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曰:道不虚行,待人而传。初民蠢蠢而动,昏昏而生,不知道也,有圣人者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而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圣贤者,道之耳目也。自伏羲画八卦,黄帝作书以载道,而道有传矣。昔者道莫隆于尧舜,无为之治,合于万国;精一之学,传于千古。尧舜殁,则禹、汤、文、武、周公相继传之,皆在上位者也。而自东周,王纲解,诸侯争,邪慝作,我夫子忧道之将为天下裂也,而以布衣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修六经,明三才,素王之业,其在于兹,道统之传,移王于士。夫子殁,曾子嗣之,曾子殁,子思述之,子思之徒孟子终身学孔子,而得其传。当时处士横议,百家雄张,孟子忧之,作书七篇以闲先圣之道,距邪说,放淫辞,与许行、告子、杨墨辨,辟之廊如也。而孟子殁,申韩出,蔑仁义而崇权术,战国之暴愈炽;秦政统,废王道而任刑罚,焚坑之祸起。复颠倒支离于汉儒之谶纬章句训诂,魏晋隋唐之佛老辞章,其间虽有董子表彰六经,韩子原道,然区区修补,道之不明也久矣。宋之文教休明,周子以诚立极,而道统之传有归,启二程之绝学,又有张子作《正蒙》辟佛老以明正道,朱子集其大成,注四书,而道莫明于宋,如日丽中天矣。然朱子以格物穷理为始教,而束学者于显道之中;再传而后,流为双峰、勿轩诸儒,逐迹蹑影,沉溺于训诂。白沙起而厌之,以虚为本,以静为功,下启阳明之心学,阳明以致良知为教,而无善无恶之说流波后学,流于虚玄而荡,情识而肆,东林顾高诸君子欲挽之而不能,迄于明亡。
衡阳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隐于湘西船山,学者尊称船山先生。先生学究天人,通古今,叹学之乱于姚江,痛明之亡于建州,而以六经责我开生面之志探道德性命之原,明成败兴亡之故,隐居四十年,坚贞之节不愧先贤;著书四百卷,正大之学实承往圣。先生之学,以《大易》为体,以《正蒙》为用,宗周张而辟佛老,卫程朱而斥陆王,驳虚玄之说,一以笃实为理;辨驳杂之论,谨以中正为道。合理气,不贱气以孤性;一事理,不舍事以言理。而遍注群经,评选古今之诗,博而不杂,约而能达,汪洋奥衍,自朱子以后,一人而已,则道统之传,非船山而孰与归!余自十九读船山之书,服膺数年矣,反复读之而不厌,细心究之而愈明,自觉受惠于船山之学匪浅,窃欲私淑之。感船山之书,不甚行世,世之窥其学者鲜,吾仰之如泰山,故抄其精粹之语,名为《王船山粹言》,以便日读之,日体之,亦以分享诸人。以吾于先生之学入之愈深,必有豁然贯通之妙:亦俾先生之学流播愈广,必有从中受益之人,不亦善乎?
——元儒广莫君陶扬鸿于湖南长沙天心区都正街
王船山曰:情便是人心,性便是道心,道心微而不易见,人之不以人心为吾俱生之本者鲜矣。故普天下人只认得情,不识得性,却于情上用功夫,则愈为之而愈妄。性自有质,情无自质,故释氏以“蕉心倚庐”喻之;无自质,则无恒体,故庄周以“藏山”言之,无质无恒,则亦可云无性矣,甚矣,其逐妄而益狂也!……才之所可尽者,尽之于性也;能尽其才者,情之正也;不能尽其才者,受命于情而之于荡也。惟情可以尽才,故耳之所听,口之所言,体之所动,情苟正而皆可使复于礼,亦惟情能屈其才而不使尽,则耳目之官无不聪不明,耽淫声,嗜美色之咎,而情移于彼,则才以舍其应效而奔命焉……不贱气以孤性,而使性托于虚;不宠情以配性,而使性失其节。
又曰:不待思而得之,耳目之利也;不思而不得者,心之义也。“而蔽于物”者,耳目之害也;“思则得”者,心之道也。故耳目者利害之府,心者道义之门也。(《读四书大全说·告子篇》)
解曰:恻隐、羞恶、是非、辞让之心,道心也;喜、怒、哀、乐之情者,人心也。道心人心之辨,辨于性情,本于天而静者,性也;感于物而动者,情也。《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庸》曰尽性至诚,性者,心之本体也。天下人多只知情,而不知性,未能通达本源也,惟圣贤达之。圣贤之为圣贤,尽其性也;流俗之为流俗,任其情也。舍性而逐情,遗本而崇末者,其不流于妄者几希!释老虽高于流俗,而不知性,以作用为性,而欲明心见性,而彼之所谓性,人心也,所见者人心,道心非彼所能见也,厌世之心起,而逃人伦;玩世之心起,而苴礼法。其与世俗之妄者,相去几何?世俗滞于有,彼耽于无,滞于有者,迷于形器之表;耽于无者,蹈于空虚之偏。
