹑脚地下来,尽量不弄出声响,怕打扰了正做梦的同小倩。

    他披上衣服拉开门,下到楼底的院子中,有两个保安在巡逻,从他身边走过,问他住几楼几号,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崔丁丁一一回答了,然后说自己睡不着,出来转转。

    两个保安客气地冲他笑笑,其中一个对他指指正北面的一栋楼,说,那里边有电影院,您可以去瞧瞧。

    崔丁丁顺着那保安指的方向走去,进了那楼,果然二层是电影院。他买了张票,坐在最后一排,懒洋洋地朝前看,昏暗中看到黑压压的一堆脑袋,而荧幕上正放到一场大火。

    有许多男男女女扑向大火,似乎不是去救火,而完全是去自焚,也不像自焚那般绝望,倒犹如一场快乐的游戏。

    这吸引了崔丁丁,他睁大了眼睛,终于见着烈火里一个熟悉的姑娘的脸一闪而过,啊,图玉珈!

    他从座位上跳起来,难以置信地尖叫了一声。前面的观众齐刷刷地掉过头瞅他。

    那就是图玉珈,在烈焰里冲他嫣然一笑,他重新坐定时,暗自这样咕哝。

    大火在继续,覆盖了整个荧幕,昏暗的电影院也被染红,似乎火焰熊熊,即将蔓延而出。

    崔丁丁不安地走出了电影院,在出口,他问一个工作人员里面放的那片子叫什么名字。

    那人礼貌地回道,《火葬场传奇》,先生,刚上映的大片。

    16

    图玉珈是被一阵呼唤催促着,情不自禁地跳入了乌塘。

    她在水里想,谁叫我呀,这么急切?

    钢铁厂又出现了,巨大的烟囱里喷出了一串串乌鸦,向她飞来,哇哇地叫唤着。

    图玉珈透过白花花的水流一点一点看清楚,那根本不是钢铁厂,原来是火葬场,一具具尸体被送进焚化炉,而炉子上的高烟囱喷出无数的乌鸦。

    她试着朝反方向滑水游动,然而却无效,身子径自向焚化炉飘去,那个小门打开了,里面火光灿灿。

    图玉珈立时恐惧起来,她挣扎着试图叫身体停下或者拐个弯,但都无济于事,眼看她就要进那火炉里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拽住了她的长发,硬生生地把她拉住,然后往回拖。

    那是周小敏,最后他抱住了她,嘴在她耳边说,你疯了,到这儿来干嘛?

    他把她带上去,水慢慢看不见了,眼前是一堆乌鸦,黑黑的亮亮的恶心的一片扩大,像绝望的噩梦的幻影,又如现代派绘画……

    之后,图玉珈一直处于瞻望状态,被送到医院,医生说她很有可能会变成植物人。这让周小敏和医生差点打起来。

    玉罗痛哭流涕地拉住了姐夫,说,别这样,小敏哥,我们去问里咔,它或许有办法。

    找到里咔,里咔苦笑,给他们解释,据它所知,凡进了乌塘的人不是死便是……

    它停下不说了,好像这停顿颇有玄机,周小敏和图玉罗盯住它,等它讲出最终的结果。

    里咔长吁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她很有可能和我一样变成一只乌鸦,至于是不是像我一样变成白色乌鸦,这我就不知道了。

    17

    听了里咔的话,周小敏和图玉罗半晌都僵在原地,好像被定了身,一动不动。

    周小敏突然喊,可是我也下去了的啊,我没有死,我……

    里咔打断他,说,你也会,变成一只乌鸦,你等着看好了。唉,周兄,我之前提醒过你啊。

    图玉罗啜泣道,里哥,救救我姐姐,救救小敏哥,你知道这么多,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里咔连连摇头,说,我真没办法呢,遇到这种事儿,只得顺其自然了。

    里咔顿了顿,补充道,这也就是说,周兄,你和玉珈小姐,乌鸦是当定了,关键是看你们变成什么颜色的乌鸦。当然,这其实也无关紧要,我当年一直想变成一只红乌鸦,老天不随我愿,结果成了白鸦。

    所以,你们如今该讨论的是颜色的问题,而非你们还会不会是人的问题。

    一个月后,崔丁丁来探望图玉珈,走进那栋古老的别墅,在二楼的一间散发花露水气息的房间里见到了一只趴在地板上打瞌睡的绿乌鸦。

    他惶惶地叫了一声,玉珈。

    图玉伽直起了头,冷冷的两只小眼漠然盯向来客。

    崔丁丁面色惨白,蹲到她身边,说,你说....这什么事啊。让你吃乌鸦,不是叫你变成乌鸦啊!

    图玉珈尖声说,我还是我,只是外壳变了。

    崔丁丁说,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今天,如果你允许,我想给你画一幅画,呈现你此刻不同凡响的美。

    图玉珈噗嗤一声笑了,抖抖翅膀飞到窗台上,说,你画吧,不过,别给我弄成野兽派的风格,来点古典主义。

    崔丁丁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从背包里取出纸笔,说,咱就来个纯古典,以完美为主,以绝色为辅,不画到震惊世界,咱不罢休。

    图玉珈说,好了。好了。别吹了,赶紧画。

    时间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傍晚,中间他们只吃了点面包,在那张摊在崔丁丁两膝之间的画纸上逐渐有了一只乌鸦的形象,接着他又把它涂改,反复用颜色修整,最终乌鸦要变做一只狐狸,狐狸进而成为一名风华绝代的女郎。

    这种蜕变在他的画笔中一点点实现,户外的晚霞透过窗户渗透了进来,恰巧见证了这一刻,多么耀眼的杰作,漂亮得像紫罗兰的女孩。

    图玉珈看了,竟两眼含泪,半晌才说,这是我吗?

