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话音乐响起时艾丽正在新华书店看书,艾丽从学生时代起就一直喜欢去书店翻那些带着油墨香的新书。看着手机上来电显示张文俊,艾丽有些雀跃。
你好呀!有何好事?
没事,我刚从医院回家。
病了吗,严重吗?
做了个小手术,也不太严重。
腰椎炎,我从矮凳上站起来,动作急了点,一下跪在地上起不来了,隔了好久用棍子撑着爬起来,腰就象是断了,到医院,医生用一个长针管从腰椎里抽出半管血来,贴了两张膏药,现在躺在床上,感觉好点了。生怕就这样瘫了,你在干嘛呢。
我在书店看书,你一个人很难受吧。要我来看望你吗。
没有大碍了,你在书店,给我看看有没有养鸡养鸭的书,我现在养了一群鸭子,长得不错。
那好我给你买几本,怎么给你呢,我现在坐车给你送来?
——我挂电话你发地址给我。
艾丽有时心思细腻,她从电话停顿的片刻感知到张文俊其实是想见她的。
是县城一个非常偏远的山区。艾丽租了一辆的士,就出发了,在车上艾丽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请她去接孩子放学。艾丽的孩子上小学五年级,小男孩子有点淘气,但是个聪明可爱的小家伙,没有让艾丽太操心。
车子穿过喧闹的城市,驶入高速,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夏日烈阳下高速上行驶的车不多,除了风的咻咻声,就是一片安静。艾丽闭上眼回忆起和张文俊的相识。
他们是高中同学。高一高二两年同学情谊,高三两人都进了不同的技校而分开了。
要想获得好的工作机会,象他们俩学习成绩不是太好的孩子进技校就是最好的选择。进技校的工作单位都是定好的,一毕业就直接上单位报到无需操心,中间省却许多琐碎烦脑。
在学校第一次见到张文俊时,艾丽着实吓了一跳。
那个人分明就是从红楼梦里走出来的宝玉,身形高挑十指修长白皙,一双含情带俏的单凤眼,紧抿的双唇有着优美的孤度,时时都象是在微微笑着,又象是时时准备着对人说出绵绵情话。
艾丽半个学期过去了都不敢正眼直视张文俊,
她害怕那双含情美目,害怕那人一张嘴就会对她说情话。
可是艾丽每天每天都在想办法怎样引着那双单凤眼看向自己,只是看向自己。
艾丽在课堂上大声讲话,稀奇古怪的捣乱,简直不象是个女生的行为。有时又整节课不出一声,屏息凝神的感受张文俊的一举一动,他轻微的吐气声,他与同桌的低语声,他移动凳子走出教室的脚步声。
艾丽根本就没有心思好好学习。
一天晚自习时突然停电了,教室一片欢呼声,同学们开课桌关课桌的啪啪声,相互扔书本的哗哗声,你推我搡的吵闹声,不知谁开始带头唱歌,然后汇成大合唱:耶丽亚,耶丽耶丽亚,我一定要找到她!就在一片乱遭遭声中有人提议张文俊来首独唱,张文俊站到讲台上唱了一首杉木扁担轻又轻。
歌声犹如撕锦裂帛,太美了,教室里一片寂静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艾丽不禁眼眶潮湿,几欲落泪。后来教导主任来班上发了一把蜡烛,同学们把课桌围成两个圆形。圆心中各燃着一大捆蜡烛,大家各挑喜欢的同学挨着坐,一起默默的看书。艾丽挑了几个平时不怎出声的女同学中间坐着,胡乱的翻着手中的书,一抬头看到张文俊坐在离她最远距离的直径上,正目光炯炯的看着她,艾丽一下子血冲头颅,面红耳赤。赶紧低下头。
艾丽感觉那股灼热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几分钟才移开,她象小老鼠出洞一样眼光先向四周机警地扫了一圈才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向正前方,张文俊略低着头左手抚弄着额头的几缕发丝,右手拇指食指玩魔术般转着圆珠笔玩。桔黄的烛光掩映着他俊俏的脸庞,温柔静谧。艾丽的眼眶又开始盈满水气,张文俊突然啪地一声把圆珠笔拍在桌上,抬头直直的看着艾丽,眼光说不出的温柔,还带着一抹无法言说的戏谑,怎么看都不应该是一个十七岁花季少年的跟睛。
