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鸽子

作者: 愚游万里 | 来源:发表于2018-03-06 09:52 被阅读84次
    文|风签一  图|网络

    (一)

    长奎趴在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煤油灯灯芯,已不知过了多久,恍然见,长奎就看见灯芯处兀自生出一朵莲花来,长奎悻悻然,在黔东农村,煤油灯灯芯开花,昭示着有喜事来临。长奎蹙眉傻笑,沉重的鼻息将煤油灯火苗砸得东倒西歪。

    长奎笑得腮帮子酸痛,才回过神来,他托起煤油灯,缓步朝鸽舍走去。推开鸽门,一股刺鼻的味儿使劲地朝长奎的鼻子里钻,长奎习惯性地朝鼻子边挥挥手,定了定神,看见三三两两的鸽子挤成一堆,像扎堆的包子,长奎清了清喉咙,咿嗬——咿嗬——吼了两声,鸽子们闻声而动,开始不安分地在鸽笼里上下翻腾。长奎抓起一旁的包谷粒朝鸽笼里撒,鸽子们争相吃食,咕咕的叫声,撕破了刺梨沟的夜。

    刺梨沟,隔阡城不远。每到秋天,漫山遍野的刺梨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一望无垠,因而得名刺梨沟。几年前,长奎来到这里,开山修路,办鸽子场,做起了鸽子的营生。

    这天的长奎,早早地来到阡城农贸市场。长奎的摊位地理位置不好,黑不溜秋的在市场的旮旯处。长奎麻利地卸下竹笼,左右瞅瞅,几家同行的生意异常红火。长奎赶紧扯开嗓门“刺梨沟的原生态鸽子咧,二十块一只二十块一只咧,快来瞧,快来买”,长奎断断续续地喊了一阵子。几个买菜的人似乎被长奎悲怆的声音所吸引,终于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朝长奎瞥了一眼,陡然停顿了一下手里的动作。长奎喊得口干舌燥,刚忙翻出水壶,灌了几口水,使劲漱口,深呼吸,噗——朝空中散弹一般的喷去。

    大腹便便的胡支书背着小背篓不知何时出现在农贸市场,他一面挺了挺大肚子,一面朝长奎挥挥手,长奎,那只白鸽子给我杀好,一会儿我来拿,胡支书朝长奎喊。

    长奎咬牙,机械地点了点头。一手抓起鸽子,一手取刀,锋利的刀刃一晃,一股殷红的血液开始从鸽脖颈处汩汩冒出。

    长奎的鸽铺位置毫无优势,他一心想要挪地,他曾数次恳求过管理农贸市场的胡支书,每找一次,胡支书就笑纳一只鸽子,且都是个头大的,鸽子倒是吃了不少,但对于挪地胡支书向来都是打呵呵。想到这,长奎就再一次攥了攥手中的利刃。

    胡支书走到了长奎的鸽铺前,提起已经清理好了的鸽子,掂量掂量,笑眯眯地说,先记到账。不等长奎回话,胡支书就走远了。长奎心里窝火得很,他抬起脚,对着胡支书远去的背影狠命一踢,咬牙切齿地骂,狗日的——

    大半天过去了,长奎就只卖出一只鸽子,不,就只笑纳出一只鸽子。这鸽子的营生,真是越来越难做了,在回刺梨沟的路上,长奎决定接下来的几日就不出铺了,没有生意,还卖个锤子。

