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24)

作者: 梓人 | 来源:发表于2017-09-25 01:08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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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衣衣

    24  悲惨

    恩斯特终于答应了。

    我和恩斯特都认为不能把他留在25号病房,这里人多眼杂,既吵又不安全。于是恩斯特叫来两个犯人,用担架,把他抬去顶楼,我的病房。我已经好久没有做人体试验了,现在病房正好空着。

    “你能留下来,帮我一会儿吗?”我洗手、换衣服的时候,问恩斯特。

    “当然,我已经把下面的事安排好了。”

    “谢谢!”

    我们对视一眼,没再说什么。

    我很感激恩斯特,他知道我现在需要帮手。平时我这里有病人,需要护理人员的时候,我会向恩斯特借人。但这次,我不愿意再让别人碰他。

    他已经昏迷很长时间了。从楼下抬到楼上,从病床搬上手术台,他都没有醒,甚至没有一声呻吟。

    体温39.6°C,心率超过每分钟120次,脉压降至30mmHg,皮肤苍白,并有紫绀,浅表静脉塌陷,指端毛细血管充溢缓慢,脉搏细速,稍一用力便触摸不到。初步的检查叫我心急如焚,这些生命体征表明他已进入‘休克抑制期’,已到了生命垂危的关口。

    “他没有大出血过,不会是‘失血性休克’。”我征询恩斯特的意见。

    “他所受的伤都不致命,也不会是‘创伤性休克’。”恩斯特回道。

    “他的伤起码有三、四天了。”我想起了那天早上,他站在操场中央在等什么?他抬头仰望夜空在看什么?他的状态疲惫虚弱,精神不济,步履蹒跚,他那时就已经受伤了。我为什么没看出来?为什么什么也没问?“他一直没有得到治疗,所以伤口感染了。”

    “不仅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新的伤害每天都在发生。”

    恩斯特的话敲击着我的神经。求你了,恩尼,不要什么都说出来。我在心中叫喊,但恩斯特是对的。我是他的主治医师,我应该知道一切。作为医生,我必须保持理性、客观的态度,一味的感情用事是没有用的。

    “现在是严重的‘感染性休克’,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我看着恩斯特,要做到不动感情,实在太难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800mg‘白浪多西’静脉滴注,用500ml5%葡萄糖溶液;(注:‘白浪多西’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由德国科学家杜马克发明的第一种磺胺类药物,在青霉素没有广泛用于临床的时候,‘白浪多西’拯救了无数病人的生命。杜马克因此获得1939年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另一静脉同时滴注200ml5%碳酸氢钠溶液,用以纠正酸中毒;静脉滴注1000ml等渗生理盐水,补充血容量;物理降温,彻底清洗、处理所有伤口;导尿,密切观察生理体征,每30分钟,记录一次体温、心率、血压、尿量,做全血、尿液分析;密切观察心脏、肾脏状况。还有每天输200ml鲜血。”

    恩斯特赞同地点点头。

    我们都很清楚,虽然现在有了‘白浪多西’,但是并不能控制所有的感染。他是否能够度过难关,取决于多种因素的联合作用:药物治疗,营养状况,精心护理,求生意志和上帝的旨意。每天输入少量的鲜血是非常有效的治疗手段。鲜血可以提供抗体、补体,可以增强抗感染能力,可以改善营养状况。

    “恩尼,你知道他是什么血型吗?”准备好注射药剂,我一边低头在他的右臂上做静脉注射,一边问。

    “B型。”

    “是吗?太好了。”

    “你什么意思?”恩斯特似有警觉。

    “我也是B型,怪不得我们这样相像。”

    “怎么?难道你想……”恩斯特叫道。

    “是的,这真是很巧,我该想到的,太好了。”我低着头,偷偷地笑了,一种少有的幸福感让我的心里甜甜的。

    “马蒂,你不会……你不能。”恩斯特急了,在手术台对面叫起来。

    “为什么不能?”我温柔地答道。我终于可以为他做点什么了,我终于可以碰触到他了,就像现在,我抓着他的手臂,是真实的。我的鲜血会顺着我的手指流进他的身体,很快,他的皮肤会变得红润,他的机体会恢复活力,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你是说我的病吗?恩尼,我心脏可能有病,但我的血没有问题。就200ml,不会有事的。”

    “不,你没必要这样,马蒂,我可以找个犯人来,我知道所有人的血型,我会找个身体健康的……”

    “不行!绝不要这样做!”我急切地打断恩斯特,别再说了,不要切断我跟他之间就快建立起来的联系。“他不愿意的,恩尼,你知道他不会愿意的。不要以你党卫军长官的身份强迫任何犯人为他输血,这样的帮助,他宁愿死也不会接受的。”

    “但你不可能每天为他输200ml血。今天输完了,明天呢?”