多年后艾丽看胭脂扣,才明白那是十二少的脸和眼睛。他是爱慕她,可也不全是爱慕。
当时艾丽不明所以,向着张文俊微微笑了笑匆匆的移开了目光。那晚直到睡觉哨声响起,大家开始搬课桌,艾丽还沉浸在那抹谑笑中,不明所以,却又欣欣然,迫不及待等着明天的到来。
(2)
第二天艾丽早早的起床,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好,
急忙从床上抓了一本书跑到操场的台阶上站着,翘首望向男生宿舍的出口处。
艾丽想等张文俊出来时迎上去和他并排走着,穿过整个操场,走进教室,让全校的女生都能看到她和张文俊肩并肩走着,仿佛那就是莫大的幸福。
直到晨读的铃声响彻整个校园,走读生都陆续涌进校园,大操场象是个装满花花绿绿跳棋的圆棋盘,艾丽才垂头丧气的走向教室。
刚走到教室的后门口,就听到班上的班花,那个一抿嘴就有着迷人小酒窝的莫红娟在格格的大声娇笑着,而张文俊双手撑在她课桌上,两颗头紧挨着也在笑。
艾丽走到坐位上踢开凳子坐好,掏书本时手拿出一个红红的苹果,艾丽下意识的看向张文俊,此时他也正看向她,四目相对。艾丽扭头对同桌说:给你吧,我才不稀罕呢!“太好了”,
嚓,嚓,咬苹果的声音在两人间响起,张文俊回到自己的坐位,艾丽也一整天也没有什么精神闹腾。
那时候苹果还是比较贵的水果并不是天天都能吃的上,晚上躺在床上艾丽有些孩子气的想哭,为着那个没有吃到的苹果,艾丽想,要是明天课桌里还有苹果,不管谁送的,艾丽一定要自己吃,要让张文俊看到她吃。
第二天,上第一节语文课时同桌突然用肘捅着艾丽的腰惊叫:看,苹果!艾丽看向她手指的方向,讲台边的小垃圾桶,平时用来给老师扔粉笔头的小娄里躺着一个好好的苹果,没伤没坏,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丢弃。
艾丽心突突的跳,看向张文俊,张文俊也看向她,俩人的目光在互相绞杀着。
下课铃声刚响,同桌一个箭步跨过去捡起那个苹果,就去洗了,同桌问艾丽,要不要分一半,艾丽犹豫了一会,说不要。同桌咔嚓咔嚓的咬苹果的声音。艾丽听着忽然很愤怒,想说那是她的苹果,可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此艾丽与同桌开始交恶,后来就换了坐位。
再后来,艾丽又从课桌里掏出了一封信,确切的说是一封情书,没有署名。可是艾丽知道是谁写的,班上同学都知道是谁。
直到多年后艾丽才明白自己当年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为着这个愚蠢的举动,艾丽在二十年后第一次同学聚会上向每个到会的男同学自罚一杯。才赢得同学们的谅解。
艾丽那天晚自习后把那封情书用双面胶粘在黑板上,信封放在讲台上。
第二天的黑板是干净的,讲台上也是干净的。艾丽从来没有去细想这件事的影响,只是还不到期末,那个写情书的男同学转学了,艾丽甚至都没注意到,到底是哪天转走的。因为那两个苹果往后的时光里,艾丽不怎么关心班上的事,也不怎么关心张文俊了,当然是张文俊先不关注艾丽的。只不过艾丽不承认这一点,一定要坚持是她先放弃的。
往后一年的高中生活中艾丽一如往昔,写文章,投稿。有时能收到传达室大爷的通知,去拿15元的稿费汇款单,大多数的稿件石沉大海。
张文俊一直做文艺委员,所有文艺活动中他是最活跃最优秀的那个,收获了很多粉丝,很多情书。高二快放暑假时班上有半数的同学都拿到了各单位的委培指标,大家都忙着告别。同学们都买了漂亮的精装日记本互相留言。留言本是一个一个往下传的,可是艾丽最后收回的留言本上没有张文俊的字迹,奇怪的是艾丽也没有收到张文俊的留言本。
高中两年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分开了,往后再也没有交集,艾丽在县城上技校上班。张文俊在市里上技校上班,他们没有再见的机会。
(3)
