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岗

作者: 酌风 | 来源:发表于2024-06-23 12:48 被阅读0次

    ——历史可能并无真相,只是残存一些道理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崇祯十四年腊月三十,除夕夜。经历了攻城、抢掠和杀戮的十万义军已经渐渐安稳下来,纵横交错的青砖石条铺就的街巷地面上,鹅毛大小的雪花正被凛冽的东北风裹挟着,一层一层铺盖住随处可见的凌乱、肮脏和血污,连同那些绝望的哭嚎、呼救和哀求也一同被掩埋。偌大的光州府,正是有了白雪的遮掩和覆盖,才使得腥风血雨的天地之间突然就变得如此纯净,如此洁白,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沿街住满义军的商铺,门窗大开,灯烛火把的光亮毫无遮掩地倾泻在白雪之上,拳令、笑骂和酒碗的碰撞声此起彼伏,肆无忌惮地在空旷的街巷里久久回荡。此时的义军们,在放纵、发泄、极乐了七天七夜之后,又开始纵情欢度这个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了。

    然而,除夕之夜的喧嚣热闹,在拖着一条伤腿,正一瘸一拐地走在去往府衙路上的张献忠听来,是如此讽刺,如此令他懊恼和煎熬。他瘦削泛黄的下颌上,一缕长髯迎风而动,孤傲狠戾的眼神里,分明还在闪现着一天前三万将士的拼死搏杀,刀枪剑戟的寒光中,他们一个个悲壮地倒下,鲜血染红的雪地上,仿佛在盛开着一朵朵艳丽的牡丹花。此时,在他身后的雪地上,深深浅浅留下他两行脚印,看上去显得悲怆而凄凉,穷途末路的他不是不知道,府衙路的尽头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可是,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顶风冒雪往前走。

    光州府,连接鄂豫皖三省的交通枢纽,军备物资的集散地,招募义军的天选之域,战略地位可想而知。可以这样说,谁占据了光州府,谁就掌控了西出信阳、南进汉口的主动权,谁就能在中原大地站稳脚跟。李自成在七天前,亲率十万大军把它攻了下来,明军和豪绅被屠了个干净,宽敞明亮的光州府衙,如今变成了他的聚义大厅,红灯笼红条幅红闯旗,格外鲜艳欲滴,像是被血刚刚染红。雕梁画栋的府衙门前,张灯结彩,闯旗飘飘,墙壁、大门和圆木立柱上的斑斑血迹,在一排排大红灯笼的映照之下,反而显得暗淡而虚弱。毕竟,刀头舔血的日子他们早已司空见惯,鼓角争鸣中的拼死厮杀,只是意味着一方站立,一方倒下。那么,今晚的府衙之内,闯王正在和闯将们把酒庆功,高声贺岁,也就理所当然了。

    张献忠当然知道,光州府的喧嚣和热闹都与自己无关,他是丧家之犬,只为投奔而来,寻一处容身之地。他拖着伤腿,艰难地攀上十三级台阶,然后缓缓推开府衙沉重而结实的两扇木门。吱吱呀呀声中,北风裹挟的雪花扑进府衙大堂,扑上十三个方形木桌,消融在一百零四位闯将的脸上和酒碗之中。他站在门口,静静地与居中而坐的李自成四目相对。他看见闯王宴笑甚欢的脸上,含笑的眼神瞬间变得轻蔑锐利起来,这眼神投射在他周身上下,像身后的朔风刺得他寒意顿起,脊背发凉,不由得打个寒战。三年前,他也曾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李自成,只是没料到,如今宾主易位,那眼神,原来是如此冷漠,如此绝情,似利箭穿心。

    百感交集又万般无奈的这一刻,张献忠还是从与李自成的对视中垂下了眼帘。兵败信阳,残从三十,大腿根部的刀伤还在汩汩滴血,这一切都在提醒他,他是来投奔他的。是的,勇武桀骜如他,又能怎么样呢?人在屋檐下,由不得他不低头。

    然而,此时的李自成,崇祯十一年正月的记忆突然就涌现出来,他清晰记得,那年张献忠受朝廷招安,屯兵于湖北谷城,是时,自己被洪承畴击败,带着百余人马前往谷城投奔张献忠。张献忠不但不予接纳,反而准备干掉自己,幸好自己天生警觉,于事发前,一个人骑着一头黑毛驴,狂奔六百里,从商洛间的山路狼狈脱逃,投奔到老回回(即马守应)营中。他寒透骨子里的惊吓和愤怒,导致自己食寝不安,形如枯槁,一病数月不起。这个记忆刻骨铭心,即便他下意识地起身迎接张献忠的时候,即便他伸出双臂拍打他身上沾满的泥浆血污的时候,那一幕还是不可遏制地闪现出来。他拉着他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来到主桌,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牵着一只待宰的羔羊。李自成哈哈大笑,端起酒碗:

    “诸位将军,秉忠兄年夜到访,鸿基深感荣幸,来来来,乡党们满饮此碗,为八大王洗尘压惊!”