    天色尚早,长奎胡乱地扒拉了几口剩下的饭菜,习惯性地伸手抓起酒瓶,闷了两口,一阵疲惫陡然袭来,长奎倒头就睡。

    山岗寂静,冷风嗖嗖如刀,刮得长奎脸上生疼。长奎听见一个幽怨的声音,长奎——长奎——你自个儿日子过得寒碜也就算了,还让呱呱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倒不如死了算求。和菊背向长奎,远远地站在一块大青石上说。长奎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他伸出手去,在碰到和菊肩膀的一刹那,和菊的身体瞬间就化作了无数只蝴蝶,那些白色的蝴蝶努力扇动着沉重的羽翼,笨拙地朝天空飞去,最后汇聚凝固成一弯残月,摇摇晃晃地悬在空中。长奎惶惶然,低头看看四周,地上到处都是蠕动的血色虫子,举着巨大的螯,向他围拢过来。长奎啊——猛然惊醒,所幸窗外已是霞光万丈,才发现这是一个梦。长奎骂骂咧咧一阵牢骚,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长奎侧耳倾听,窗外隐隐约约地传来喊人声。长奎摇晃着脑袋起床,靸着鞋拉开房门。只见儿子呱呱两手叉腰,歪着脑壳站在院子里。长奎才恍然想起——月底了,呱呱来拿生活费。长奎说,你进屋嘛,外面冷。

    呱呱低头看了看脚上的崭新白球鞋,说,你那个屋脏得无法下脚了,老子就是不进去。

    长奎说,你进屋看看嘛,今天这屋子干净得像你的作业本。

    呱呱哼了一声,极不情愿地走进屋,一下又冲出了屋子,险些与长奎撞了个满怀。

    奎哥,今天这屋子咋这么干净?难不成你要梅开二度?再次——警告你,给我找后妈这种事你想都不用想,后妈进屋那天,就是我跳川河之时。呱呱急切地说,唾沫星子齐刷刷往长奎脸上砸。

    长奎吸了一口烟,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给你找后妈的,放心就是。

    呱呱说,懒得和你瞎掰,老子上晚自习要迟到了,拿钱来。

    长奎扯出钱包,大拇指放在舌头上摩擦而过,一张,两张,三张,长奎数足了一千元递给呱呱。

    呱呱抓过钱,扭头就走,他尽量掩饰住脸上的意外,以往的长奎很抠门,每次都只给八百,从不多给一分。

    长奎拖长了声音说,这会儿没有班车了,我送你去学校嘛!

    呱呱抬头看了看昏暗的天空,果断地说,那你快点儿,磨叽个啥?老子要迟到了。

    长奎发动了摩托车,一路上父子相互无言。

    阡城中学门口,学生如织。长奎想说什么,喉咙蠕动了好几下,楞是没有说出来。呱呱转瞬就走进了校园深处,长奎伸长脖子去找,却再也看不见了,长奎的心里瞬间就变得空落起来。

    (二)

    长奎顺路回到平猫寨老家。家里早已乱七八糟,毫无生气,像破庙,桌子上累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一种冷就使劲地往背心里灌。长奎伸出食指往桌子上轻轻一戳,楞是戳出一个黑洞来,那个洞像吃人的嘴巴,看上去深不见底,长奎看得入神,他好像听见了一些讥讽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从黑洞里传来。长奎取下神龛上和菊的遗照,用袖口轻轻地擦拭着照片上的灰尘,和菊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让长奎的心口一阵一阵地疼。长奎的眼睛红了,他伸出手指,笨拙的指尖仍然想从和菊的头发里梳过,因为长奎分明感觉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热。

    长奎的手指顿了顿,猛然抬起来就给自己一个大耳光,啪——房梁上的一只老鼠应声落地,腆着大肚子吱吱吱吱落荒而逃。长奎一脸的懵,不知所措。和菊已走了六年,这六年来,家里自始至终只有他,每次呱呱放月假到刺梨沟去找他,他喊呱呱回家看看,呱呱就是不答应。呱呱说,没有妈妈的家我就是不回,我宁愿在网吧过夜。

    长奎多少次将巴掌扬起,准备扇呱呱。呱呱却从不回避,他说,有种你就打死我,死了我就可以见妈妈了。长奎将扬起的巴掌缓缓放下,又急速地扬起扇自己的耳光,每次呱呱都怂恿说,使劲扇,扇死了就好了。

    那次他喝酒醉了,确实揍了和菊,呱呱回家正好撞见,呱呱大喊住手,长奎却打红了眼,又是一脚踹在和菊的肚子上,就走开了。和菊卷缩着身体,两只手死死抱住肚子,连滚带爬跑进里屋,打开一瓶农药就往嘴里灌。几分钟后,就见了阎王。长奎抱起和菊,但是,一切都晚了,和菊的身体越来越硬,最后像一块冰冷的铁。