才以辅性,尽之于性,而才无不善;任之于情,则才不得其尽。情可尽才,亦可屈才,情有正邪,主于心之灵,则情正;任于耳目之官,则情邪,胡可不察哉!气者,才之所生也,贱其气则性孤;情者,欲之所萌也,宠其情则性危。
夫子教人“先难后获”者,欲尽其心之灵也。
王船山曰:夫人之我昵,非可恃也;我之可亲,可恃者也。以恃我而往者,亲而无惭。以恃彼而往者,昵而逢厌。(《周易外传》卷一)
人与人之相与,则未可以漠然者矣,故上而不谄,所以交上也;下而不黩,所以交下也。不丧其节,不昵其情,止矣。绝己于天下,则失义;绝天下于己,则失仁。(《周易外传》卷一)
天下之用,皆其有者也。吾从其用而知其体之有,岂待疑哉?用有以为功效,体有以为性情。体用胥有而相需以实。故盈天下而皆持循之道,故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故善言道者,由用以得体。不善言道者,妄立一体而消用以从之。“人生而静”以上,既非彼所得见矣。偶乘其聪明之变,施丹垩于空虚,而强命之曰体。聪明给于所求,测万物而得其景响,则亦可以消归其用而无余。其邪说自此逞矣。则何如求之感而遂通者,日观化而渐得其原也?故执孙子而问其祖考,则本支不乱。过宗庙墟墓,而孙子之名氏其有能亿中之者哉?此亦言道者之大辨也。
由致新而言之,则死亦生之大造矣。然而合事近喜,离事近忧,乍往必惊,徐来非故。则哀泣哭踊,所以留阴阳之生,靳其离而惜其合,则人之所以绍天地之常理而依依不舍于其常者也。然而以之为哀而不以之为患,何也?哀者必真,而患者必妄也。
且天地之间,则以人为贵。草木任生而不恤其死,禽兽患死而不知哀死。哀以延天地之生,患以废天地之化。故哀与患,人禽之大别也。而庸夫恒致其患,则禽心长而人理短。愚者不知死之必生,故患死;巧者知生之必死,则且患生。所患者必思离之。离而闪烁规避其中者,老之以反为用也;离而超忽游佚其外者,释之以离钩为金麟也。其为患也均,而致死其情以求生也均。“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情者,阴阳之几,凝于性以效其能也,其可死哉?(《周易外传》卷二)
阴阳之用,君子恒用其壮,异端恒用其稚。用其壮,故直养而无害,而塞乎天地之间;用其稚,故处锿致柔,而苟善其全躯保妻子之术。
君子之用损也,用之于“惩忿”,而忿非暴发不可得而惩也;用之于“窒欲”,而欲非已滥不可得而窒也。……性主阳以用壮,大勇浩然,亢王侯而非忿。情宾阴而善感,好乐无荒,思辗转而非欲。而尽用其惩,益摧其壮。竟加以窒,终绝其感。一自以为马,一自以为牛,废才而处于錞。一以为寒岩,一以为枯木,灭情而息其生。彼佛、老者,皆托损以鸣其修,而岂知所谓损者……岂并其清明之嗜欲,强固之气质,概衰替之,以游惰为否塞之归也哉?故尊性者必录其才,达情者以养其性。故未变则泰而必亨,已变则损而有时。既登才情以辅性,抑凝性以存才情。损者,衰世之变也。处其变矣,而后惩窒之事起焉。若夫未变而亿其或变,早自贬损以防意外之迁流,是惩羹而吹韰,畏金鼓之声而自投车下,不亦愚乎!
(《周易外传》卷三)
为治水之术者曰:“陻其所自溢”,是伯鲧之术,而白圭袭之者也。则为安身利用之术者曰:“杜吉凶悔吝之所从生”,亦犹是而已矣。天下固有此洚洞浩瀚之流,行之地中,中国自足以胜之。惊其无涯,而陻以徼幸。禁其必动,窒其方生,汨乱五行,而不祥莫大焉。知吉凶悔吝之生乎动也,则曰“不动不生。……而以逍遥乎苍莽,解脱乎火宅”。无以胜之而欲其不生,则将谓稻“麦生夫饥,丝麻生夫寒,君师生夫乱,父母生夫死”,亦奚为而不可?其云“大盗生于圣人,无明生于知见”,犹有忌而不敢昌言。充其所操,惟乾坤父母为古今之大害,而视之若仇雠。乃要其所挟,则亦避祸畏难之私,与禽兽均焉而已矣……且夫欲禁天下之动,则亦恶从而禁之?……莫如舍君子而野人;野人之吉凶,不出乎井庐者也。莫如舍野人而禽鱼;禽鱼无所吉,而凶亦不先觉也。莫如舍禽鱼而块土;至于块土,而吉凶悔吝之端泯,终古而颓然自若。乃天既不俾我为块土矣,有情则有动,且与禽鱼偕动焉。抑不俾我为禽鱼矣,有才则有动,且与野人偕动焉。抑彼自谓绌才去情以偕乎野人,而抑以擅君子之实,思以易天下。有道则有动,必将与君子偕动焉。姑且曰:“胡不如野人之贸贸,胡不如禽鱼之狉狉,胡不如块土之冥冥?”以摇天下葸畏偷安者,而自命为道。呜呼,勿忧其无冥冥之日也。死则亦与块土同归,动不生而吉凶悔吝之终离,则虚极静笃,亦长年永日而宴安矣。(《周易外传》卷六)
天地无心而成化,故其于阴阳也,泰然尽用之而无所择:晶耀者极崇,而不忧其浮也;凝结者极卑,而不忧其滞也。圣人裁成天地而相其化,则必有所择矣。故其于天地也。称其量以取其精,况以降之阴阳乎?
