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十三岁那年，我爸给我娶了个后妈，婚礼上，我夸张地拍着手一边鼓掌一边欢呼，我大声地狂笑着，直到笑出了眼泪。
我知道我的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她们时而叽叽喳喳，时而窃窃私语。她们企图从我的脸上捕捉到失望、伤心、愤怒等等一些让新娘难堪的表情，可是我没有。
那些人找不到乐子，索性就从我身边走开去逗新娘了。偌大的空院子，我一个人默默走到一个角落，虽然没有人注意到我，但我仍然挺直了胸膛保持着微笑的样子。
不能让人家看到我的脆弱，这是我从小就无师自通的生存技能。
这时候奶奶过来，在我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拉着我就往外走：“你这死丫头，你爹大喜的日子，你来添什么乱？”
“我没有添乱呀，我给他们鼓掌喝彩呢！”见到奶奶后我似乎又被点上了笑穴，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太用力肚子疼了起来。
奶奶见我这样没规矩，便捂上了我的嘴，把我拉到村外的小河沟旁边，说是家里有大事，让我一个人在外面疯够了再回去。
河沟边有几棵歪脖子柳树，我像个猴子一样手脚并用爬了上去。我拽了几根柳树枝给自己编了个帽子戴在头上，还把一截柳枝截断，抽出里面的木芯，做成了一个哨子放在嘴里。
哨子发出的声音清脆悠扬，我嘴里浸润着植物的苦涩滋味，想起了我的妈妈。
02
我妈妈是在我五岁左右走的，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只记得她长相标致，身材玲珑。
她走的那年我送她到村口，看着她被一辆车接走，她走得决绝，甚至没有回头多看我一眼。
后来我就成了个没妈的孩子，奶奶看见我就想起那个狠心的女人，所以一直不喜欢我。
我跟着爸爸一起生活， 爸爸因为要带我，只能在附近的工地干点小活儿，比如谁家盖房子，谁家垒院墙，他都会带着我。
有很多次我哭着闹着找妈妈，爸爸都吼着让我闭嘴，让我别提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说我妈出去打几天工心就变野了，这个穷乡僻壤已经装不下她了……
由于缺乏管教，我从小就像个男孩子一样野蛮粗鲁，没人能管得了我，村里的人也对我敬而远之。这样也好，至少没人敢欺负我这个没妈的孩子。
我妈是坏女人，我是坏孩子，我们果然是一对母女。
就这样我一个人在村外游荡到了天黑才回家，家里有一些待客剩下的残汤剩饭，我对付着胡乱吃了几口，便去了厢房睡觉。
这间厢房里满是杂物，勉强在角落里支了张小床，就是我小窝了。
第二天起床时，后妈已经在厨房忙碌了。
我们四目相对尴尬了半天，谁也没有开口。一会儿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进了堂屋，给我拿了一把糖果和一件连衣裙。
我也不客气，一把将这些东西接在手里，顺手给自己剥了颗糖扔进了嘴里。
这时身后传来爸爸的呵斥：“这闺女，没一点规矩，拿了东西就往嘴里塞，连声谢谢都不会说！”
说完还不解气， 过来揪着我的耳朵让我对着那个女人喊妈。我咬着牙一声不吭，几个人僵持了很久，后妈叹了口气，说孩子还小，要不就先喊我芳姨吧。
03
我别别扭扭地喊了声芳姨后，才发现这个女人竟然这么矮小，跟我站在一起一比竟然还没我高。婚礼上没看出来，兴许是穿了高跟鞋的缘故吧。
那段时间家里因为有了芳姨的出现，我们爷俩的伙食改善了不少。或许是因为青春期长身体，还是我心理出现了扭曲，我总是感觉饿。
我的饭量大增，大家起初挺高兴，还夸芳姨做饭手艺好。但渐渐地我自己也感觉出了异常，我胖了。
十五岁那年，我一米六的个子体重已经快一百四十斤，远远看着就像一堵墙。
芳姨开始控制我的食量，但我已经打开的胃口怎么能说收就收？我指着芳姨的鼻子怒骂：“你又不是我亲妈，管那么多干什么？我想吃就吃。”
在我虎背熊腰的庞大体型前，芳姨看起来就像个瘦弱的小猫咪。我张牙舞爪了半天，她拿我没办法，跺着脚抹着泪走了。
这年我在镇上读初三，在学校受尽了煎熬，老师讲的我一句听不懂，每天在教室里正襟危坐昏昏欲睡。
毕业后我无所事事在家里躺了半个月，这半个月，芳姨动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终于花钱把我送到一家技校，企图让我学一门手艺，以后能养活自己。
我嘴犟着死活不去，芳姨第一次对我发了火。她不知从哪里拿出的一根藤条，软硬适中还挺趁手，最适合教训我这种坏孩子了。
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那根藤条打在身上的滋味，别看我胖，但却是个纸老虎。看到芳姨拿出家伙什儿的时候我就怕了，但嘴里还在叫嚣，骂她当后妈的多管闲事。
我越骂她打得越凶，直到最后我无法承受后向她求饶。多年后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没骨气的人。
04
芳姨送我去的技校主要教美容美发和化妆，我估计她心里是想让我接受一下美的熏陶，好改变一下自己这臃肿的体型，最后能嫁出去吧。
我才不信她是为我好，她就是想让我早点出去别砸手里。
真是的，又不是我亲妈，一天天管那么多干嘛！有空跟我爸赶紧造个人不行吗？嫁过来这么多年，孩子没生一个净跟我斗法了。