    从那天起,呱呱就不再叫长奎爸爸,而是冷冰冰地喊长奎,长奎能够看出,呱呱眼里积满了对他的愤懑。

    长奎无奈地摇摇头,掩上房门,连夜赶回刺梨沟。

    刺梨沟,月色朦胧。

    长奎远远地看见茅屋外有个人影在晃动,长奎大喊一声,哪个?那人不慌不忙地说,喊啥子喊,长奎听着声音耳熟,走近一看,是一张胡支书的脸。

    胡支书小声说,我来买鸽子,昨天吃了那鸽子,突然感觉年轻了二十岁,这鸽子,真他妈有点神奇呢!胡支书嘿嘿一笑,又说,我老婆昨晚上满意得很,再给我捉五只,付现钱。

    长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付现钱?莫非胡支书吃错药了。长奎狡黠地说,胡支书,这鸽子莫非有哪样名堂?我还正准备把鸽场卖了,给呱呱准备上大学的钱。胡支书说,你莫忽悠我,我晓得你这鸽子有药效。现在就只要你五只鸽子,两百块钱,你马上就给我捉来。胡支书的语气很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

    长奎硬着头皮去捉了五只鸽子,胡支书接过,情不自禁地邪笑了几声,他说,长奎,等我家生了儿子,你就当我儿子的干爹。还不等长奎回话,胡支书就迫不及待地驾车走了。

    (三)    

    川河之上,几只身姿优雅的白鹭紧贴着河面来回飞翔。长奎沿河堤走了几分钟,上了一道石阶,拐进一条小胡同,上三楼,来到一间屋子门口,长奎一长一短敲了敲门,良久,里边有人说,天王盖地虎,长奎回应,宝塔镇河妖,半晌,门半开,一只手赫然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长奎的衣领往里边拽,长奎一个趔趄,心狂跳不已。

    拽长奎的人正是三娃子。

    长奎说,三,不过就是装点包谷籽嘛,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三娃子听了,面无表情,他摘下眼镜,揉揉猩红的眼睛,欲言又止。

    长奎攸然想起和三娃子相识的事情。那天,长奎百无聊赖地躺床上,突然,有一搭没一搭的救命声刺入他的耳膜,一个和呱呱差不多大的小孩,睡在烂泥沟里。长奎见状二话不说,跳入烂泥沟中,将三娃子拖往平整处,一手抹过三娃子腿肚子的污泥,两个对称的伤口清晰可见,这是毒蛇咬伤的明显伤痕。长奎蹙眉,猛地低头就朝伤口使劲吮吸,片刻,噗地一口吐出一滩黑血,黑血不偏不倚射在一朵鲜艳的野花上,顷刻间,野花就枯萎了。长奎顺手扯下几株专治蛇毒的芽草,嚼碎,往三娃子的伤口上敷,又赶忙扯下自己的背心将三娃子的伤口包裹,而后匆匆忙忙的背上三娃子,跑出刺梨沟,拦下一辆过路车直奔县医院。长奎前脚安顿好三娃子,后脚病房里就来一大帮十六七岁的娃娃,他们几乎都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像是被火燎过,乱蓬蓬像鸡窝,前面的头发盖住了额头,连眼睛也差不多盖住了,长奎心里便有了一种帮他们剪头发的冲。长奎隐约地觉得这个三娃子不简单,他起身,打算走。三娃子说,奎叔,感谢救命之恩,容他日再报。长奎说,缘分,缘分。三娃子问,你家在哪里?长奎光着膀子,边走边说,刺梨沟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就是刺梨沟。                  

    三娃子咳嗽了一声,长奎才回过神来。

    三娃子说,奎叔,你该走了呢。长奎站了起来,他其实不想走,这软沙发坐起舒服得很,不像木板凳啃屁股。昨天晚上,三娃子发短信给长奎:明早来拿包谷,敲门暗号是:一长一短,应门暗号是:宝塔镇河妖。

