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方的夏可不是热,而是“烤”。
一出门,你就会“刺啦——”一声被烤成一股气体,消失在白花花且刺眼的阳光下。
柏油路被晒的,一脚踩上去都会觉得软绵绵的;向远处看———马路上生腾着可怕的热气,扭曲了这个城市正常的画面。而我却穿着一双不透气的白色的旅游鞋——买这双鞋是因为它的样子在我眼中很时尚,可买它的地方不对——是批发市场,我也就花了几十元,便以为自己能够买到一份虚荣,可城里人一眼就能分辨出这其实就是某个大牌的“山寨”货。
“真鞋不捂脚。”贾语文扫了我一眼说。
我只好努力的把穿了鞋子的脚再一次藏到单人床下面……
2
盛夏,是私立学校招聘老师的时间。
那是2000年吧,长安市的私立学校如同雨后春笋一样蓬勃生长。它用每月一千元的工资就把我们这些在郊县公立学校任职的老师收买过来了,要知道我们那时的月平均工资也就只是四百元左右。
我不想“下海”,也没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勇气,我是为了——房子。
是,就是房子。我供职的国企搬迁到了长安,我要么留在小镇子上,要么随着我的单位也搬迁到了长安,我当然选择后者。可要到长安,就要买单位建的集资房——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自己的房子!现在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可当时,人们根本就没有买房的概念。房子吗——是单位分配的,你只要等——等——等——就好。
我同学给我讲过一个笑话。她们单位出台了一个分房政策——只要是五一前结婚的小俩口就可以分到住房。于是单身们立即开始了结婚总动员——有对象的立即结婚,没有对象的立即相亲。轰轰烈烈的结婚活动中,居然就发生了为分房子而协议结婚的事情。原本这种事情大家根本无从得知,最后事情败露,完全是因为协议双方分赃不匀,自己喊叫出来的——协议结婚后,男方领到了房本,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就得意洋洋地带着协议新娘参观了下新房。协议新娘完全被房子迷住了,当时就违反协议宣布婚不离了,新郎是可以将就的。男方当然不同意,一定要按协议办事——离婚!女方就是不离婚!除非男方赔偿房子的一半!两方为此大打出手,闹得是尽人皆知,结果事情败露,房子被单位收回,一时成为街谈巷议的笑话。
为了房子,我同学也忙不迭的和正在考验中的男友接了婚,她五十步笑百步的给我讲这个故事,哈哈的笑个不停。二十年后,她依旧埋怨自己的老公太平庸,房子她已经买了第二套了。
我要搬到长安去,我就要买一套房子。于是我借遍了亲戚们的钱凑齐了首付。如果说以前我不需要钱的话,那么现在我知道钱能做什么了——买一个房子,买一个城市里的安全。
我变了,变得很需要钱。于是我毫不犹豫的抛弃了养了我的父辈,又养了我的国企,带着青春和无畏投入了这座城市的盛夏。
茨威格说:“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那时,我也一样年轻,不知道我今天为了钱,如此轻易地抛弃了养我的国企,就注定了未来的我也必将被私企轻易的抛弃——
微凉不是风(夏)3
盛夏时,接到了聘用电话,我长吁一口气,终于,浮萍般渺小的我有了一处立锥之地。
那时的私立学校都以博字开头,以国际结尾。聘用我的这家学校叫博奥国际学校。现在想来,当时凭我的条件——正规师范学校毕业,有教师证,有工作经验——原本可以再挑挑拣拣,但刚离开郊县的老师,看城里的月亮都比乡下的圆很多,只要有学校挥了挥手,自然忙不迭的跑去献上自己的殷勤。
私立学校是老板发工资,暑假也有招生的任务。“没有生源就没有工作!”女校长的脸和皱纹一起拉的老长。
我于是开始了我到学校的第一项工作——发完手里厚厚的一沓招生宣传单,在街头,在烈日下。
我将宣传单塞到下班后行色匆匆赶着回家的人的手里,他们刻意躲避着我;即便是接了传单也会在行走几步后立即扔到不远处的垃圾桶内和桶旁——而我依旧生机勃勃地发着宣传单,我不怕被陌生人拒绝,因为我早已经被亲人拒绝过了——
初来这座城市,我拜访了这座城市里我唯一的亲戚——我姥姥家。以前在郊县谈起她家时,我总是骄傲的说——西安,那是我姥姥家!却从不说她和我舅舅一家三口挤在一个上个世纪建成的筒子楼里。黑漆漆无比高大而又堆满了各种杂物的楼道,即便是在烈日炎炎的夏日,也用它的腐败的异味和渗入骨髓的阴冷一下子凉透了进入其中的每一个人。
“你舅舅很久没有开工资了……”
我没有说话,吃了一顿很好吃的午饭。姥姥做的小鱼骨头都酥了,味道就像是超市里的鱼罐头,真的很下饭……然后,我就走了——
和我一起发宣传单的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计算机专业。她清秀的脸上一个明显的胎记,无论她有多漂亮,胎记都在第一时间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力。她已经翻来覆去看了我好几眼——
“你说——这些上班的人——有钱送孩子上私立学校么?”