艾丽回忆着他们的短暂的高中生活,不到半小时所有生活的画面全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只是有些生活隔着命运的魔障,当事人是看不到的。
分开后的日子,艾丽仍然写文章,张文俊仍然唱歌。
张文俊第一次知道艾丽回到市里生活,是从一份过期的邵阳日报上的一篇文章上发现的,尽管那篇文章署名是丽丽安,可是张文俊肯定那是艾丽,一个作者的姓名身份再怎么隐藏,他的作品里那份文风措词,生活小情调,不经意间总会暴露真实面目。
高中两年,张文俊躲在人群后看过所有艾丽写的文章和草稿,熟悉她的措词构思。没有人比他更懂她文章的起承转合的方式。他往她供职的单位传达室打电话,但是等不到艾丽来接电话他又逃跑了。
他开始留心收集艾丽喜欢投稿的杂志。捕捉艾丽生活的蛛丝马迹。
其后十年间没有看到艾丽的文章。
他知道艾丽一定过得不好。
艾丽断断续续知道张文俊的生活。他离开公交公司,去三资夜总会唱歌。艾丽有花二十元钱去夜总会,只是那晚凑巧他不上班。三资夜总会起火后他去了深圳唱歌,再后来不年青了,他开始流落在各种喜丧婚庆搭台子演出中,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艾丽知道他一定过得不好。
(4)
车很快就下高速了,驶入他所在的县城,穿过热闹的大街,又看到一个熟悉的饭店招牌,两年前在这个饭店举行了高中离别二十年后的第一次同学聚会。
在这个饭店,艾丽见到了分开二十年后的张文俊,彼此感慨叹息。在每个同学简短的自我介绍中,艾丽了解到张文俊在深圳有过人生的辉煌,又在深圳跌回到人生的低谷。
离婚,坏了嗓子,卖房子,到县城承包了一片山坡开始种果树。
相反艾丽一直平平淡淡的生活着,现在专职在家看孩子,只是夫妻一直都分居着,结婚后再也没有写过文章了。
那天同学们热烈的回忆了学生生涯中最美的一次烛光晚自习,才发现那一晚促成了那么多段美妙的爱情故事,尽管后来分分合合,都没有结果,可是经过那个烛光夜晚后有几对公开表白了,那几对公开表白的同学在聚会上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做为惩罚他们当年深藏不露,每对罚饮交杯酒,大家借着酒的醉意又说了许多甜蜜的情话,各拉各自当年的暗恋明恋单恋人,喝得天昏地暗。那晚张文俊和艾丽都喝了不少酒,可是没有一杯酒是单独属于他俩的。
在KTV唱歌时,艾丽被张文俊拉着跳舞。艾丽头晕晕的不知怎么跳着跳着就和张文俊站在了马路边,张文俊对艾丽说要加她的微信,要给她买个智能手机。
艾丽说好,他们俩手牵手横过光影斑驳的马路走进了对面的手机店,张文俊挑手机时艾丽去了厕所,等艾丽从厕所出来一路打着嗝走到张文俊坐的长椅边,张文俊正在专心地拆开她的洛基亚往白色的三星手机上装卡,艾丽看着张文俊往日白晰修长的手指,如今粗糙骨节突起,右手无名指短了一节,没有指甲,艾丽想去模模那根短指头,可艾丽有点站不稳,跌坐在长椅上,一下一下打着嗝,张文俊把手机放到艾丽手中去门口边的冰柜里拿了一瓶绿茶给艾丽,又专心的去弄手机,一会儿他拿出自己的手机
两只手各操作一台,交给艾丽时,艾丽看到手机上绿色的一排字间着白色的一排字,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你好吗,
我很好,
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
艾丽,你微信密码是146880。要记住。
艾丽抬头对张文俊说我记住了,
手机上又出现了一排字,
要回我微信,晚上也要回,
好的,我一定回你,艾丽又抬头对着张文俊说。
然后他俩又牵着手回到KTV,有些同学开始摇手告别了。大家在安排搭车,张文俊回市区他父母家,艾丽和其它三个回市区的女同学就坐张
的车,一路无语,大家都睡了。
艾丽是最后一个送回家的,车停在艾丽家楼下时,张文俊说,艾丽,我以前喜欢你,
嗯,我知道的,
艾丽,你以前也喜欢我。
嗯,你也是知道的,
那我们都不吃亏。
嗯。
上去睡吧,BEY!