两年之后我毕业了，很奇怪，这两年好像学到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学到。
回想一下甚至会在脑海中出现片刻空白，这么长时间我到底干嘛了？
这两年同学们大都在谈恋爱中度过，但芳姨一点儿不担心我，就我这体型，在学校里我倒是想谈，没人跟我谈呀。
毕业后芳姨又马不停蹄地拉着我找工作，那些好一点的美发机构一看我的体型，无一例外地都露出惊恐的表情。
尽管芳姨一再跟人家解释，说这孩子胖是暂时的，只要她坚持，说瘦就瘦下来了。
人家还是摆摆手拒绝了我，我知道原因，我们做的行业叫美业，自己都这么邋遢，顾客怎么会信任我们？
后来还是她求爷爷告奶奶给我找了个小型的美发店，我才算是暂时有了班上。
05
二十岁那年，我减肥成功了，这其中，有个难以启齿的因素——我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
那个男人是我们店的顾客，四十多岁开一辆二手宝马，每次来都让我们给他理成个光头，我不理解，明明有头发为什么非要当个秃子？
后来熟了后我也敢跟他开几句玩笑逗逗他，他心态还是比较年轻的，什么网络热词都能来上几句。
私下我曾偶遇过他几次，看见他带着孩子无微不至的样子，不知怎么的，我就想起了我的爸爸。如果我的爸爸当年对我也这么有耐心，那我会不会也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女孩？
慢慢地我就陷进去了，但因为体型自卑就开始减肥，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为了瘦我用尽了各种方法，节食、运动，还迷上了减肥药。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瘦了。那天我穿上了梦寐以求的碎花裙子，抹上了鲜艳的口红，拨打了那个男人的电话。
我要跟他约会，我要做他的情人，我吃了这么多苦，就是为了美美地站在他的面前。
约会地点我们定在了城郊的一个公园，见到他时我的心小兔乱撞，含羞带怯地看了他一眼，只见那锃光瓦亮的光头都比平常夺目了几分。
我情不自禁地扑向他怀里，梦想着那里一定是个厚实温暖的港湾。
但猛然间我的头部传来一阵刺痛，接着就是一顿叫骂，此刻我被几个女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那个光头见事情不妙，竟然丢下我跑了。
被打的时候，我才听清了缘由，原来是光头的妻子带着人一路跟踪，把我逮了个正着。
我努力睁开自己被捶得青肿的眼睛，想象着自己这些年的叛逆，我活该，如果我的生命就在此处终结，那也是一件好事。
春暖花开的公园，我身边被鲜花包围，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天是我这辈子最瘦最美的一天。
06
就在我闭上眼睛准备接受更猛烈的打击时，芳姨来了。
她像个护犊子的老母鸡一样把我挡在身后，她的眼睛瞪得血红，嘴里发出悲怆的呐喊。
那些人，竟然被她的气场镇住，留下几句狠话就走了。
芳姨推了推我，问我还活着吗，我闭着眼点了点头。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我搀扶起来，我也不客气把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倾倒在她身上。
还好我减肥成功了，要不然芳姨肯定会当场被我压成肉饼。
迷迷糊糊中，我忘了是怎么回的家，中间好像坐了段车，还走了段路，反正是到家了。
我像个麻袋一样倒在床上后，就听见芳姨蹲在地上的喘息声，这一路走回来，想必一定累坏了吧。
她呼吸顺畅后便开始了低声抽泣，后来不管不顾开始干嚎。
这声音刺着我的耳膜让我烦躁，我忍着浑身剧痛爬了起来朝她怒吼：“你瞎嚎什么？我还活着呢！你哭早了……”
芳姨止住了哭，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后，走过来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反正已经遍体鳞伤了，还缺你这一巴掌，我仰起头对着芳姨冷笑，一点儿没怯场。
我们互相对视了几分钟，芳姨叹了口气，像是累了，她说：“你不知道那个男人有家室吗？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前段时间见你越来越瘦还涂脂抹粉，我就觉得蹊跷，还以为你谈恋爱了呢，谁知道竟然是这么丢人的事……”
好吧，这件事我理亏，我认，我闭嘴。
07
见我不说话，芳姨咬了咬嘴唇，似乎有点难为情地问：“你和他发展到哪里了？”
这一问让我恼羞成怒了，我斜着眼瞪她：“你想问什么？不就是想问我们睡了吗？你又不是我亲妈，睡不睡关你什么事？真是的，那么喜欢当妈，自己生一个呀……”
芳姨神情凄婉：“是呀，如果能生一个就好了……”
接下来芳姨对我说了一段我永生难忘的话，她说：你知道吗？曾经我也是个第三者，不，我比你还贱。我的原生家庭和你一样，从小没有妈妈，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不爱学习，十几岁就跟着社会上的人瞎混，后来认识了有妇之夫。我也曾跟你一样，一腔热血想要跟他在一起。