    长奎扛着一大袋苞谷籽出了屋子,顿时感觉清爽了许多,川河河面波光粼粼,彩虹桥光彩夺目。          

    长奎才出阡城,就接到胡支书打来的电话,他喊长奎明天早上送二十只鸽子,每只五十块,长奎嘴巴张着,半天不晓得放下来。直到胡支书震耳欲聋的吼,你聋了,长奎急忙辩解,没有聋,是有点懵。

    长奎遵守诺言,一早就去送鸽子,只见胡支书家大门紧闭,门口的大黄狗警惕地盯住,长奎喊胡支书,大黄狗就开始狂吠,长奎听得耳朵发麻,一连喊了好几声,才听见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哎哟——莫喊了,马上来。

    胡支书推门而出,长奎看见胡支书一脸倦容。

    长奎说,胡支书,好菜费油,好女废汉呢!

    胡支书说,莫提了,狗日的婆娘,一晚上就折腾老子,哎哟,我这腰杆痛得很,今天多喝点鸽子汤,就该老子折腾她了。胡支书递过来一沓钞票说,莫数了,保准没错。长奎乐呵呵地接过钱,麻利地卸下鸽子,戏谑道,支书保重咧,你要是累倒下了,二胎政策的宣传任务哪个来挑呢?

    胡支书说,关我鸟事,爱生的就是不宣传他也会生,不生的,踏破门槛,他也不生。

    长奎支支吾吾半天不晓得咋回应,胡支书却端起竹笼走远了。笨拙的庞大身躯,活脱脱的像一只大狗熊。

    长奎赫然看见不远处的村委会门前有一条大横幅:积极宣传生育政策努力完成二胎任务。三两个五十岁上下的汉子,对着横幅正在指指点点,一副仇大苦深的样子,一个矮胖子说,鸟的二胎政策,生不了,生个毛,一个瘦高个说,听说胡支书家有神奇的鸽子汤,那个汤喝了,生二胎带劲。要不我们去讨点喝试试。长奎听了,越发地觉得刺梨沟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啧啧,神奇了。

    回到刺梨沟,已是晌午时分。

    茅屋外,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站成一排。长奎正感到狐疑,一个年轻小伙朝长奎走了过来,年轻人说,我们想买一百只鸽子。长奎说,一百只没有,大概只有七八十只了。年轻人说,听说你这生态鸽有特别的药效,年轻人在“特别”两个字上加重了语音。长奎说,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年轻人从皮甲里拿出一沓钱,递给长奎,这是五千块钱,你的鸽子我全部包了。长奎说,带去哪儿?年轻人说,去林城。长奎听了,烟蒂从手指间滑落,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旮旯养的鸽子居然也能卖去省城。

    乳白色的车屁股逐渐消失在草莽之中,长奎掂了掂手中的钱,觉得心口也跟着烫了起来。一时间长奎喉咙堵,他伸手两只手做成大喇嘛状,朝远方大吼几声,一时间回声响彻山谷,连绵不绝。

    是夜,长奎辗转难眠,索性起床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他摸出一根烟在鼻子边闻了又闻,很久才点上,点点星光如萤火虫。在连续抽完第五根烟的时候,长奎心里总算是有底了。他想起了前两天煤油灯灯芯开花的预兆,这或许就是上苍冥冥之中的安排,又或者是三娃子送来的包谷,确实是从国外进口的,有特殊的功效。管它了,反正眼下鸽场生意大好是不争的事实。长奎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

    大概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吧!长奎的鸽子确实出名了。每天来来往往几拨人,问的都是关于鸽子的事情。手机一天也是响个不停,陌生的电话几乎一开口就是要鸽子。起初长奎还以为是呱呱的科任老师们又打电话来告状了,这学期以来呱呱叛逆得很,老是和老师对着干,每次奎奎听见电话响铃,心里先就是一“咯噔”,还好来电的人都是问要鸽子的。问的人多了,长奎烦心,干脆统一回复说,要过年了,所有的鸽子都卖完了,要过正月初十才开始经营。尽管如此,来刺梨沟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四)