(4)
穿过无数个广告牌阴影,车又驶入了乡间小道,
跟着手机导航,车开到一座山脚下,的士上不去了。艾丽给张打电话,张让艾丽站在路边等着,他马上开车下来,艾丽想问你的腰能起来吗,可是电话已经挂了。
等张文俊的越野车停在艾丽的身边,艾丽正弯腰理着纸袋里的东西,纸袋里有一套蕾丝花的睡衣,艾丽想用三本书盖住睡衣奈何书本小怎么也盖不住。艾丽有些难为情,张亲切的说快上来吧。
车一路盘旋绕过许多之字路弯,停在半山腰。一小块稍平整的山坡边搭建着两间简易的木棚房,傍边杂乱的堆放着铁锹铁镐,竹扫把竹筐。房前左侧有一棵大桃树,树上结了累累的青桃子,桃树前边是深邃的山谷,山谷中央有个黝黑的圆形洞,房前右侧是个人工凿出的小池塘,里边嘎嘎地挤着一群半大的鸭子,还没有长齐翅羽。山林阻隔了暑气,比城里要凉爽许多,风吹过来,一会儿是满鼻的草木香味,一会儿夹杂着一股鸭腥味,像菜市场那种腐烂菜邦子的味儿。
越野车停在池塘边上,艾丽回头对张说好美呀,放下手中的纸袋直朝桃树走过去。
别去,我给你摘几个。
艾丽看清楚了其实桃树是长在山涯边,一半的枝条是飘在山涯外的,是不能太靠近桃树,一不小心就跌落山涯。
张拿了根竹杆压下桃枝条,摘了两个大的青桃给她,这个是不能吃的,拿着玩吧。
艾丽拿着两个青桃在鼻子下闻着,转身走向池塘,
别去,那儿有蚊子,山里的花蚊子特毒。
艾丽转过身,看着张,你腰疼去床上叭着吧,我自己转悠。
张转身走进棚房里面,等我一下,艾丽听着这话站在原地发愣。等张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套衣服,长衣长裤迷彩服,胶鞋。
你要进山打猎,
我开车带你去看看,
腰不疼吗,医生不是说要静卧吗,我就不该来,劳动你,反而严重了。
有点胀,不太历害,只要不动腰就行。
车又转着之字弯回旋向上,爬上一个山头,艾丽惊讶的发现山上光秃秃的,裸露着黄泥土,其余的也是火烧后黑黑的地,
这片山头是我承包的,要全部用挖机翻过来叠成梯田种果树。
十年育林,那不是要很久才会有收益。
再前面是一片种上小树苗的一块块梯地,那儿的草杆高得漫过了树苗,
这么多草,怎么办呢。
是啊,草是最大的困扰,草长得太快了。
那些草,不一样,很奇怪。
我每年打除草剂,再长出来的草就这样了,变异吧。
可是,如果是果园用除草剂会影响水果的口感和营养。除草剂会改变土壤酸碱性。
那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先这样吧。
车再往前又是郁郁葱葱的森林了。四面葱翠的高山下围着一小片洼地,散落着几户人家。都是低矮的木房子两间一户,三间一户的。