后来他的老婆发现了，那是个软弱的女人，我不断挑衅着她，天真地企图把她气出一身病，到时候我就能独占那个男人了。
没想到后来男人腻了我，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了老婆，他老婆虽软弱但也恨急了我，就找人把我给堵了。
后来我被折磨得太厉害，身体遭到了不可逆的伤害，永生永世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年老色衰后，我也看淡了很多，我嫁给了你爸，你爸说你每日每夜吵着要妈妈，而我恰好每日每夜都想着有个女儿。
所以我来了，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曾经的我。我救赎你，就是救赎曾经误入歧途的自己。我自问这些年一直真心待你，就算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吧？
你总说我是后妈，还是一个恶毒的后妈。可你知道一个真正恶毒的后妈是什么样子吗？首先肯定不会逼着你读书，初中毕业后不会拿着藤条打着你让你去学习一技之长，而是送你去工厂打工。
还会压榨着让你每个月寄钱回来，等你到了一定的年纪，我会自作主张给你找门亲事，坐等着收彩礼。
可是这么多年，你摸摸良心，我有这样做吗？
08
芳姨一口气说完，缓缓站了起来深深呼了一口气，转过头跟我说：“孩子，我不是你亲妈，我没资格管你。现在你已经成年，我再也不会管你了，再也不会了……”
说完，她就走出了房门。
她的背影那么瘦小干瘪，我却仿佛看到了童年妈妈离开时的样子。
芳姨出去后，一个人的房间安静得像个无底洞，我独自趴在被子上哭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这件事情发生后，我丢了工作。那个光头男的老婆闹到了店里，逼着老板开除了我。
我在家待了一个月，每天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游荡。这一次，再也没有人逼着我出去找工作了。
芳姨说到做到，每天只是按时做饭，我的事再也没有多一句嘴。
中间有几天我也试着出去找工作，可是一踏出村子见到人，就有种难以忍受的羞耻感包围着我。
仿佛大家在我身后七嘴八舌地窃窃私语，说着各种难听的话。这种幻觉折磨着我，让我迅速逃进家关上门，只有这样才能有一点安全感。
我常常想，我这样的坏孩子，就这样烂在家里也挺好的，至少不出去祸害别人，也是一种美德。
可是天不遂人愿，一个月后，家里出事了。
爸爸在家喝闷酒多饮了几杯，出去上厕所时倒下就再也没起来。
我摸着爸爸渐渐冰冷的身体，嘴里骂着芳姨：“你是他老婆，为什么不看着他点？他喝酒你就摔他杯子呀，这下你满意了？”
“啪”我脸上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这是芳姨这一个多月来第一次跟我说话：“你还有脸说，但凡你让大人省点心，你爸也不会天天借酒浇愁。你都不知道，这几年你爸只要提起你就长吁短叹，如果晚上不喝几杯，根本就无法入睡。你这个不孝的孩子，怎么有脸说话？”
09
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翻江倒海，是的，我是个坏孩子，生来就坏，这就是我的报应。
办完爸爸的后事，芳姨提着自己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准备离开。
我问她：“你去哪里呀？你还能去哪里？这里是你的家呀……”
芳姨站住，强忍着发抖的瘦弱身躯，头也没回地说：“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我年轻时做了混账事，报应不爽，我就活该孤独终老……”
说完便提着箱子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去，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她的后面，眼看着她顺着村头的那条土路往前走。
那背影那么孱弱，那么单薄。我在她身后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上了一团棉花。我想喊她一声妈，可是怎么也喊不出来。
终于看着芳姨走到村头那堆酸枣树旁边的时候，我知道再不喊，就再也没机会了。
终于我喉咙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呜呜咽咽，像是动物的嚎叫，我终于对着她的背影用力地喊了声“妈—妈—”！
停下来了，她终于停下来了。我飞奔着跑过去，撞在她瘦弱的怀里。
她泪流满面地问我：“你喊我什么呢？你追着我干嘛呢？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不不，我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一个妈妈，现在，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的泪像股泉水浸湿了她的衣服。
我是个坏孩子，她曾经也是个坏孩子。但如果还有机会，我们余生想做个好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