    “八大王”自有由来,崇祯三年,张献忠在家乡聚集十八寨农民组织了一支队伍响应王嘉胤暴动,自号“八大王”,又由于他身长瘦而面微黄,须一尺六寸,僄劲果侠,军中称为“黄虎”。这支队伍初属王嘉胤,后来自成一军,发展壮大后与高迎祥齐名,张献忠在当时是统领数万精兵的十三家义军首领之一,威名赫赫,一时无两,就连当时在高迎祥手下当闯将的李自成见了,也是毕恭毕敬,礼遇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只是后来高迎祥战死,李自成继任闯王,地位和声势才逐渐起来。李张二人虽同是陕西乡党,却总也尿不到一个壶里,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一直都是各自为战,孤傲倔强的个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两人的历史宿命。

    李自成的一声“八大王”,落在好强斗勇的张献忠耳朵里,特别刺耳,讥讽之意毫不掩饰,如同当众抽了他一个响亮耳光,令他愧悔难当。他的一张黄脸涨得通红,嘴唇颤抖,朝府衙里的众闯将巡视一圈,然后点点头,端起面前的酒碗,一扬脖,咕嘟咕嘟咕嘟,一碗酒喝得点滴不剩,然后把酒碗往木桌上一趸,冲大伙儿一抱拳,一言未发,拖着不住发抖的伤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府衙,走进了风雪交加的暗夜里。

    此时此刻,张献忠眼里噙满了泪花,即便风雪入眼,他也没有眨一下,他知道如果眨眼,泪花就会变成泪珠,磅礴落下,他就会再也没有力气迈动双脚了。已经万念俱灰的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想带着等在城门的爱妾顾燕燕和三十残兵远走高飞,哪怕是饥寒交迫而死,哪怕是跟明军在疆场上战死,都无所谓了,他感觉,似乎只有死才能洗刷掉塞满胸膛的屈辱。就这样,他顶着风雪,一步一步在黑暗里走着,腿上的刀伤和鲜血已经被冻结,没有了知觉,反而越走越轻快,越走越坚决。

    就在他快要接近城门的时候,正如他预感的一样,身后嘚嘚的马蹄声还是响起来了,刀枪与铠甲碰撞的叮当声还是响起来了,这声音如此清晰、冰冷、坚硬,不容置疑。不过,他并没有回头,他好像正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他有着一颗历经战争和善恶之火煎熬、淬炼并最终浇筑成形的年轻而沧桑的钢铁之心,把生死早已看淡。多年以后,征战兵伐的张献忠会缕缕回望崇祯十四年的那个除夕夜,在泛黄的视线和依稀的泪光中,他的生命仿佛已经定格在了那一夜,他的魂灵好像已经永远地遗落在了光州府城门锯齿状的阴影之下,遗落在那不堪回首的崇祯往事之中,以至于他每每碰触到那个历史暗角,他的目光依旧是那么焦灼而迷惘,他的神情依然是那么痛切而感伤。

    一众马蹄卷起的雪雾像一张硕大的冰网朝张献忠劈头盖脸罩过来,他的盔樱、剑穂和血袍开始抖动、鼓胀起来,他突然就站住了,缓缓拔出佩剑。他坚定地站在那里,静静守候生命中最后一刻的到来。时光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既流动得如此缓慢而艰难,又消逝得如此仓促而迅捷。他没有犹豫,也没有畏惧,只是猛然转身的时候,紧握剑柄的大手开始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心脏也像一面隆隆战鼓在剧烈雷动。城门楼亮如白昼的灯笼火把,把他孤单修长的身影倒映、拉伸在雪地之上,清晰而庞大,耀着灼灼寒光的长剑在风雪中嘤嘤鸣响,令人不敢直视。

    “张兄慢走!”一声大喊从疾驰而来的马背上传来,听起来如此急迫和慌张。虽说跟罗汝才数月未见,可这声音他非常熟悉,还是那么高亢洪亮,这声音从马蹄和风雪混杂的声音中真切地落在他的耳膜里,像是一声死神的召唤。

    “罗兄可是奉闯王之命来杀张某的吗?”他冷冷问道。

    “哎呀,哪里话!”罗汝才嘘住战马,纵身从马背上跳下来,把缰绳往前一递,急道:

    “张兄,情势危急,片刻耽误不得,请速离此地。张兄,方圆百里,东面、北面皆是闯王兵马,西面有明军,唯有南面尚有一线生机。快走快走,晚了怕是来不及!”