洼地中间最低的地方是一片青黄相间的草地,小块小块的象是一幅绿色水彩画,中间开满黄色的星星点点花朵,花朵过于挨挨挤挤就连接成一片黄绿交杂的颜色,太过浓烈的黄色,在烈阳下有点要燃烧的架式,接近于梵高向日葵的画风。非常美丽。
住这么远,怎么上街,怎么上学呢,生病了怎么办。
这儿没有小孩子,都去城里租房子住了。老人每家都有我电话,我有车,平时我也备有常用药。
给钱吗,
不给钱,有时给鸡蛋。
车渐渐逼近那些黄色,原来是几块稻田,每块稻田面积都不大,但是沉甸甸的稻穗长得非常好,稻谷泛黄,再过几天就可以收割了,稻叶青黄相间,每片稻叶象一把三棱利剑笔直的向上指着,中间有窝槽,叶上长满粗糙的绒毛,叶片边缘长着锋利的锯齿,艾丽伸出手想摘一片,
不要,被声音吓到手抖了下,手指被划了一道,渗出一串细小的血珠,在太阳的照射下,小血珠像一粒粒晶莹剔透的小玛瑙,美极了,艾丽用舌头舔干净血珠。
你来贵客了哟,有个大爷扶着门框打招呼,
午觉睡好了?大爷,我同学从城里来。看看你家稻谷,长得真好。
哟,今年是长得比往年要好,全靠老天爷照顾。
这几晚上要注意,田头烧个火把吧,防着野猪下来拱。收割时给我打电话吧。
哎,要得,我夜夜看着,不能给野货糟践了。
会有野猪吗,这山上。艾丽大为惊异,好象那是非常遥远的事。远古时代的事情。
离开时大爷硬是塞给他们一小块腊肉,上面有斑斑霉点。
(5)
车又停回到池塘边,艾丽下车找厕所。
在后面,小心路边有钉子,茅坑比较宽,先提上裙子再蹲下去。
上厕所也要教,那你来给我提裙子好了,艾丽一路笑着去到屋后,等她看到厕所,笑声戈然而止,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厕所是用三根树桩支起来的人字形窝棚,围着竹枝和防雨布,没有门,防雨布拉过来挡下就当是门了,茅坑上三根三根用大马王钉连着的两块坑板距离是有点太宽了,门口确实需要一个警示牌:注意!先提裙子再下蹲。
要是想先跨过去再脱裙子,裙摆不够大脚跨出去直接掉坑里了。艾丽站在坑板上跺了跺脚,看是不是坚实,然后撩起裙子叉开脚站好,脱裤子时发现有困难,又收回脚站在一块板上,先把裙子腋下拉链全部拉下,把裙子撩到胸口处,想想又用嘴叼着纸,弯腰把小裤叉脱出一只脚来,再跨过去,这样一只手捂着胸上的裙子一只手提着小裤叉别别扭扭的蹲下去了。
艾丽出来洗好手,从纸袋里拿出手机来看,五点整,张在洗米,这么早就烧饭了吗。
你不是六点就开始吃饭了吗,我平时是天黑透了再烧饭吃,然后就直接睡觉。张把饭放在煤气罐灶上,点好火,我要去山下开电闸,你看饭喷气就关小火。我要去半个小时。
什么开电闸,我也去。
水力发电,就是那个黑洞那儿有个小瀑布冲下
水来带动发电,路边茅草很深,要穿长裤和胶鞋才能去,下次带你去看吧。
那今晚就点蜡烛,别开电了,反正又不看电视,
那山里几户老人家也点蜡烛?