“所以单子被扔了一地啊——”我笑道。
我们心意相通,最终把宣传单同时丢到垃圾桶里,省下了所有的中间环节,宣传单还没有污染环境。我和大学生因为一起做了件坏事而带着秘密的喜悦分手了。
那时的我是舍不得坐公交车的,即便是烈日炎炎,一站路我可以走下来。我在高楼的阴影里像鱼儿一样灵巧的穿行,用眼睛捕捉这城市的繁华。即便这所有的繁华与我无关,根本就不属于我,但我依旧兴奋异常,照单全收。
微凉不是风(夏)4
城市很大,学校离我家很远,我不得不选择住校。
走进气派的校门,是两排绿的晃眼的银杏树。学校的老板经常开着奥迪车从这条路上缓缓地驶出学校,我现在还记得他开会时说的一句话:“我不靠办学挣钱,就这块地——我也把钱挣了。”可我真正的明白这句话时,已经是二十年之后了——我在北京,睡了一觉后,发现西安房价涨了,我什么都没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挣了一百万。
顺着银杏大道,我来到了教学楼前,再绕过教学楼,就是我的宿舍楼。
我轻轻推开宿舍门,凉气向水一样流淌到我的身上,包裹住了我。宿舍里有三张单人床。矮胖的贾语文正躺在床上摆出睡觉的姿势,见我进来了,翻了个身,脸朝向墙壁。
我不出声地溜进卫生间,先脱了鞋子。用冷水冲着我麻木肿胀地脚。是的,贾语文说的没错——假鞋就是捂脚。
5
贾语文矮矮胖胖,长成一个可乐罐子。极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这让她的小眼睛更看不到了。
“抽水马桶,会用么?”
这是她给我和春霞说的第一句话。
我吐着舌头,春霞撇着嘴,我们一起离开了宿舍。一出门,就哈哈大笑——
语文贾有公职,她是请了长假,来西安挣钱的。
“趁着年轻多挣点,这样我老公就可以做生意了。”她一脸憧憬的说。
老公和女儿是她唯一的关注点和谈资。
“我女儿最喜欢羽泉。”说这话时她从三十变成了十八。
我后来见过很多这样的女老师,她们心里只有老公和孩子,趁年轻多挣点,多挣点,他们应该是第一代在私立学校工作的人。
6
而我和春霞最好。
春霞是体育老师,一米七的大高个,高颧骨,尖下巴,因为室外上课皮肤略黑。她站在我面前那就是一只鹤,我呢,算只矮小家禽吧。
我和春霞是同时应聘到这所私立学校的,我和她一起住进这间宿舍时,语文贾担心我俩不会用抽水马桶,认真提醒我俩一次。我俩为此哈哈哈的笑了几天。
我需要一个伴儿——就像春霞也需要一个伴儿一样——
我们是天生的连体者,需要扶持才能在陌生的城市里立足——
“我是某县的——”
“我也是!”
“我是某企业的——”
“咱俩就隔着一条街!”
于是,一个羊肉泡馆子,一个喜欢占小便宜的体育老师,一条经常断流的河床——都在我俩的记忆里对上了。我们因为这点点滴滴开心的大呼小叫,手舞足蹈——
“咱俩谁也不要笑话谁了!一样的!摊上一个亏损单位,连工资都开不出来——”
“我在西安集资买房了!借了四万——”
“哦——我住我妈家——有自己的房子真好,借钱也值了——”春霞不笑了。
在学校吃过晚饭后,我们会一起散步,一直走啊走……走到离学校很远的商业步行街再一步步地走回来,但因为一直叽叽喳喳的讲话讲话,我们就忘记了路程的远近。春霞在夜市里发现了一个卖水饺的小馆子,我们经常去,昏暗的灯光下,简陋的桌子上,水饺的味道果然很好;街旁有人卖炸素鸡,只要一元钱,我俩会一人一串,边吃边走。
“我借了四万——”我边吃边叹息!
“老天爷啊!快给我身边这人四万块钱,省的她天天唠叨——”
我俩最终笑做一团——一样的初来乍到,一样的穷困潦倒,我们俩手拉手走在西安宽敞的马路上一起大惊小怪。
就算是全长安的小市民一起看不起我们这副没有见过世面的“土鳖”样,我们俩依旧浑然不觉,自顾自的为俩人搭起了避风港。倒是现在我十分奇怪自己的“虚荣心”——明明知道根本没有人在意自己,明明早就不缺钱了——却去买昂贵的包包得瑟到朋友圈。难道我奋斗二十年只为变成我当初的对立面——一副“小市民”的嘴脸?可现在已经没有东西能打动我的心,无论是车子,还是房子——我走在北京,手机响起,我知道一定商业服务电话在寻找我这个潜在的客户,我就像一个流落荒岛的鲁宾逊,只可惜这座荒岛名叫北京——如此繁华璀璨,又如此的寂寞孤单。
7
后来,发宣传单的任务就一直是我俩同行。
总结经验教训,我们决定去有钱人的地方发单子,那就去批发市场吧——发完还可以转转街,一举两得。
我俩走走停停,给每家店铺都发一张招生单。一个南方的黑瘦男人接过单子问:“我有两个孩子,能去你们那里上学么?”