    张献忠心里非常清楚,李自成必是要杀了自己以绝后患的,可是罗汝才竟敢冒死跑来相救,李自成咋能饶得了他,就问:

    “罗兄,俺这一走,你又跟闯王如何交代?”

    “不怕不怕,俺自有计较。张兄,俺身后这五百铁骑全数赠予你,南去缓图,切莫大意。”

    终于,噙在张献忠眼睛里的泪珠扑簌簌落了下来,这一刻,他心里的屈辱和绝望也随同泪珠一起跌落下来,继而升腾起满心满怀的感激,和一抹模糊的希望。

    “也罢!”张献忠像是感慨,也像是叹息。在这句“也罢”的宿命般的叹息中,有谁能窥见他灵魂中深藏的暗伤和隐痛呢?又有谁能参透这场除夕之殇中,有关人性与政治的种种奥秘与玄机呢?

    张献忠佩剑入鞘,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双手抱拳:

    “罗兄,大恩不言谢,俺记下了!罗兄,俺就此别过,你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啊!”

    张献忠所料不错,李自成当然想杀他,他刚出府衙大门,闯王就冲副将使了个眼色。副将暗中调集亲军卫队的时候,罗汝才心急如焚,劝道:

    “闯王,自古一山难容二虎,闯王心意并没错。只是,眼下战事正酣,各路义军皆仰慕闯王威名,纷纷前来投靠,势头正劲之时,若是杀了献忠,恐落了心胸狭隘之名,得不偿失。献忠非苟且之人,将来必图宏业,不如留之使扰汉南,牵制分散明军为上策,请闯王三思。”

    李自成沉吟不语,未有定夺。罗汝才乘李自成犹豫的空当,急忙返回营帐,紧急抽调五百铁骑快马加鞭追上张献忠,然后打开光州南城门,放他逃生。只是罗汝才并未料到,两年后,他终究还是死于闯王之手。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由是。

    也就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之夜,张献忠堪堪逃离了虎口。可是,他真的逃离了吗?如果他真的逃离了,那他应该庆幸才是,为什么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每一场风雪都会令他冰寒彻骨,每一个风雪之夜,都会令他如坠冰窟?即便他率领五百铁骑马不停蹄狂奔二百余里,即便人和马的嘴里都在喷着勃勃热气,可在他的心口,始终有一团挥之不去的寒意,喝再多的烈酒也压不住。他带着这团无法消融的寒意,在南去的路上,连续三次攻打商城县城,连续三次败下阵来,五百铁骑也折损过半。他感觉,背后的光州府里,有一双黑洞一样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进退失据的自己,那眼神,恐怖而阴森,悬于心头,不能对视。

    是夜,他在营帐里高声呼叱,令侍卫上酒添柴,想要驱离那团寒凉。酒添了几坛他不记得了,柴添了几捆他也不记得了,砸在案几上的拳头,越来越低,越来越轻,直到他脑袋往胳膊上一伏,昏睡过去,营帐里再无声响。

    陪在一旁的顾燕燕终于忍不住落泪了。她想起了当年,荥阳大会之后,夫君与高迎祥兵合一处,在她的家乡凤阳大败明军。夫君杀贪官斩污吏,年少英武,勇冠三军,令她心生爱慕,以身相许。从那以后,自己一直不离不弃,追随在夫君身边,哪怕风餐露宿,哪怕命悬一线,自己都不曾有过丝毫的犹豫和放弃,你笑陪你笑,你悲陪你悲。可是现在,眼睁睁看着夫君凄愁满怀,意颓心迷,不停地借酒浇愁,这心里该是有多大的悲愤和苦楚啊!夫君啊,你要振作起来,妾身只是一个弱女子,不能替你冲锋陷阵,就为你弹一曲高山流水吧,你不是一直夸妾身弹得好,你也喜欢听的吗?夫君,你太累了,好好歇歇吧,妾身这就弹给你听。