张一边说一边走向桃树傍边的羊肠小道上,不仔细看跟本就不能发现那几个细小的窝点就能连成一条小道通向山底,一步不小心整个人就直接跌下山谷了,艾丽看着张一点一点降下山谷,先还能看到大半个身子,再就是头和肩膀,再下去就是一个黑黑的头顶了,艾丽非常非常害怕,空旷的山林里只有自已和山下那个黑点,
那个从前就象宝玉般玲珑通透的男孩子,她很想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张从池塘的那边大道上走下来了,手里拿着一小把豆角。
艾丽问:为什么你下去不从这边道,
这边道平缓,要远些,
那以后也要从这边道下去。
好,不急就从这边道绕下去。
烧了腊肉炒豆角,蛋花汤。
菜烧好后,张指挥着艾丽端了一大盆玉米粉放在空地中,鸭子拍着小翅膀飞快的包围了盆子。
吃饭时张从屋里搬出两个半旧的竹躺椅,放在桃树的傍边,
端出三个蚊香盘,前面和左右各点着一盘蚊香,然后就坐在竹椅上吃饭,坐下时艾丽特意提醒,先屈下膝盖再直坐下去,别弯腰。
艾丽端着一个小花碗半碗饭,张端了个大菜碗,一大平碗饭,冒尖的菜,他呼拉呼拉的吃完了,碗就放在扶手上,艾丽小口小口吃着。艾丽吃好收好碗去洗了,然后从房里拿了个毛毯垫在张的椅子上,扶着他躺下。
三股蚊香袅袅娜娜萦绕着,桃树上有知了在叫
唧呀丝——唧呀丝——唧呀丝丝丝。
非常有节奏感,日头一点一点落下去,从山头到平齐躺椅,再到山谷中,天上的云彩瑰丽变幻,山谷里鸟儿增多了,不时有大鸟在山谷飞过,呱的叫一声。两个人静静的翻看手机朋友圈。
(6)
山上信号不好,老断。
你每天都开流量,一月要费不少钱吧,
光是给你的电话和微信,每月都是三百多,
那两年来不是费了你很多钱了,太贵了,以后还是我打电话吧,我每月五十足够用了。
是啊,你是我最贵的朋友。
二十年了,你以前都不给我打电话。
04年你恋爱结婚那年,我知道。
从哪知道,
邵阳日报,你连着三期写了文章,文笔很轻快。那时你很幸福。
你在哪里,
深圳,
你在深圳看邵阳日报,脑子没坏特了。
我订了一年,以前你也在日报写。
那时你结婚了?
刚离婚。很难过。那年,我儿子四岁。
98年我结婚时看到你在日报写的文章。你现在孩子十岁,十一岁?
十一岁。
后来你不写文章了?
生活没有感动了,有了孩子,也不孤独了,就不写了。你呢,不唱歌有几年了?
孩子妈是我在三资唱歌时的女歌手,我唱男她唱女,那会儿感觉很美好,也很年轻,25岁。
在深圳唱了将近十年,开始是自己唱,后来开店请别人唱,发疯般只想赚钱,孩子妈是因为有钱男人而要离婚的。
你赚了不少钱吧,04年去深圳是比较早呢。
我买了跑车,飚车,带美女,开始时我不知道
她是结了婚的,后来知道了又有点不甘心,也花出去钱了。
再后来,你看到我的手了,我自己弄的,用小刀,一下一下削掉的。医生说只能截了。
艾丽起身去倒水喝,她有点不想听了,刚见面时她想摸的那只短手指,她宁愿是意外,切菜不小心啦,开门不小心啦,哪怕是触到插座上都行。但是,就是不要是这个原因。
张文俊接过艾丽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放在躺椅的扶手上。看着山谷里血红血红的夕阳,面容肃静。
几个男人逼迫我嚼槟榔,一包又一包,我吐一颗,又塞一颗,我全身发冷,抽搐,我以为我要死了。后来,有人救了我。我不能再唱了。
我其实很想再看到你的文章,轻灵飘逸。就象是歌声,余音袅绕。
艾丽看着眼前这个面容黑黄的男人的脸,有点眼皮耷拉不美的双眼,心中涌起一股怜悯。摸了摸那截短手指头。
张文俊没有躲开,侧过头冲她微微一笑,又专心去看云彩了,夕阳已经没有了,只剩一团发亮的云彩,很快云彩也会消失。
我是——
因为——,
艾丽迟疑着,不知怎么措词。张文俊反过手掌轻轻罩住艾丽的手,食指一下一下轻叩艾丽手背。
有困难,别说了,以后吧。
不是,我——
他跟我签了分居协议,双方随时可以决定离婚,
他每个月从来没有少我一分钱,也不拖日子。他是个好人。
我其实是——,
我命格不太好,是产死鬼命。我输了三袋血抢救过来了,但是落下剖腹产后遗症。
别人七天干净了,我要十四天,有时是十五天,
不多,一点点血丝,但是有味道,那种脓腥,腐肉的味儿,我已经没有自信了。
比起身体器官的残疾,精神的残疾更悲哀。别人不知道,可我自己知道。
他有嫌弃你?
