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杀人的软刀子
1.
不就是没说新年好吗？那就补上，直到你听烦为止。
新年后这几天，林晓明白了汉斯生气的原因，接受他的抱怨，改变自己的做法。你不是要这种形式吗？好，那就给你。反正也伤筋动骨，不就是上下嘴唇一碰吗？只当和一个瞎子说话。
和汉斯说正事前，不管上午、下午还是晚上，只要说话，开口就是“新年好”，有时候说英语，有时候说德语。说完这三个字，林晓觉得好笑，怎么感觉有点像文革时的说话方式，开口先是毛主席语录，然后再说正事儿：为人民服务——您今天吃了吗？汉斯这个像患了强迫症的神经病，快把林晓逼成他的同类了。
吃早饭前，林晓端着托盘走进客厅。放下托盘，把奶酪、面包、牛奶、黄油等一一放在汉斯面前。汉斯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正在看荷兰的电子报纸。
“新年好，新年好。这是你的早餐，给你准备好了。”林晓感觉自己怎么这么嘴贫呢。
汉斯抬眼看着林晓，不说话。林晓不看汉斯，自顾自地开吃。
“新年好，你没听见吗？新年好，你怎么不吃？”
“我听见了。”汉斯紧绷的脸似乎放松了点。然后拿起刀子在面包上抹黄油。
林晓一边吃着面包，喝着麦片粥，一边望着院子。小鸟在院子里的枯树枝间飞来飞去。
和一个性格怪异、脾气暴躁的人一起生活，像坐在火山下，不知道灾难何时降临。
2.
德国的生活是如此艰难，如果没有汉斯的支撑和帮助，林晓的生活处处是坎儿。
德语课还是没消息，总得做点什么吧？
小城当地报纸每周刊登招聘启事。林晓想碰碰运气，试着找德国企业的工作。可报纸上的豆腐块德文小广告，大字不识几个。林晓一个一个地查中德电子字典。
如果学了德语，能做什么工作？
报纸招聘版面经常出现putzen这个词，林晓查字典，原来是“清洁工”的意思。或许能做的只有清洁工了。清洁工总不至于需要几年培训和培训证书吧？她想咨询招聘的公司，但大多只有电话号码，没有邮件地址。只有德语A1水平的林晓最怕打电话。
林晓拿着报纸小心翼翼地问正在电脑前看荷兰文电子报纸的汉斯：“能帮我打个电话吗？”
“不能”汉斯面无表情，语气坚定，不假思索，似乎早就等着说这句话，等着毫不犹豫、直截了当地拒绝林晓。
林晓的眼眶噙着泪，他不明白汉斯为什么变得这样暴躁无情。
“我没想到这德国生活这么难，你不帮我，谁能帮我？”
“我帮你太多。”汉斯说出了真话。
林晓的心似乎被汉斯这生硬、冷酷得像石头一样的话重击了一下。她的心蜷缩着，感到了痛。
即使是丈夫又怎样？没有谁会对你永远有耐心，永远帮助你，尽管他是法律关系上的丈夫。
林晓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冲出眼眶。汉斯看着林晓哭了，不解其意，也显得不耐烦。
“我帮你这么多，还不满意吗？”林晓的眼泪非但没得到汉斯的同情和怜爱，反而招来汉斯的怒火，甚至是歇斯底里。
“你要是不喜欢德国，就离开我的屋子。”汉斯提高了嗓音。
如此绝情的话，触碰了她的忍耐底线。看着汉斯那张无情的脸，林晓怒火中烧。自己忍气吞声、隐忍，换不来汉斯的一丝柔情，低到尘埃的姿态只能让汉斯变本加厉地嫌弃。林晓感到已经毫无尊严可言。
“汉斯，我告诉你，如果你还是一个正常人，我不奢求什么爱不爱的，但你TD不能不尊重我。”情急之下，林晓的国骂顺口而出，她压抑了太久。所幸汉斯听不懂中国的国骂，
夫妻之间可以没有爱，爱，不过是雨后的彩虹，稍纵即逝。这个字对她而言太过奢侈，她不敢奢求所谓的爱，只希望以前绅士般的汉斯对她像朋友一样有起码的尊重。
语言是什么？不管是母语还是外语，有时候也是杀人的刀子，让你的心口流血。汉斯的这句话深深刺激伤害了林晓。她抓起客厅衣架上的羽绒服，“砰”地一声闷响，重重地摔门而出。
12月的小城气温只有五六度，天气阴沉沉，不见阳光。出了门，林晓问自己：“我去哪儿？能去哪儿呢？”不想找小城的华人诉苦，有些人巴不得听到别人的倒霉事并热衷传播。
林晓沿着门前的马路慢慢挪动着步子，不自觉地走到莱茵河边。河水像往日一样，在沉郁中闪着寒光，静静地、缓缓地、无精打采地向北流淌。远处时不时驶来一条条装满煤炭、矿石的运输船，那是驶向鲁尔工业区的货船。靠近河岸，有几只鸭子在水中游动着，偶尔发出几声鸣叫。这些鸭子真是勇敢，不惧寒冷，依然在冰凉的河水里觅食。
“我的生存能力还不如自然界中的鸭子。”
或许变成一只鸭子，也比我现在的状况好。至少，鸭子可以在莱茵河栖息、觅食。跳进这望不到头的河水里，就没有了烦恼，一了百了。
天色渐黑，莱茵河远处的货船已经远去，鸭子也不见踪影，莱茵河畔已见不到行人。听说附近还有一个难民营，一个中国女留学生光天化日之下被两个中东模样的人抢走钱包和手机等物品。不得不回家。家，我有家吗？家应该是温暖的所在，情感的所在。
想到熟悉的白房子里那张凶恶无情的脸，林晓的脚步又变得沉重起来。不管那幢白房子有没有温暖，当你无处可去时，即便那里是人间地狱，也不得不回去。
走到汉斯那座白屋子前，林晓一摸兜，没带钥匙。盛怒一下出门，哪里想得起带上钥匙。无奈地按了门铃。几分钟后屋子里没动静，不见汉斯来开门。林晓猛地想起，每周两三个晚上汉斯打网球。汉斯终于出去了，林晓心里顿感轻松些，起码不用面对那张无情无义、喜怒无常的长脸。她转身去邻居家取了备用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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