    顾燕燕素指抚琴,思绪泉涌,不觉已至夜深。忽然哨兵来报,营帐外似有明军探子窥探军情,因天黑路滑,不敢贸然行事,特来禀报。顾燕燕见张献忠困顿不醒,遂与哨兵耳语几句,如此这般这般。哨兵点头离去。顾燕燕搀扶张献忠寝账歇息之后,拢拢鬓发,独自一人重回大帐。篝火里添了柴,罩上红袍衣,像灵巧的燕子在火焰里穿飞,边舞边唱:

    素弦一一起寒风 舞柔情 只在匆匆 营外断肠声 霜霄暗落惊鸿 低颦处 剪绿裁红 仙郎伴新制还赓旧曲 雪月帘栊 似山花并蒂 刻刻醉宵浓 

    凤阳空传有西子 应不解 换徵移宫 兰蕙满襟怀 唾碧总喷花茸 营帐深 想费春工 妾愁重时听冰寒雪碎 泪湿琼钟 恁凭风流也 金帐贮娇慵

    北城守将应衡素闻张献忠十分宠爱顾燕燕,也仰慕顾燕燕能歌善舞,娇色倾城,便派遣三十名手下,连夜潜入张献忠营帐,将顾燕燕掠了去。顾燕燕本就是将计就计,她想乘机入城,刺杀敌人守将,解夫君忧愁。应衡见顾燕燕貌美如花,心头大喜,一时间欲火难耐,高声喝退左右,迫不及待卸甲解带,如饿狼一般扑向顾燕燕。

    顾燕燕半推半就,乘应衡兽性发作忘乎所以的时候,悄悄把藏于夹袄里的短刀摸了出来。她的手微微颤抖,手心沁出了汗珠,尽管她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可当这一刻清晰无误来临的时候,她还是抑制不住地慌张,发抖。这一瞬间,她突然就想起了许多许多,有郎情妾意,有把酒言欢,有擂鼓助威,有歌舞助兴……过去的一幕幕在脑海里不停闪现,如痴如梦,恍如昨日。可是,她也清晰地知道,机会对她来说,只有一次,就这一次,机不可失,不能再犹豫了,她在心里喊道:夫君啊,妾身会在九天之上看着你,看你开疆拓土,奋勇杀敌,成就霸业!夫君啊夫君,妾身去也!于是,她咬紧米牙,双眼一闭,挥起短刀,朝趴在身上的应衡的后心死命扎去。

    应衡正纵欲起劲,突然感觉背后短刀生风,他本能地一俯身,短刀没入后背,可惜,离心脏偏了五寸。应衡疼得哇哇大叫,也顾不得行好事了,照着顾燕燕头上、脸上左右开弓,几拳将顾燕燕打晕过去。

    应衡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命人急唤郎中来。郎中不敢怠慢,让应衡嘴里咬住毛巾,趴在案几上,说:“将军挺住了!”嚓,短刀拔出,顿时血流如注,应衡闷哼一声,昏了过去。郎中急忙敷上刀创药和止血止疼药,再用白布一层一层包裹好,这才顾得擦去额头的汗珠。

    等顾燕燕悠悠醒转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被绑住手脚,赤身裸体缚于木桩之上。应衡眼里喷火,咬牙切齿地问:

    “张献忠一共有多少兵马?”

    “张献忠布防情况怎样?”

    “张献忠下一步如何打算?”

    顾燕燕鄙夷地看着应衡,冷笑连连,一言不发。应衡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下令:“给我打!”

    皮鞭带着破空之音,雨点一般落在顾燕燕身上,不消一刻钟,她周身上下布满了一道道血印子,像不断绽放的雪莲花。应衡的黑脸愈发扭曲了,他瞪着发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顾燕燕:

    “老子再问最后一遍,你到底说不说?”

    顾燕燕点点头,等应衡凑近,她张嘴喷出一口血水,直奔应衡面门。应衡躲闪不及,被喷了个正着,气得他哇哇怪叫:

    “快,快把这个贱女人拖出去,吊在城墙上!”

    张献忠一早醒来,不见了顾燕燕,急喊哨兵问询。哨兵禀报说,夫人见大王苦无破城良策,且忧心如焚,就将计就计混入城中刺杀明军守将去了。张献忠闻言大惊,急忙集合兵马,杀向县城北门。

    应衡率部于城门前迎战,双方列开阵势,应衡催马上前,高声喊道:“张献忠,还不速速下马投降,你睁眼看看,城墙上吊的是谁?”

