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度拾
上帝与鬼神六岁那年,我生了眼病。
清晨醒来,上眼皮和下眼皮像被胶水粘死了,怎么也睁不开,我吓的大喊奶奶。
终于我听见奶奶的脚步声,想象着她的脊梁像座移动的拱桥,颠着小脚从小院一路小跑到堂屋的样子,咯咯笑了。
“怎么啦?怎么啦?又哭又笑咋呼喊叫的?”
“我的眼睛长上了!”我又想起我的眼睛来。
奶奶用手扒了扒我的眼睛,“呦!这眼都让眵目糊糊死了,别抠别抠!”又颠颠出去了。
我听见有水倒进洋盆里的声音,哗啦哗啦一阵子过后,一条热乎乎的湿毛巾触到我的眼皮,来回擦拭。
“小孩子家哪这么大火噻!”奶奶叨咕着。
擦了几次,糊住眼睛的东西没了,我的上下眼皮终于分开了。我看见奶奶灰黄的眼珠在离我两厘米近的距离处左右移动。
“哟,通红通红的,跟小兔子样儿!”奶奶咂咂嘴。
我感觉眼睛又涨又痛,头也痛。
“怕是结膜炎吧,我一会儿带她打一针。”我爸从外面匆忙进来,带来一阵风,说完这句,又急匆匆地出去干活了。
“一会吃过饭,我给祷告祷告就好了。”奶奶不慌不忙地去做饭了。
那时,舅舅超生,外婆为躲计划生育,那两年一直住我们家。外婆看到了我的红眼睛,眼神忽然严肃了一下,嘴里叨叨着:“这是让那些坏东西给扑了。”接着又神秘地说:"一会来我屋。"
外婆的屋里,有尊神像,到现在我都不记得那是哪路神仙,因为我从来也不敢正眼看。
外婆的屋子很黑,窗子常年不开。床旁边的桌子上的香炉余烟袅袅,还有几个碟子,碟子上永远供着三刀、角蜜、金果棒,还有苹果桃子。屋里的气氛神秘又压抑。
我有点怕外婆,更怕进外婆的屋。总感觉外婆有点像童话书里的巫婆,而外婆的屋里住着可怕的鬼怪。所以外婆在我家的两年里,我鲜有进外婆的屋里,能躲则躲。
奶奶的屋就在外婆屋的隔壁,经常有阳光进来,很亮堂。
奶奶是基督徒,屋里的墙上,贴着一张画像。一个外国人,垂着头,双手和双脚被钉在十字架上。
每次我看到那人手心中两颗血淋淋的钉子,我的手心就不由地疼一下。
奶奶常常对我说,主是替世人受苦哩!我听了想,主怎么这么傻。
奶奶时常晚上睡前都要跪在床上祷告一番。我说时常,就是并不是每天晚上都祷告。家里有事情时,她就会祷告,祈求主耶稣的保佑。大多时候劳累一天,或许就不祷告了。
后来我长大了曾揶揄奶奶:“奶你不忠诚,人家教徒都要每天祷告的,吃饭前也祷告。”
奶奶嘿嘿笑着,有些赧然,连连解释:”我把主放心中了,心里时刻有主,有时不祷告主也不会怪我。”
那时我小,不耐烦,一想到奶奶要拉着我跪在那幅画像前半个小时都不能动,就烦得要命。
吃完饭,想着奶奶要给我祷告治眼睛,想偷偷溜走。
奶奶猜到我心思,一把拽住我,拉到屋里,让我跪在那副画前伏低身子,不要动,便开始念念有词。
奶奶虔诚地跪着,微闭双眼,粗糙的手不断在我的头上身上抚摸着,声音忽高忽低。隐约可以听清,奶奶用家乡土话在祈求上帝耶稣保佑我,赶走一切邪恶病魔。
主是外国人,听得懂吗?想到这我想笑,便使劲忍着,笑意鼓得我的身体一颤一颤的。
忽然奶奶圆睁双眼,提高声音,连呼两声: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吓我一跳!忍不住咕咕笑起来。奶奶连忙呵斥我不许笑,又连忙向主忏悔我的不懂事,亵渎了上帝。
终于祷完告,奶奶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明天就好了。
那一刻,奶奶的笑容特别慈祥,特别温暖,我一瞬间相信了自己的眼睛明天真的会好。
或许是闭了半个小时的眼睛,从奶奶屋里出去后,感觉眼睛不是那么痛了。正想着和村里的小伙伴出去玩警察抓小偷,这次一定要当警察,外婆从屋里出来了。
外婆面容严肃,跟我说,过来,我给你看看眼睛。外婆的鼻子很尖,真的很像巫婆。我不敢不听外婆的。
她把我拉到神像前,搬了个小板凳,让我坐下。当我看清那神像竟是青面獠牙的鬼怪时,吓得要逃,却被外婆一把拽回按在凳子上。
外婆的声音神秘又古怪,气氛也阴森起来。我吓得紧闭眼睛,攥着拳头,提着心,任由外婆去做这奇怪的事情。
外婆嘴里念念有词,但发音古怪,仔细听怎么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听见外婆像是在做什么动作,便偷偷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正对上外婆忽然靠近的圆凸的眼睛和黑洞洞的嘴,我吓得不由后撤,脸上却被一股热烘烘的气体笼罩。
外婆在对着我的眼睛吹气!一口又一口,我的眼泪很快就出来了。接着我的眼泪就流个不停,我真哭了,吓的。
这时外婆起身,说,好了,去玩吧。
我像得到了大赦,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中午,爸爸从地里回来,看到我的眼睛还红肿着,就带我去了卫生所打了两针。
第二天,我的眼睛好了。
奶奶得意地说,看,祷告有用吧,主把你的病魔赶走了!
外婆看到我眼睛好了,点点头,嘴里叨咕着:脏东西终于走了,明天得杀鸡还愿喽!
我糊涂了,跑去问我爸:“奶奶说我的眼睛是主给治好的,外婆说是鬼神给赶走的脏东西,到底是谁治好的啊?”
我爸听了哭笑不得,说:“忘了昨天屁股上挨得两针啦!当然是医生给治好的!”
我眨巴眨巴眼睛,更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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