    “明天再说,也许,我的造血功能特别强大,每天都可以,就200ml,小意思。”我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他是否还活着。不管怎样,只要他需要,就是把我的血全部输给他,我也心甘情愿。

    “你好了吗?恩尼,好了就快来帮我。”我坚决地命令道。现在看来,输血应该越快越好。我不愿意让他离开我的视线,还好,手术台边上有一把椅子,于是我坐上去,打算就在那儿抽血。

    恩斯特挂好输液瓶,调整好输液速度,走到我身边,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嫌恩斯特抽血的速度太慢,一个劲地催他,他却根本不听,反而叫我住口。后来我体会到他是对的。抽完血,我又坐了一会儿,想着还有很多事要做:要彻底清洗、处理伤口,要物理降温,用酒精擦拭身体,恩斯特一个人忙不过来,于是我站起来,没想到眼前一黑,便载了下去。

    还没摔到地上,我就被疼醒了,额头磕在了旁边器械推车的角上。有人扶我起来。我以为是恩斯特,想着又要听他老太婆似的唠叨,还恼他扔下病人不管,跑来干嘛,就嚷嚷道:“我没事儿,我没事儿,你快去干你的吧。”

    “您真的不要紧吗?长官。”

    我吓了一跳,定定神,看了半天才明白:扶着我的人不是恩斯特,是那个协助恩斯特工作的犹太医生, 埃伦·诺维斯基。平素我跟他很少接触,几乎没有说过话。他四十出头,中等身材,络腮胡子,戴眼镜。要不是带了那副眼镜,你不会相信他是个医生;要不是那只独特的大鼻子,你不会想到他是个犹太人。

    “你,你来干什么?”我生硬地问道。我不憎恨犹太人,但是一想到他们所有人对他的伤害,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其中也包括你,医生,你刚才不是已经把结束他生命的针剂准备好了吗?

    “对不起,长官,我下面的工作已经都完成了。”诺维斯基缩回手,局促不安地看着我。“长官,您身体不好,您是否可以让我来帮您?”

    “什么?!”我大吼一声。要不是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我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没想到面对我的暴怒,诺维斯基非但没躲,反而上前再次扶住我,毫不怯懦,“对不起,长官,我有十多年的临床外科经验,我可以做好的。”

    “我不是说这个。”被他扶着,我又气又急,却在想,也许他说得对。

    “长官,我明白您为什么愤怒。我请求您,不仅是因为我可以做好,而且因为我敬重他。”

    “敬重?”要不是诺维斯基向手术台看了一眼,我真怀疑他讲的是不是中国人。

    “长官,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也认为我们犹太人自私、下贱、肮脏,没有尊严,没有道德,没有存在的理由。但我知道,他不这样认为,他珍爱所有生命,为了帮助他人,他可以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和尊严。他的悲悯、仁爱是这无边地狱里仅存的人性光辉;他的灿烂笑颜是这茫茫苦海中最后的美丽风景。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珍惜的。不论是出于善意还是恶念,我们很多人都有意无意地伤害了他。对他来说,有时候心灵的创伤远比身体的摧残更为致命。刚才,就像劳舍尔中尉说的那样,我也真的希望他就此解脱,脱离苦海,从此获得自由。但是,长官,既然您愿意用生命的代价来挽救他,那么我求您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他做些事,也算替我的同胞赎罪,请求他的原谅。如果您不给我这个机会的话,当我再次面对他的时侯,我将无地自容。”

    诺维斯基说得情真意切,让我说不出个半“不”字。我已经不再生气了,但是诺维斯基的话中,似乎有些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轻轻推开犹太人,坐回椅子。“埃伦。”

    诺维斯基瞪大眼睛。现在是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刚才说‘心灵的伤害’,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虽然叫了他的名字,语气却仍是冷冰冰的。

    诺维斯基犹豫了一会儿,好像是在做些准备。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回答我的问题。

    “您是跟他一趟车来的,长官,您应该知道他在柏林火车站救过一个犹太男孩。”

    我点点头。这事,恩斯特跟我说过,不知道男孩的父亲现在怎样了。

    “那次被罚之后,他的事在营里传得沸沸扬扬。那天,有几个犹太人在一起说笑,都是有关他的流言蜚语。 阿夫兰·拉宾诺维茨,就是他救的那个男孩的父亲,正好经过,听见犯人们的聊天,就上去跟他们争辩。阿夫兰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不能容忍别人用那种极其下流、肮脏的语言侮辱自己心中的英雄。结果,阿夫兰被处罚十五天禁闭,没有食物,没有水,如果真是那样,阿夫兰必死无疑。

    “不知怎么这事让他知道了,他得到申克的特许,每天可以把自己省下的食物和水给阿夫兰。我们都为阿夫兰高兴,开始一天天地算日子。终于十五天到了,我因为担心阿夫兰的身体状况,就跟他一起去了。打开禁闭室的门,他叫了一声,没有动静。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阿夫兰怎么了。最后是他先进了禁闭室,不久我就听到响声,有人摔倒了。我赶紧跟进去,看见阿夫兰躺在地上,已经死了。”

    “死了?”我再矜持也无法保持镇定。“怎么会死了?”

    “这是最悲惨的地方,阿夫兰是绝食死的,已经死了一天了。他送给阿夫兰的食物,有一半原封不动地放着,有些竟然已经发霉了。”

    “为什么?”

    “因为阿夫兰很偏执,他不能容忍自己的英雄做那种事,更不能容忍自己成为英雄做那种事的理由,他宁可死也不愿意背负这样的罪名。”

    “他知道吗?”我心里明白,问是多此一举。但是,我希望……我只能希望……

    诺维斯基点点头,残忍地,沉重地点点头。“我知道阿夫兰的想法还是他告诉我的。阿夫兰曾经质问他。他不仅忍下了,还让我帮忙开导阿夫兰。”

    “天呢!他怎么受得了?!”

    “他受不了!这打击实在太大,他当场晕倒在地。我听到的响声就是他的。”

    如果不是坐着,我也会摔倒的。我闭上眼睛,除了心痛,没有任何其他感觉。天啊!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他究竟承受了多少?

    “长官!”诺维斯基在叫我。

    我不敢抬眼看他,可不能在犯人面前失去控制。我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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