圣人赖天地以大,天地赖圣人以贞。择而肖之,合之而无间,圣人所以贞天地也。是故于天得德,于地得业。尊天之崇,不以居业;顺地之卑,不以宅德。借不然者,违其量不择其精。务过高之佹行,不与百姓相亲;安不足之凉修,不与禽狄相别。行过高,而业不称义之宜;修不足,而德不掩道之充。乃为之说曰:“大德若不足。”或为之说曰:“究竟如虚空。”恒得阴阳之过而倒循之,其邪说陂行之成,有自来矣。
夫以崇法天,以卑效地,圣人以择之既精者判然而奠位,然非其判然奠位而遂足以贞天地也。
天终古而崇,无所留以为滞;地终古而卑,无所隙以为浮,其位是已。而一往一来,一动一静,其界迥别而不相袭,其际也密迩而不容间。故天崇而其健者下行,地卑而其顺者上承,虚实相持,翕辟相容,则行乎中者是已。“行乎其中”者,道也,义也。道以相天而不骄,义以勉地而不倍。健顺之德,自有然者,而道义行焉矣。
继善以后,人以有其生,因器以为成性,非徒资晶耀以为聪明,凝结以为强力也。继其健,继其顺,继其行乎中者,继者乃善行也。行乎其中者,则自然不过之分别,而可用为会通者也。
知因虚以入实,其用下彻;礼因器以载道,其用上达。下彻者,要崇而纳之于不浮;上达者,致卑而升之于不滞。绍介以使之相见,密络以使之不离。故知、礼者,行乎天地之中,以合其判然者也。
惟然,故圣人有门以上遵道于天,有门以下而徙义于地,天不以处之尊,恝然舍人而养高;地不位之实,颓然舍人而保其广。于彼不舍者,于此得存。故存天存地,而行乎其中者,成性固存之矣。
奚以明其然也?天虚而明,地繁而理。礼法繁理,手足为容;知效虚明,耳目任用。下彻者虚明之垂也,上达者繁理之积也。虚明下彻,故日星风雨,足以析物之根荄而酌为授;繁理上达,故草木虫鸟,足以类化之菁华而登其荣。是故知无不察,所知者不遗于毫毛;礼无不备,所体者不舍乎仁孝。蓍龟感于无形,吉凶者居室之善否则也;俎豆修于在列,昭明者上帝之陟降也。不然,异端浮其量以为知,崇而不来,觉识无以作则;祝史滞其文以为礼,卑而不往,歌哭无以发情。笃实之性,去于异端;哀乐之性,去于祝史。去者不存,不存则离。天亢上而地沈下,匪特其中之离也,抑无以安其位矣。
大哉!圣人之用《易》也。择其精,因其中,合其妙,分以剂之,会以通之,性存而位存,析乎其有条理也,融乎其相得也,斯则以为“存存”也。玄者之窃《易》曰:“存存者,长生久视之枢也。”释者之窃《易》曰:“存存者,不生不灭之真也。”夫百圣人存之而如一圣人,一圣人存之而正万愚不肖,要以设人位而贞天地之生。彼之固命以自私,灭性以远害者,其得窃文句之似以文其邪哉!(《周易外传》卷五·系辞上传第七章)
天下非特有深也,累浅而积之,则深矣;天下非特有几也,析大而详之,则几矣。舍浅而浚之,捷取焉而以制天下,岂不悖哉!然则天下非特有神也,行乎浅而已深,图乎大而已几,有所以至,而人莫测其即此而至,斯天下之至神者矣。是故至深者天下也,至几者天下也。莫深于天下之志,莫几于天下之务也,故足以相因而底于成与通也。
奚以明其然也?天下之志亦浅矣,而求其通,则深矣;天下之务大矣,而溯所成,则几也。中人以上极于圣,中人以下极于顽,或敝屣天下,或操刃锱铢,或愿尽闺堂,或图度荒裔,其不相通也,而求通之,则杳乎其未易测矣。一事之本末,变之不胜其繁;一代之成毁,开之不俟其巨。质文之尚,达乎幽明;喜怒之情,动乎山岳。俟之后王而万祀,逮之编氓而九州。其不易成也,而欲成之,则纤乎其无遗矣。夫未易测者以为通,无所遗者以为成,圣人之于天下,鼎鼎焉,营营焉,爱而存之,敬而尽之,存其志,尽其务,其不敢不忍于天下者,以是为极深而研几也。
是故不曰“我高以明,而天下之志不足知;我静以虚,而天下之务不足为。”极天下之固有,攮君谇母,皆志之所必悉;极天下之大有,酒浆瓜栆,皆务之所必勤。固有者象也,大有者变也。小大有象,往来有变。无小无大,无往无来,一阴一阳之间,有其至赜而极详者。岂以增志之所本无,而强务其所不必哉!