    半个月前,一个狂风大作之夜。三娃子独自来到刺梨沟,交给长奎一大袋包谷籽,三娃子说,此包谷有特殊的功效,鸽子吃了,不仅肉质鲜嫩,还且还有壮阳养颜的功效。长奎当然不信,三娃子一改以前的嘻嘻哈哈,郑重警告长奎,这个包谷养的鸽子,长奎千万不能吃。

    长奎将信将疑说,我不吃就是。

    三娃子不依,要长奎发誓。

    长奎闭上眼睛,举起右手,对着飘飘然的煤油灯一本正经地说:我发誓,不吃这个包谷养的鸽子,若是吃了就——就要遭疯狗咬。长奎原本想说遭天打雷劈,又觉得那个太惨了,有点虚。

    就在那个瞬间,三娃子在凳子上悄悄放下一个红包,啥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长奎打开三娃子送来的包谷,这些包谷和市场上的包谷毫无差异,长奎抓起一把嗅了嗅,啥味道也没有,连一点包谷本身的味道也没有,长奎撅起鼻子,管球不起了,能喂饱鸽子就行。

    那年冬天,黔东大地遭受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冰雪凝冻,长奎所在的刺梨沟,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白色的琥珀。长奎一旦推开房门,外面的麻雀就往茅屋里边钻。长奎去抓麻雀,麻雀不飞不跑,就像温顺的羔羊。

    持续的凝冻天气,让长奎一筹莫展。长奎担心呱呱,也担心三娃子,三娃子胃不好,这些天吃不到蔬菜,怕是日子也不好过。

    长奎翻箱倒柜,找出钉锤,歪歪斜斜地朝菜园子走去。菜园子里的白菜被凝冻了,一个个都像穿着一件件透明的盔甲,长奎伸手去摸,白菜表面滑溜溜的,他拿钉锤使劲地敲白菜,费了好一番功夫,长奎才拧下几颗大白菜甩进背篓,他要给三娃子送去,顺便把呱呱接回刺梨沟。

    长奎从床底下扯下一大把谷草,扎成条状,绑在鞋底上,防滑。他背上背篓,朝阡城方向走去。一个上午,长奎终于走进了死气沉沉的阡城,川河之上白雾茫茫,街上行人稀稀拉拉。长奎内急,左右瞅瞅,转身朝一堵破墙撒了一泡尿。长奎去到呱呱的学校,学校却大门紧闭,老门卫说,断水断电,学校早就不上课了。长奎哦了一声,想给呱呱的班主任打电话,拿出电话,才想起手机早就没有电了。

    长奎穿过一条巷子,准备去送白菜给三娃子。一张纸片不偏不倚地飞到长奎的脸上,长奎准备伸手抓,纸片又落到长奎的脚下,长奎好奇地捡起一看,眼睛瞪得像牛眼睛,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到了三娃子住的地方,长奎发现他的房门上贴了封条,长奎使劲地喊三娃子,里边没有任何人应。长奎将大白菜拿出来,放在门口,忐忑不安地走开了。

    长奎走进一家狗肉粉店,老板很快就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粉条。长奎机械地吃着,味同嚼蜡。长奎看见粉店里边的显眼处也有一张三娃子的通缉令,就假装问,这人是谁?分明看上去才是一个娃娃嘛,怎么会犯罪呢?