    崔丁丁将那张画贴在了对窗的墙上,让它浸泡在嫣红的夕阳里,这愈加显得它美轮美奂。

    翌日,他又来给她画,连续一周崔丁丁在给图玉珈作画,直到房间里贴满了图玉珈完美的形象为止。

    图玉罗走进姐姐的房间看到了那些水彩画,竟不住啧啧称奇,说,我的天,这是维纳斯转世耶!

    绿乌鸦说,这是我,玉罗,现在和以前的我。

    玉罗听了这话不禁有些伤感,上前摸着绿乌鸦毛茸茸的小脑袋,说,姐姐,不管你变成了什么,你都是那么俏丽,特立独行,你都是我姐姐,我始终是你妹妹。

    18

    夜里春风荡漾,同小倩和崔丁丁在家正看一部 DVD影片,两人依偎在沙发里一幅悠闲恩爱的形象。

    突然手机铃声打破了这和睦的氛围,崔丁丁没看显示屏,直接接了,问,谁呀?

    对方回答,我是绿乌鸦,不,我是图玉珈。

    崔丁丁笑了,说,我一猜就是你。这么晚了,有事吗?

    图玉珈在那边拿腔拿调地说,我寂寞,我睡不着。

    崔丁丁说,哦,这样啊。那我过来陪你吧。

    崔丁丁希望同小倩和他一起去,同小倩怏怏地说,我看着她就觉得害怕,我不去。

    崔丁丁说,你真没同情心。

    同小倩说,不是。我跟她是朋友,我怎么不担心她呢?可是,现在她突然变成那个样子,我见她,心里就发紧,你说变就变啦,怎么还变成了一只绿乌鸦,这不诚心吓人吗。

    崔丁丁说,你这不胡说八道么?她不是想变成绿乌鸦,她是被迫的。唉,全怪我,我那天不该带她去紫金岛,让她吃乌鸦,才惹出这些事。我有愧于她,所以我得帮助她,安慰她。

    尾声

    里咔伏在墨绿森林的一棵老槐树杈上望月,孔雀弟在下面唱歌,今夜月朗星稀,微风徐徐,里咔忆起了它的童年,那时候它还是人。

    那时它和奶奶坐在田埂上,被春夜的麦香围绕,奶奶指给它看,朦胧的黑夜里,远处的山,奶奶说那儿曾经是我们的家。

    奶奶说我们是乌鸦家族,你爷爷是一只地地道道的鸦王,统治着那山里所有的乌鸦。

    也许就从那时候起,里咔有了做一只乌鸦的理想。

    在它十六岁那年,他毅然决然地跃入了乌塘,在塘水间翻滚,奶奶在上边欣然地看,孙子将回到曾经的荣耀,她的老脸有了难得的笑。

    此后,他沉入塘水下快意的浮游了一天,再上来便成为了一只雪白的乌鸦。

    人生有时候就这样变幻无常,让你大吃一惊的不是你变成了乌鸦,而是感觉这才是你。

    最后,里咔留在了山中,在那片墨绿的森林里,感受它幸福的生活。

    几年后,奶奶过世了,里咔时常梦见她随一缕青烟来到它身边,对里咔说,你啊,做乌鸦就对啦。乌鸦好!乌鸦好啊!

    奶奶没有牙,张着嘴,空洞洞的口里飞出许多黑色的泡沫,里咔见了有些心慌,不敢正视。

    里咔想,奶奶是如何认识爷爷的啊,他们如何结合在一起又有了父亲。

    父亲在它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母亲也很快跟人跑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它有奶奶便足够了,现在需要明白的是作为乌鸦的爷爷是如何与人类相交,或许如今的它也可以和一个女孩相爱相娶……

    诸如此类怪诞的问题。

    它也想有一个儿子,使儿子变做红乌鸦,以补偿它没变做红乌鸦的遗憾。

    红乌鸦很霸气,很像一团火,飞着时犹如初升的太阳。

    那时候奶奶会更加高兴,终于有了一团火焰,这才是永远的乌鸦。乌鸦家族中最优良的品种。

    孔雀弟此刻打断了里咔的思绪,说,老板,那个周小敏先生飞来了,他在对面的松树上对你挤眉弄眼呢。

    里咔看到周小敏,现在他早已变成了一只肥胖的黄鸦,经常对其他动物做怪相,他的精神愈发消沉痛苦,他难以面对现实。

    里咔对周小敏大声喊,周兄,过来呀,我们一道赏月。

    周小敏却说,赏个屁。

    但他还是过来了,怏怏地说,你瞧我这一身黄,像不像一泡大便啊。

    里咔说,你看月亮不也是黄的吗。

    周小敏说,这说明月亮也是一坨屎。

    里咔说,周兄,你现在完全变了,心理太极端了。极端会让你看什么都觉得丑陋。

    周小敏突然哽咽地说,不是我想这样,是命运太残忍。

    里咔说,可是玉珈小姐就很坦然,她很想得开,她说她只是外壳变了,其他都是原样,她说得多好啊。你应该多听听她的话。

    周小敏沉默了,半晌他才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到了冬天,乌鸦是不是也可以选择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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