是故金夫之女,负乘之子,不食之飞,得敌之鼓,志无穷而象与之无穷;濡之衣铷,系之苞桑,前禽之失,得妾之子,务靡尽而变与之靡尽。未易测者,小大之生生不可测也;无所遗者,往来亹亹之不可遗也。若此者,藏天下于爻,府天下于卦,贞天下于乾易坤简,以其易简,推之近远,抵之幽深,会其参伍,通其错综,然后深可极而几可研。要岂立易简于事外,以忍于不知,而敢于不为也哉?
(《周易外传》卷五·系辞上传第十章)
言性者皆曰吾知性也。折之曰性弗然也,犹将曰,性胡不然也?故必正告之曰,尔所言性者非性也。今吾勿问其性,且问其知。知实而不知名,知名而不知实,皆不知也。言性者于此而必穷。目击而遇之,有其成象而不能为之名,如是者于体非芒然也,而不给于用。无以名之,斯无以用之也。习闻而识之,谓有名之必有实,而究不能得其实。如是者执名以起用,而芒然于其体,虽有用,固异体之用,非其用也。夫二者则有辨矣。知实而不知名,弗求名焉,则用将终绌。问以审之,学以证之,思以反求之,则实在而终得乎名,体定而终伸其用。此夫妇之知能所以可成乎忠孝也。知名而不知实,以为既知之矣,则终始于名,而惝怳以测其影。斯问而益疑,学而益僻,思而益甚其狂惑,以其名加诸迥异之体,枝辞日兴,愈离其本。此异同之辨说所以成乎淫邪也。
夫言性者,则皆有名之可执,有用之可见,而终不知何者之为性。盖不知何如之为知,而以知名当之,名则奚不可施哉?谓山鸡为凤,山鸡不能辞,凤不能竟也。谓死鼠为璞,死鼠不知却,玉不能争也。故浮屠、老子、庄周、列御寇、申不害、荀卿、扬雄、荀悦、韩愈、王守仁,各取一物以为性,而自诧曰知,彼亦有所挟者存也。苟悬其名,惟人之置之矣。名之所加,亦必有实矣。山鸡非凤,而非无山鸡。死鼠非璞,而非无死鼠。以作用为性,夫人之因应,非无作用也。以杳冥之精为性,人之于杳冥,非无精也。以未始有有无为性,无有无无之始,非无化机也。以恶为性,人固非无恶,恶固非无自生也。以善恶混为性,歘然而动,非无混者也。以三品为性,要其终而言之,三品者非无所自成也。以无善无恶为性,人之昭昭灵灵者,非无此不属善不属恶者也。情有之,才有之,气有之,质有之,心有之,孰得谓其皆诬,然而皆非性也。故其不知性也,非见有性而不知何以名之也。惟与性形影绝,梦想不至,但闻其名,随取一物而当之也。于是浮屠之遁词曰有三性,苟随取一物以当性之名,岂徒三哉!世万其人,人万其心,皆可指射以当性之名,不同之极致,算数之所穷而皆性矣。故可直折之曰,其所云性者非性,其所自谓知者非知。犹之乎谓云为天,闻笋菹而煮箦以食也。
——《知性论》
道统天地人物,善、性,则专就人而言也。一阴一阳之谓道,天地之自为体,人与万物之所受命,莫不然也。……合一阴一阳之美,以首出万物而灵焉者,人也。继者,天人接续之际,命之流行于人者也。其合也有伦,其分也有理,在阳而为象为气者,足以通天下之志而无不知;而阴而为形为精者,足以成天下之务而无不能。斯其纯善而无恶者。孟子曰无有不善,就其继而言也。成之谓形,已成而凝于其中也。此则有生以后,终始相依,极至于圣,而非外益,下至于梏亡之后,犹有存焉者也。于是人各有性,而一阴一阳之道,妙合而凝焉然则性也命也,皆通极于道为一之、一之、之神所渐化,而显仁藏用者。道大而性小,性小而载道之大,以无遗。道隐而性彰,性彰而所以能然者终隐。道外无性,而性乃道之所涵,是一阴一阳之妙以次而渐凝于人,而成乎人之性,则全易之理,不离乎性中。(船山认为道涵盖天地人物,而善和性是专对人而言,人和万物都受天命,而首出万物最灵者为人。因为命流行于人,人能继天,能通天下志,成天下之务,是纯善无恶的。孟子说性无有不善,就是从继天而言。此乃始终相依,可极至于圣,虽堕落,人犹有存性。所以人各有性。道大而性小,性小却载道之大,道是隐微的,性是彰显的。道外无性,而性为道所涵盖。船山认为只有人能为善,因为人能继天,而禽兽不能继天,就不能为善。我认为此善非世俗所谓善恶之善,此善乃超拔自身之境能,而正德利用厚生。你看人的的手足不如虎狼的爪牙锋利,人的力气不如大象,人的体能不如狮子,而人能为万物灵长者,何也?这是继承天德而穷神知化,开物成务。人虽然身体不如虎豹,但人不为身体所桎梏,超拔身体的束缚,用智慧去利用天地之气,也就是自然的力量以钻木取火,做衣裳,制礼乐,参赞天地,化育万物。就是继承天文而化成人文。)