    张献忠抬眼向城墙看去。这一看,他差点昏过去。顾燕燕实在是太惨了,她低垂着头,头发披散下来,裸露的身体绑成了粽子,浑身上下皮开肉绽,被悬吊在冰冷的城墙之上。城墙下,一排弓箭手搭弓上箭,一起瞄准顾燕燕,只等一声令下。

    张献忠目睹顾燕燕惨状,不觉怒发冲冠,目眦尽裂,大叫连连:“狗贼啊狗贼,老子跟你拼了!”急催战马,挥舞长刀杀向应衡。

    “放箭!”应衡一声令下,弓弦响处,顾燕燕顿时被射成了刺猬。这还不算,顾燕燕又被守城的明军分尸八块,八个人一人举起一块,一起砸向城下冲杀而来的张献忠。

    张献忠彻底崩溃了,他突然耳鸣眼花起来,脑袋像要炸裂一般疼。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只是下意识地挥舞着长刀,瞪着血红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机械地朝明军砍杀,像一尊杀神。

    义军们也是义愤填膺,一个个杀红了眼,只见刀光闪闪,杀声震天,两百铁骑潮水一般涌向敌军。守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企图退回城里,关上城门固守。张献忠一马当先,长刀乱砍,就在城门堪堪关闭之时,张献忠尚在十丈开外,情急之下,他突然清醒过来,他知道,明军若是退回城内固守,凭自己手下这点兵马,再想攻城可就难了。索性,老子今天就拼了吧!说时迟那时快,他扬手飞出劈刀,劈刀翻滚着,舞成一道寒光,不偏不倚,正中关城门的守军面门。守军惨叫倒地,张献忠此时已催马赶到,从腰间抽出佩剑,手起剑落,将另外一个关城门的守军砍翻在地。

    义军汹涌着冲入北门,守军溃不成军,四散奔逃。此时,张献忠已顾不得其他,死死盯住应衡紧追不放。张献忠伏在马背上,双脚踹蹬,剑背不停地在马屁股上拍打。枣红马负痛狂奔,就听寒风在耳边呼啸,不一会儿就与应衡的黄骠马首尾相接。

    “狗贼休走!”一声断喝从应衡后背传来,重重砸在他的耳膜里,听起来是如此冰冷和恐怖,以至于他本能地从马背上转回头,挥刀狂砍。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个一向自诩英明神武的明军守将,此时脸色惨白,眼神惊慌,双手颤抖,长刀连连劈空,由于最后一刀用力过猛,长刀竟然脱了手,插进路边的雪堆里。应衡颓然地看着不住发抖的双手,他不能相信,在死亡袭来的关键时刻,这双手竟是如此地软弱和无力。

    与此同时,张献忠倒握剑柄,将宝剑奋力掷出。龙泉剑带着尖锐的呼啸,直奔应衡后心。带着破空之声的凌厉一剑,不偏不倚,从应衡的后心入,前心出,扎了个对穿。应衡低头看看透心而过的剑尖,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在盔甲上阴散开来,如一朵灼灼绽放的野杜鹃,有那么一刻,他盯着这朵杜鹃花,仿佛看见了被自己残杀的顾燕燕的脸,刚有些纳闷,突然眼睛一黑,从马背上一头栽倒在污浊的雪地里,连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他看见的那朵杜鹃花,是这位大明守将在人世间看见的最后一幅凄美的图景。

    张献忠此时也有些恍惚了,他不敢相信,一切都如此仓促地发生了,又如此仓促地结束了。事情好像就是这么简单。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如果真是这么简单,为什么当想象中最值得庆贺的这一幕发生后,自己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胜利的激动和喜悦呢?为什么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始终徘徊着怅然若失的悲哀和茫然呢?以至于当守城统领王炎及部下守军共四百多人皆被活捉,他却怒而下令,全部斩杀,一个不留。一时之间,空旷的县衙广场上,刀起头落,血流成河。

    后人碑刻记载:崇祯十四年正月十五,张献忠率部攻打商城县城,久攻不下,破城无策。爱妾顾燕燕,舞姿曼妙,貌美倾城,混入城中,欲诱杀守将应衡,未果。后被绑缚城墙射杀而死,又分尸八块弃于城下。张献忠怒而破城,屠尽守军四百一十三人。翌日,义军皆素服白履,哀鸣阵阵,厚葬顾燕燕于城西十里外风水绝佳之地,“美人岗”遂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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