不知道,不重要,可是我自己嫌弃自己。这个很重要。我低头的时候,风吹过的时候,与别人迎面走过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带着味儿,我的身体里埋着腐烂的肉。这样我不能感知世上的美好,不能听到花开的声音,不能看到阳光变幻的频率,不能接收到爱的能量,也失去了去爱的能力,我不能写了。
张文俊看着艾丽流满泪水的脸,收拢手指紧紧握住那只颤抖的手。
云彩没有了,暮霭笼罩四野,两人静静的躺在竹椅上,树上知了在欢快奏着夏夜之曲:
唧呀丝——唧呀丝——唧呀丝丝丝。
(7)
鸭子全部进屋了,如烟的夜色中只有他俩在并排躺着。
救我的那个人,是我店里扫地的小妹,黑,胖,穷人家的女人,她把我抱在怀里,说我是她爱的男人,剩下的槟榔由她来吃。我在她怀里晕过去了,等我醒来时是在医院里,我处理完店里,带她来邵阳,带她来这里,她比我小十岁,孩子十岁。男人死在煤矿中。她回去看孩子了,每年回去,我只能给她两千元,我没有钱了,每棵树的成本大概要一百元钱,挖土机和人工费。
每次在我倒霉时,我就会想到你,想到那晚的烛光,你的神情非常美,在我嚼着槟榔时,在我跌跪在地上起不来时,我想再见到你。
艾丽,你记得我年轻时的模样,也很俊,是不是,
嗯,那会儿我总不敢看你。
你偷看我,我知道。
我每次都想由你来救我。
我结婚时,我开着跑车在风中尖叫时,我忘了你,对不起。艾丽。
我不是天生善良的人,经过一些事,我想要坚强些,想要靠善良近一些。
我嫌你是县城户口,那时户口很重要。
我孩子上大学时都不愿意见我。我要比别人失去更多,我要比别人忍受更多,我要放弃你。
我们靠着自己痊愈,好不好,艾丽。
我想我们分手,我不再去想你每天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快乐,我不再天天早早盼着天黑给你发微信。
我们只有自己,好不好。
好——,你和我,我们靠自己。
起风了,夜色更浓,天上出现越来越多的星星,
两人悄悄的,各流着各自的泪,扶手上两只手紧扣着。蚊香星点的红光在黑暗中更明晰了,已经燃到一半了,艾丽感到身上有点冷,但是不敢动,怕惊动张文俊,艾丽侧头看向张文俊,夜色中男人紧闭着眼紧抿着唇,棱角分明的脸庞还是很俊俏,要是这个男人不选择唱歌,呆在公交公司,应该比现在更幸福吧。
艾丽呆呆的盯着这张脸,她知道张文俊在假寐,她在等他。
今晚的星空漂亮吧,早就想带你来山里看星星了。
是很美,我有很多年没有看星星了,我都四十多了。你都闭着眼没有看。
14年我给你手机后,你在微博上注册了,后来怎么没再进去了,
你搜索我了。我那会儿想写同学聚会,犹豫了很久,发现写不了,就放弃了。
那晚烛光你还记得清楚吗
当然很清楚啦,你转笔转得很棒,还有你嘲笑我,因为你知道我喜欢你却又装着不喜欢,所以你笑我了。
嗯,如果记忆还在,隔着时光再去回忆会更美好,你从那晚烛光再开始写吧,慢慢来,有些东西会一直都在。
你想治愈我。
我放弃你,但不想丢失你。我想通过别的方式在另外的地方关注你,你的文章会让我看到你的生活。
你很自私也很利已。
十年后我们五十多岁,坚持十年的练习,那时你的文笔会更好,我们都过了更年期,心灵宁静,我的果园有成就了,你来山里写,我给你准备书房。以前我录了几首歌,我给你,放在你书房,由你来保管,好不好。
好——的。
山里的夜晚会冷,我送你回去吧,你拉我起来。
车灯只能照亮前面一小段路,他们缓慢的穿梭在黑暗的林间。要是从远处看,一定会认为是一只较大的萤火虫在林中嬉戏,忽明忽暗。谁会想到是越野车载着两个哭泣后的中年男女,在璀璨星空下穿过黝黑的森林重新开启人生之路。
可是艾丽真的很想变成一只大的萤火虫伴着夏日蝉鸣在林中自由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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