——《周易内传》
人物有性,天地非有性。阴阳之相继也善,其未相继也不可谓之善,继之而后善著焉。言道者统而同之,不以其序,故知道者鲜矣。
性存而后仁、义、礼、智之实彰焉,以仁、义、礼、智而言天,不可也,成乎其为体,斯成乎其为灵。灵聚于体之中,而体皆含灵。若夫天,则未有体矣。
相继者善,善而后习知其善,以善而言道,不可也。道之用,不僭、不吝,以不偏而相调。故其用之所生,无僭、无吝,以无偏,而调之有适然之妙,妙相衍而不穷,相安而各得,于是善也,于物善也。若夫道,则多少阴阳,无所不可矣。
故成之者人也,继之者天人之际也。天则道而已矣。道大而善小,善大而性小。道生善,善生性。道无时不有,无动无静之不然,无可无否之不任受。善则天人相续之际,有其时矣。善具其体而非能用之,抑具其用而无与为体,万彙各有其善,不相为知,而亦不相为一。性则敛于一物之中,有其量矣。有其时,非浩然无极之时;有其量,非融然流动之量。故曰“道大而善小,善大而性小”也。
小者专而致精,大者博而不亲。然则以善说道,以性说善,恢恢乎大之,则言“人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犬之性”,亦可矣。当其继善之时,有相犹者也,而不可概之已成乎人之性也,则曰“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共命”亦可矣。当其为道之时,而不可概之相继以相授而善者也。惟其有道,是以继之而得善焉,道者善之所从出也。惟其有善,是以成之为性焉,善者性之所资也。方其为善,而后道有善矣。方其为性,而后善凝于性矣。
故孟子之言性善,推本而言其所资也,犹子孙因祖父而得姓,则可以姓系之。而善不于性而始有,犹子孙不可但以姓称,而必系之以名也。然则先言性而后系之善,则性有善而疑不仅有善。不如先言善而纪之以性,则善为性,而信善外之无性也。观于《系传》,而天人之次序乃审矣。
甚哉,继之为功于天人乎!天以此显其成能,人以此绍其生理者也。性则因乎成矣,成则因乎继矣。不成未有性,不继不能成。天人相绍之际,存乎天者莫妙于继。然则人以达天之几,存乎人者孰有要于继乎!
夫繁然有生,粹然而生人,秩焉纪焉,精焉至焉,而成乎人之性,惟其继而已矣。道之不息于既生之后,生之不绝于大道之中。绵密相因,始终相洽,节宣相允,无他,如其继而已矣。以阳继阳,而刚不馁;以阴继阴,而柔不孤;以阳继阴,而柔不靡;以阴继阳,而阳不暴。滋之无穷之谓恒,充之不歉之谓诚,持之不忘之谓信,敦之不薄之谓仁,承之不昧之谓明。凡此者,所以善也。则君子所以为功于性者,亦此而已矣。
继之则善矣,不继则不善矣。天无所不继,故善不穷;人有所不继,则恶兴焉。利者,诡得诡失也;欲者,偶触偶兴者也。仁者,存存者也;义者,井井者也。利不乘乎诡得,安身利用不损乎义,惟其可以贞也;欲不动于偶触,饮食男女不违乎仁,惟其有常也。乍见之怵惕,延之不息,则群族托命矣;介然之可否,持之不迁,则万变不惊矣。学成于聚,亲故相资而新其故;思得于水,微显相次而显察其微。其不然者,禽兽母子之恩,嗈嗈鹿鹿(鹿下面包一个吴字,打不出来),稍长而无以相识;戎狄君臣之分,炎炎赫赫,移时而旋以相戕;则惟其念与念之不相继也,事与事之不相继也尔矣。从意欲之兴,继其所继,则不可以期月守;反大始之原,继其所自继,则终不以终食忘。何也?天命之性有终始,而自继以善无绝续也。川流之不匮,不忧其逝也;日月之相错,不忧其悖也,有继之者尔。知其性者知善,知其继者知天,斯古人之微言,而待于善学者与!