若是今天,我一定第一时间看出他无聊的戏弄。但当时我和春霞是如此热情的为他介绍了学校,还记录在本子上,回去汇报给校长。
老女人校长立即当众表扬了我俩的认真工作,用来鞭策全体老师。最终,那两个都不知道有没有的孩子当然没有来上学——语文贾凑到我面前幽幽地说:“你说这人心就像豌豆一样滚来滚去——也没个准。”我微笑,不语——下定决定一有机会就给她下绊子。
还有一次,我俩在地摊上看太阳帽,摊主说我们把她的帽子弄脏了,讹着我俩必须买。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发火了——愤怒的冲着老板喊叫!大意是:“你想欺负人,我也不是怕事的!你给我等着!——”谁知老板被吓得不吱声了,我俩胜利的离开了。一路上我俩为此事“格格格——”的笑成了俩只鸭子。
春霞是老实人,我知道。
我不是,我迅速的学习着一切——
8
我用尽全力工作,并冲着每一个人微笑。
等到了秋天,我拥有了在全市作公开课的机会——我是如此的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几乎背下了所有的资料,在教研员地反复指导下,公开课上的很成功。那时的我出尽风头,也立即被所有的老师讨厌,可春霞依旧在我身边。
春霞的妈妈身体不好,需要银杏叶泡水喝。我和她在操场上捡拾那些已经变成了金色的叶子。阳光透过叶子一闪一闪的。我干脆就去使劲晃动那树,叶子像金色蝴蝶般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我们一起笑的停不下来。
我们都因为对方地存在而逃离了彼此困窘的人生——
9
只剩我俩在宿舍时,我们关了灯,会聊很久——
“你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结婚——”我脱口而出。
结婚时我只有二十岁,而且很快就有了女儿。我原本可以衣食无忧的混过此生,可房子啊房子——万恶的房子!我不得不把才两岁的女儿托给老人,自己一个人到私立学校打工挣钱还钱。而我的老公呢?目前为止,他帮不到我任何忙。
我最需要依靠时,根本就没有可以靠的肩膀——
“给你肩膀——”春霞忽然跑到我的床上来——
我搂着春霞笑到肚子疼,这一瞬间——我重回学生时代。
我的问题能解决,就是钱。
可春霞的太难。
“那你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呢?”
“结婚。”
……
她是真后悔,不是抱怨而已……因为她已经离婚了,儿子判给了老公。
“你这么老实的人,离婚?你老公眼睛瞎了!”我嘴巴张多大——
“我老公很灵,一搬到城里,就不当老师了。开始卖衣服,他说钱好挣的很,只要找对地方,那钱就像地上的树叶一样用簸箕揽——然后,他外面就有人了……回家就打我……”
“你是体育老师啊!怎么不还手?”我腾的一下坐起来。
“不一样——”
黑暗中,春霞的眼睛闪闪的,我给她递了张纸巾。
“那你当初为什么嫁给他?”
“傻——肚子被搞大了呗——”
于是,她住在妈妈家。儿子判给了经济条件好的老公,房子也是——
“你啊……全给人家了?你真是太傻了……”
我忽然想起我同学讲的协议结婚骗婚房的事情,就给她讲了一遍。
黑暗中,她沉吟良久——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人,可以让你放弃房子。”
——
10
第二年夏天,我辞职了。
我需要钱,应聘到全市工资最高的私立学校任教。我知道我对不起学校给我的机会,但我要还钱,还完钱,我才有尊严。
因为借了单位的钱没有按时归还,物业不卖电给我——我在物业大闹一场,最终买来了电,我知道我背后都是鄙夷的目光,但我早就不怕了。
从那时起,我就像赶场子一样参加名校的招聘,我需要高工资,博奥学校许诺的前程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我收拾行李头也不回的离开博奥——
“恭喜你——”春霞不舍,我知道是真的。
“需要体育老师,我立刻通知你。”
我知道春霞需要我,当时我只是太年轻,根本就不懂得珍惜——后来,我再也没有遇到过我的另一半。
11
二十年后,我跟随老公到了北京。
我居然就遇到了贾语文,她来北京参加暑期培训。
“哇——当年就觉得你灵!你看你现在混的多好啊!”因为我请客,她加倍得表示了自己的羡慕。
“有春霞的联系方式么?”
“我还以为你们一直互相联系呢?你走后,我也聘到另一所小学教书,我们之间也断了来往。听说她再婚了——有人还看到她大着肚子和老公在一起。”
——
“你怎么这样穿?”
春霞低头看看自己的白羽绒服和脖子上的大红围巾,疑惑无助的望着我。
“不是说红配白很好看么?”
我一把撤下她的红围巾,把自己的黑披肩缠到她的脖子上。她的红围巾在我手里还带着体温——
二十年了,我再也没有遇到可以这样说话的人,老天在我最难的时候给我安排了一个天使陪伴我——
我泪如雨下——
微凉,不是风。
微凉不是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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