    老板说,你晓得他是谁不?他是三娃子,混江湖的,人称三哥,打架斗殴、贩卖毒品、赌博样样精通。这下栽了,被通缉了,唉,这人呀还是要走正道得好。

    长奎哦了一声,应道,看来这个人还真不简单呢。

    老板说,可不是么?我给你说,要不是这场凝冻,那些野鸽子找不到吃的,还没得他的事。说来也巧,警察在那边那个小区巷道里发现好几只野鸽子尸体,随后,他们就小区里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一堆包谷粒和一些死掉的野鸽子。警察一查,原来包谷里边含有冰毒,查来查去,才发现三娃子在贩毒,不过这个时候,三娃子早就跑路了,狗日这个娃儿——不简单呐。

    长奎掏出一张百元钞票付钱,老板说,十块钱一碗。长奎说,抢劫么?不是七块钱一碗吗?老板说,涨价了,这凝冻天气,哪样不涨价吗!长奎没有接话,他沉默了几秒说,老板,将那张通缉令撕了,你就不找零了。老板略一沉思说,行,怕个鸟,撕就撕,反正我也不想看见这娃儿那双眼睛,让人心里瘆得慌。

    (五)

    那天长奎歪歪斜斜地走回刺梨沟,他一路边走边喝酒,他隐隐约约自己出售的鸽子有问题。长奎醉酒了,在刺梨沟路口,他甩开背篓,轰然跌倒在路面上,冰雪逐渐渗透了衣服,长奎觉得背心冷,也觉得这种冷让自个儿舒服,他想爬起来,但是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他看见昏暗的天空和周遭被冰凌覆盖的树丫,心情低落到极点。他窸窸窣窣摸出在巷子里捡的那张通缉令,盖在脸上。絮絮叨叨地说,三,他们说你贩毒,我不相信,肯定是有人陷害你咧。不知不觉中,长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长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刺梨沟茅屋的床上,长奎闻到一股腊肉香味。他慢腾腾地起床,看见三娃子坐在火炉边发呆,火炉上热气腾腾的腊肉火锅,噗嗤噗嗤开得欢腾。长奎揉了揉眼睛,喊了一声三娃子,三娃子转过脸来,却是嘻嘻哈哈笑。叔,你醒了,饿了吧,三娃子关切地问。此时长奎有太多话要说,现在却不知从何说起。

    长奎选择了沉默,他拿出一罐包谷酒,说,喝酒,喝酒就行,背我进屋辛苦了,喝点酒犒劳犒劳你。三娃子欲言又止,他朝长奎的碗里倒满酒,又给自己的碗里倒满。喝酒,三娃子平静地说。喝,长奎大喝一声,端起碗咕噜咕噜就干了。三娃子也端起碗,深呼吸几口才慢慢喝下,三娃子将碗底朝向长奎说,叔,感情深,一口闷。长奎嘿嘿笑,不经意间,眼角已经挂上了两滴浑浊的泪水。

    三娃子装作没有看见,他夹起一块腊肉朝嘴巴里边放。长奎看着三娃子,心中满满是怜悯,他抱起酒罐子朝三娃子的碗里倒酒。三娃子说,使不得,你是长辈。长奎黑着脸不说话,三娃子只好将手收了回来。长奎说,今天没有长辈和小辈之分,认识你就是缘分,不过,这缘分不知道今日之后还能不能继续,长奎顿了顿说。

    三娃子听懂了长奎的话,忽然间就泪流满面,他闭上眼睛将碗里的酒干了,低头捂着额头小声地说,要不是你去年救了我,说不定我早就已经没有命了。那些包谷是有问题的,我把冰毒碾碎溶于水,搅拌在了里边,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报答你对我的救命之恩。

    长奎听了,额头青筋暴起,鼻孔里粗气连连,牙齿咬得咔咔响,他攥紧了拳头,朝火炉上就是一拳,然后端起酒碗一口就闷了。

    三娃子递给长奎一根烟,长奎依旧黑着脸接过,烟雾缭绕中,他看见三娃子在斟酒,长奎叹了一声气说,满上。

    那场酒,喝了不知有多长时间。长奎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黄昏时分。他轻轻敲了敲脑壳,脑壳就像是一块铁,他努力地回忆昨天喝酒的场景。就只记得三娃子最后说的一句话,喝了这场酒就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以后走正道。长奎回了一句,大概是毛主席说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长奎推门而出,发现外面的凝冻已经开始化解,一轮朝阳正在刺梨沟的东方缓缓升起。