故专言性,则“三品”、“性恶”之说兴;溯言善,则天人合一之理得;概言道,则无善、无恶、无性之妄又熹矣。大者其道乎!妙者其善乎!善者其继乎!一者其性乎!性者其成乎!性可存也,成可守也,善可用也,继可学也,道可合而不可据也。至于继,而作圣之功蔑以加矣。
(道大而善小,善大而性小。小者专而致精,大者博而不亲。善在于继,人禽之别在于禽兽只能继承天文,是所继,人类则能把天文转化为人文,是自继,自继就是主动自作主宰去继承,而不是被动的继承。人有强烈的主观能动性,不束缚于小己,所以能战胜虎豹,成为万物灵长,通达天德以穷神知化,利用天工以开物成务。)
——《周易外传·系辞上卷第五章》
船山以人性善,气亦善,曰:“理即是气之理,气当得如此,便是理。理不先而气不后,理善则气无不善。气之不善,理之未尽也。人之性只是理之善,是以气之善;天地之道唯其性之善,是以理之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气也。唯其善,是以可仪也。所以乾之六阳,坤之六阴,皆备元亨利贞之四德。和气为元,通气为亨,化气为利,成气为贞。在天之气无不善。天以二气成五行,人以而殊成五性。温气为仁,肃气为义,昌气为礼,晶气为智,人之气亦无不善。理只是象二气之妙,气方是二仪之实。健者,气之健也;顺者,气之顺也。天人之蕴,一气而已。从乎气之善,而谓之理。气外更无虚托孤立之理也。乃既以气而有所生,而专气不能致其用,必因于阴之变、阳之合矣。有变有合,而不能皆善。其善者人也,其不善者犬牛也……天行不容已,而不能有择必善,而无禽兽之与草木。然非阴阳之过,而变合之差。是在天之气,其本无不善矣。(四书大全书)
性之本一,而究以成乎相近,而不尽一者,大端在质不在气。盖质,一成者也;气,日生者也。……夫气之在天,或有失其和者,当人之始生而与为建立。于是因气之失以成质之不正……人之清浊刚柔不一者,其过专在质,而于是使愚明柔强者,其功专在气。质一成者也,故过不复为功。气日生者也,而不为质分过,而能为功于质……气日生,而性亦日生。性本气之理,即存乎气,而始得其所藏。乃气可与质为功……乃所以养其气,而使为功者,何恃乎?此人之能也,则习是也。是故气随习易,而习且与性成也。……质者,性之府也;性者,气之纪也。气者,质之充,而习之所能御者也。然则气效于习,以生化其质,而与性为体。故可言气质中之性;而非本然之性以外,别有气质之性也。质以纪气,而与气为体;质受生于气,而气以理生质……孟子言性,近于命矣。性之善者,命之善也,命无不善也。命善故性善。则因命之善,以言性之善,可也。若夫性则随质以分凝矣,一本万殊,故万殊不可复归于一。易曰继之者善也,言命也。命者,天人相继者也。成之者,性也,言质也。既成乎质,而性斯凝也。质中之命谓之性,亦不容以言命者言性也。故推性相近也之言,为大公至正也。——船山《读四书大全说》
天理之自然……为太和之气,能体物而不遗者曰性。凝之于人,而涵于形中,因形发用,以启知能者为心。性者天道,心者人道……弘道者,资心以效其能也。——船山《张子正蒙注》
万物有固然之用,万事有当然之则,所谓理也,乃此理也,唯人之所可必知、所可必行,非人之所不能知、所不能行,而别有理也。具于此理之中,而知之不昧,行之不凝者,即所谓心也。以心循理,而天地民物固然之用,当然之则,各得焉,则谓之道。……故理者人心之实,而心者,即天理所发、所存者也。——船山《四书训义》
船山先生曰:天地之终,不可得而测也。以理求之,天地始者今日也,天地终者今日也。其始也,人不见其始;其终也,人不见其终;其不见也,遂以为邃古之前,有一物初生之始;将来之日,有万物皆尽之终,亦愚矣哉!是故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者,原始要终,修其实有,取之现存,以尽循环无穷之理,则可以知生死之情状而不惑,合天地之运行而不惭,充塞两间而不馁。(周易外传·未济)
天地之间,流行不息,皆其生焉者也。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自虚而实,来也;自实而虚,往也。来可见,往不可见。来实为今,往虚为古。来者生也,然而数来而不节者,将一往而难来。一嘘一吸,自然之势也,故往来相乘以迭用,彼异端固曰“死此生彼”,而轮回之说兴焉。死此生彼者,一往一来之谓也。夫一往一来,而有同往同来者焉,有异往异来者焉,故一往一来而往来不一,化机之妙,大造之不可为心,岂彼异端之所得知哉?……顾既往之于且来,有同焉者,有异焉者。其异者,非但人物之生死然也。今日之日月,非用昨日之明也;今日之寒暑,非用昔岁之气也……其同者,来以天地之生,往以天地之化,生化各乘其机而从其类,天地非能有心而分别之。故人物之生化也,谁与判然使一人识亘古而为一人?谁与判然使一物之命亘古为一物?且惟有质而有形者,可因其区宇,画以界限,使彼此亘古而不相杂。所以生者,虚明而善动,于彼于此,虽有类之可从,而无畛之可画,而何从执其识命以相报乎?夫岂升如炊湿,一山之云,不必其还雨一山;形降如炭尘,一薪之粪,不必其远滋一木。……生化之理,一日月也,一寒暑也。今明非昨明,今岁非昨岁,固已异矣……善恶之积,亦有往来……圣人……所以必尽性而利天下之生。自我尽之,生而存者,德存于生;自我尽之,化而往者,德归于天地。而清者既于我而扩充,则有所埤益,而无所吝留。他日之生,他人之生,或聚或散,常以扶清而抑浊,则公诸来世与群生,圣人固以赞天地之德,而不曰‘死此而生彼’,春播而夏获之,铢铢期于来报也(言不求个体之轮回,若有所求,则有所私矣,此释氏之所以始于义而终于利也。)……则圣人与天地之相斟酌慎矣,深矣。且今日之来,圣人之所珍也;他日之往,圣人之所慎也。因其来而善其往,安其往所以善其来。物之来与己之来,则何择焉。是则屈于此而伸于彼,屈于一人而伸于万世;长延清纪,以利用无穷,此尺蠖之屈而龙蛇之伸,其机大矣。故生践形色,而歿存政教;则德遍民物,而道崇天地。岂舍身以求入神之效也乎?惟然,故不区画于必来,而待效于一身也;抑不愁苦于既往,而苟遁于不来也。……若夫迷于往来之恒理,惑于憧憧,而固守己私,以觊他生之善,谓死此生彼之不昧者,始未尝不劝善于无恶;而怙私自利,离乎光大,以即卑暗,导天下以迷,而不难叛其君亲。(《周易外传·系辞第五章》)
尝近取而验之,人之有心,昼夜用而不息。虽人欲杂勤,而所资以见天理者,舍此心而奚主!其不用而静且轻,则寤寐之顷是也。旦昼之所为,其非寤寐之所得主,明矣。寐而有梦,则皆其荒唐辟谬而不可据。今有人焉,据所梦者以为适从,则岂不傎乎?彼徒曰:“言出于不言,行出于不行,而以是为言行之主。”……是人之将言,必默然良久而后有音;其将行也,必嶷立经时而后能步矣。此人也,必断续安排之久,如痎疟之间日而发也……夫理以充气,而气以充理。理气交充而互相持,和而相守,以为之精,则所以为主者在焉。而抑气之躁,求理之静,如越人熏王子而强为之君,曰不言不行,言行之所出也。今瘖者非无不言,而终不能言;痿者非无不行,而终不能行。彼理着而气不至也……夫才以用而日生,思以引而不竭……今曰其始立则杳冥恍惚以为真也;其方感也,则静且轻者以为根也。是禹……周公……孔子……日动以负重,将且纷胶瞀乱而言行交诎。而饱食终日之徒,使之穷物理,应事机,抑将智力沛发而不衰。是圈豕贤于人,而顽石飞虫贤于圈豕也。(《周易外传》卷四震)
性者生理也,日生则日成也。夫天命者,岂但初生之顷命之哉?……天之生物,其化不息。初生之顷,非无所命也。……无所命,则仁、义、礼、智无其根。幼而少,少而壮,壮而老,亦非无所命也……不更有所命,则年逝而性亦日忘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始以为胎孕,后以为长养……无以异也。形日以养,气日以滋,理日以成。方生而受之,一日生而一日受之。……故天日命于人,而人日受命于天。故曰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之也……惟命之不穷也而靡常,故性屡移而异。抑惟理之本正也,而无固有之疵,故善来复而无难。未成可成,已成可革。性也者,岂一受成侀,不受损益也哉?故君子之养性,行所无事,而非听其自然,斯以择善必精,执中必固,无敢驰驱而戏渝已……食溪水者瘿,数饮酒者齄,风犯藏者喎,瘴入里者厉。治疡者肉已溃之创,理瘵者丰已羸之肌。形气者,亦受于天者也。非人之能自有也。而新故相推,日生不滞如斯。然则饮食起居,见闻言动,所以斟酌饱满于健顺五常之正者,奚不日以成性之善;而其卤莽灭裂,以得二殊五实之驳者,奚不日以成性之恶哉?(《尚书引义》卷三太甲二
)
今夫阳以成男,阴以成女,其以达情,即以达性也。饮以养阳,食以养阴,其以辅形,即以充神也。然而牝牡异质,姬姜异宗,水土异产,甘咸异味。夫妇之合,非巧煤所能介也;荣卫之分,非良庖所能有也。于此于彼而各有宜,于此于彼而互有成,宣以不乱,成以不过则谁为为之而非其著者也?以为即器而保器,器无情者也,而恶乎保之?以为离器而即用器,则器贱矣,贱者惟贵者之所使,则胡不惟其情之所便以相昵,惟其形之所可受以相取,而恶乎相调而各有司耶?且盈天地之间,则皆有归矣。有其表者,有其里者,则有其著者……天位乎上,地位乎下,上下之际,密迩而无毫发之间,则有恶所容其著者?而又非也。天下济而行,地上承而应。下行之极于重渊,而天恒入以施;上合之极于层霄,而地恒蒸以应。此必有情焉而必有性焉,必有以辅形而有以充神焉……盈天地之间皆器矣。