    山的半坡上有人猫着腰不知在挖什么,长奎就喊,是哪个?莫乱挖呀!破坏生态,那人回道,胡支书和几个同村的人病倒了,挖草药治病咧。长奎噢了一声,听出了是附近赤脚医生的声音,长奎问,严重不?赤脚医生说,吃不下,睡不香,眼睛白茫茫的,嘴巴吐哈喇子,去了县医院也看不出过所以然来,怕是鸽子汤喝多了,肾亏得厉害,赤脚医生哈哈大笑,长奎噢了一声,快速转进茅屋。

    长奎心里躁动不安,他晓得胡支书生病百分之八九十是吃了他卖的鸽子的缘故。上次从三娃子哪里领取回来的包谷,还剩一些,长奎火速地将剩下的包谷连同蛇皮袋子一同带出门,找了个平整的地挖坑掩埋掉。长奎已经做好决定,不再做贩卖鸽子的营生。阿弥陀佛,菩萨护佑,长奎在心里为自己祈祷。

    (六)

    冬天的日子像是熬制麻糖,慢腾腾地也就过了。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长奎接到电话,老表要结二婚,邀约长奎吃酒席,长奎满口答应,说,一定到,讨杯喜酒喝,这喜庆。长奎忙拾掇,他搬出以前自己购买的包谷,朝鸽舍走去,长奎伊嗬——伊嗬喊两声,才发现鸽舍里已经空空如也。

    长奎准备好土鸡蛋,先去了一趟胡支书家。长奎进屋,看见胡支书躺在大椅子上,周围的人七嘴八舌不知道在说个啥子,长奎喊,胡支书,胡支书转过脸来,整张脸白森森,眼睛微闭着,眼角处堆满了眼屎,哈喇子呈线状流淌,长奎看见一阵反胃。长奎问,胡支书媳妇呢?有人说,早跑了噢,还有人说,在县城看见胡支书的媳妇和一个男人手挽手逛街呢,潇洒得很。长奎放下土鸡蛋,说了句,胡支书早日康复哈,就溜了。

    长奎过县城,过塘镇,一路颠簸,长奎终于来到老表的老家。

    下午宾客们尽散去,长奎也打算告别了。老表弟死活不让长奎走,说晚上吃过特别的东西再走也不迟,表弟如此热忱,长奎只得作罢。

    事实上,所谓特别的东西,其实就是一只鸽子。表弟指着鸽子说,这鸽子可不是一般的鸽子,在林城能卖到两百块一只,这是我托关系才买到的,话说叫什么生态鸽。听说这两天这东西已经断货了,要买的话要等年后才能买到呢,你尝尝嘛,这东西吃了,保准你年轻二十岁,老表笑哈哈地说。

    长奎禁不住劝,这鸽子,反正不是三娃子送的包谷养的,吃就吃嘛,怕个锤子,长奎扯下一只鸽腿啃,觉得不过瘾,又扯下一根鸽腿,连骨带肉往嘴里送。表弟举杯,长奎应着,喝酒这事长奎向来喜欢。表弟给长奎盛了一碗汤,长奎端起就喝,长奎喝酒有个习惯,耳酣脑热之际,喝汤解酒。

    朦胧的月光将乡村覆盖。长奎骑车慢悠悠地行驶在乡间崎岖小道上,骑到菜刀岭,长奎只觉得浑身燥热,血脉喷张,他分明看见马路边有一个姿色绝佳的女子在洗澡,女子笑靥如花,眉目传情,一声奎哥哥,喊得长奎好似飞上了天。长奎醉了,傻呵呵地笑,长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腿肚子传来一阵生疼,然后就感觉有几条蚂蝗从疼痛的那个点,热乎乎软绵绵地往下爬。一个老态龙钟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拐求了,黑疯狗咬人了,黑疯狗咬人了,拐求了。

    来年春天,刺梨沟杜鹃花盛开,一簇一簇的像一滩一滩鲜艳的血。很多人都会看见,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男子,撅起屁股在路边或者是田野里,两只手臂做飞翔的姿态,嘴巴里发出咕咕的鸽叫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有人说,那是一只血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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