器有其表者,有其里者。成表里之各用……是故调之而流动以不滞,充之以凝实而不馁,而后器不死而到不虚生。器不死,则凡器皆虚也;道不虚生,则凡道皆实也。……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也。无其道则无其器,人类能言之。虽然,苟有其器矣,岂患无道哉?……无其器则无其道,人鲜能言之,而固其诚然者也。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未有弓矢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无御道,未有牢醴璧币、钟磬管弦而无礼乐之道,则未有子而无父道,未有弟而无兄道,道之可有而且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诚然之言也,而人特未之察耳。故古之圣人,能治器而不能治道……如其舍此而求诸未有器之先,亘古今,通万变,穷天穷地,穷人穷物,而不能为之名。而况得有其实乎?老氏瞀于此,而曰道在虚,虚亦器之虚也。释氏瞀于此,而曰道在寂,寂亦器之寂也。淫词輠炙,而不能离乎器。然且标离器之名以自神,将谁欺乎?(《周易外传》卷五系辞上传)
王船山曰:人之道,天之道也;天之道,人不可以之为道也。语相天之大业,则必举而归之于圣人。乃其弗能相天与,则任天而已矣。鱼之泳游,禽之翔集,皆其任天者也。人弗敢以圣自尸,抑岂曰同禽鱼之化哉?天之所生而生,天之所杀而杀,则是可无君也;天之所哲而哲,天之所愚而愚,则是可无师也;天之所因而有之,天之所无因而无之,则是可无厚生利用之德也;天之所治而治之,天之所乱因而乱之,则是可无秉礼守义之经也。……夫天与人之目力,必竭而后明焉;天与之耳力,必竭而后聪焉;天与之心思,必竭而后睿焉;天与之正气,必竭而后强以贞焉。可竭者天也,竭之者人也。人有可竭之成能,故天之所死,犹将生之;天之所愚,犹将哲之;天之所无,犹将有之;天之所乱,犹将治之。裁之于天下,正之于己,虽乱而不与俱流。立之于己,施之于天下,则凶人戢其暴,诈人敛其奸,顽人砭其愚,即欲乱天下而天下犹不乱也。功被于天下,而阴施其裁成之德于匪人,则权之可乘,势之可为,虽窜之流之,不避怨也。若其权不自我,势不可回,身可辱,生可捐,国可亡,而志不可夺!(《续春秋左氏传博议》)
扬鸿案:船山此段驳斥自然任天说甚精,老庄尚自然而贱人为,举而委之于命,曰:“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若孔子则知其不可而为之,不可,势也;为之,理也。礼乐之崩坏,人心之蛊,世之乱,国之亡,虽势不可回,而圣人以不忍之心为匍匐之救,虽不能挽其狂澜,而存仁义之心于天地,公天理于后世,以激励后人,终胜于任之而不为也。况可为而不为哉!任天之说是废人道而之于禽兽也。
詖淫之辞,波靡千年而不息,非其邪力之有余也,流俗之心,耳食之说,百固其端,而后异端乘而收之。故中国无浮屠之情,印度之侏离恶能入诵《六艺》者之耳而移其志哉?浮屠以止杀为教,而等威不立,轻重不审,镘人心不自诬之节而期之所不能为,乃惧天下之不我顺也,于是为报应之说以恫喝之。夫恫喝者亦恶足以动天下哉?情之柔葸者,虽无报应,而彼固不能杀也;若其鸷而忍者,悬砧钺于士师之廷,杀人者死未有贷矣,未能止也,而况恍惚不可知之鬼魅谪乎!然而止杀之教,似仁人之心;陈报应以止杀,似强教之术;以此泛滥千年,有如君子起而不能废矣。
虽然,岂浮屠之能创此哉!前乎汉明之代,中国之儒而驳,史而诬者,固尝为此言矣。杜伯之射宣王,申生之诉夷吾,传记耳食,不一而足,其尤者莫如晋景之卒,荀偃之死,为淫詖之归也。赵盾怙族弑君专国,同、括其賊党也。晋景伸宫官之罚,除其苞蘖,夫岂与荀偃之躬为大逆,视其君之不若老牛而决屠之者乎?乃赵氏之厉得请于帝,厉公之厉亦讼帝而后胜。夫不道之鬼,即或服罪而犹挟&毒,犹之可矣,盾奚请乎?厉公奚讼乎?必请必讼,而赫赫上帝,举无择于君臣,但杀者即恣听之报耶?且奚弗听夷皋之报赵氏,而但听赵氏之报其君与?充是言也,则但言杀而即不韪,凡为有生之类者竭平等也,臣弑其君而报之,君朱其臣而亦报之,将谓盗贼之如君父而不可杀也。然则说有不验,报有或爽,君父亦如盗贼之可杀而奚忌哉!
以平等仁天下,则以平等戕天下;以报应警柔葸者所本无之恶,则亦以报应授忍鸷者不然之券。浮屠之取譬流俗而賊仁义也,左氏先之矣。(《续春秋左氏传博议·晋侯梦大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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