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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和静蹲身下来,抓着干净的毛巾,轻柔地擦拭何国正的脸。
她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擦拭,额头,眉眼,脸颊,鼻梁,口唇,像对待一件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只是指尖触碰到他的时候,他身上的凉意透过指骨,深入骨血,抵达心脏瞬间冰封,跳动都显得无力。
她抬手搓了搓两指,不经意间接住了两滴泪。她揉揉眼睛,擦擦脸颊,缓缓站起身来,机械般地找来他的衣服,温柔地为他穿上。
她看到何国正齐齐整整地躺在那,面容清冷,干干净净。这才满意地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您好,110。”
电话接通那一刻,听着对方严肃的语音,陈和静乱了气息。
“您好?需要帮助吗?”
对方的语气放缓了些。
“你好,麻烦来一下,我的爱人猝死了。”
1
陈和静颓然地坐在地上,望着躺在床上的何国正。他双眼紧闭,但神情安祥,唇角还带着微微笑意。若不是脸色惨白无血色,陈和静还只当他睡着了,和往常一般。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陈和静的思绪拽了回来,她打开门,两名警察和一名白大褂赫然站着,神色严肃
“你好,女士,刚刚是你报的警?我们是这次接警的警员,我叫林开,这位是我的同事陈伟,这位是法医黄山。”
林开递上自己的工作证,其余的人也都出示了工作牌。
陈和静瞥了一眼,便将人带进了屋。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没气了。”
陈和静指了指躺在床上的人。林开眼神示意陈伟,自己则跟着黄山来到床边检查死者情况。
黄山带上手套,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没有外伤。”
黄山平静地说着,“如果想要明确具体起因,要解剖。”
林开沉默地点了点头,刚想问陈和静具体情况,就被陈和静一声叫唤惊住了。
“解剖?要解剖?从头到脚地解剖吗?不行,不可以!”
她涨红了脸,大口喘着气,双手紧抓着林开的衣袖,一双沧桑的眼睛含着泪,不自觉滴到林开的手上。
林开愣住了,衣袖传来的颤动感,抖得他心里沉沉闷闷的。
“解剖这个肯定是要家属同意的。”
“我,我不是他家属。”陈和静颓然地松开手,无措地退到一边。
不是家属,但称自己是爱人,林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身份。
“你知道他的信息吗?详细些告诉我们。”
陈和静点了点头,说道:“他叫何国正,70岁了,家里有一儿一女,其他的信息我也不太清楚。”
林开抬头示意陈伟,“去仔细查一下死者的身份,另外联系他家属过来。”
他继续追问道:“说说当时的具体情况。”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为我庆祝,我们高兴就喝了点酒,兴致来了,我们做了一会,我累得睡着了,醒来时才发现他没了气。”陈和静恢复了情绪,平静地说着。
林开开始注意到,整个房间摆设及其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床头柜以及一个热水壶,外加一个挂着的米黄色窗帘。
唯独床头柜上摆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精致花瓶,瓶子里插了新鲜的红玫瑰,像是刚刚被带来的。花瓶旁边摆放着两个高脚酒杯,里边还有残留的酒渍。
这是林开唯一见过摆放着精致鲜花的命案现场,他伸手拿起酒杯,轻轻嗅了嗅,葡萄酒香窜进鼻腔,醉人心肺。
“你们认识多久了?怎么认识的?”林开轻轻放下酒杯,轻声问道。
“认识有一年了,那时我在公园里坐着,他连着观察了我几天,我也观察了他几天,便主动跑过去找他说话。没想到他这么好,那一次后我再也没找过其他人。”陈和静低头笑了笑,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情绪。
“他平时有什么异常吗?或者说有没有什么基础病?”林开看着这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实在很难想象他已经70来岁了。而且体型健硕,怎么看都很康健。
“他有高血压十来年了,但他并没有吃药。和他在一块的时候,他总说他头晕,晚上很难睡着,希望我能陪着他。我带他去医院做过检查,那边的医生告诉他患有高血压以及神经衰弱,要每天吃药控制。起初他很抗拒吃药,但有我监督着,他也就按时吃了。”
“检查报告和吃的药有在这里吗?”林开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这个地方不像是个家,应该不会有。
“有的,都在床头边的抽屉里。”陈和静侧身经过床边,蹲下身,缓慢拉开抽屉,将里边的检查结果以及药品都拿了出来。
“都在这里了,这些药是从医院拿的,里边还有票据,因为他每天都要吃,便放在这里了。”陈和静将一小扎票据以及几盒药递到了林开手上。
林开伸手接过,转身递给了黄山。
黄山翻看着票据清单,过了遍药物,确实是医院那边开的降压药和助眠药。
“已经极大可能是突发脑梗死!”他小声地在林开耳边说了句,“常年高血压病人,过度兴奋就很容易脑梗死。”
林开点了点头,听到这么说,他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从他进门接触到陈和静,他就觉得她不像其他卖的女子。她总是温声细语地说话,平静柔和的眼神里有一些无奈。
他抬头看了眼站在身旁的陈和静,她的身上干净清爽,半头白发只用一根发绳简单束着,棕色的眉毛弯弯如柳叶,但眼角处的褶皱却清晰明了,没有多余的粉扑在上面遮盖,沧桑中多了些柔美。
林开继续检查等待死者家属,而陈和静似乎也看出来林开的善意,她继续说道:
“我给他简单擦了擦身体,还穿上了衣服,他有洁癖,忍受不了一点脏乱,更接受不了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前,他在的时候,总是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才来找我。”
何国正的儿子这时刚刚赶来,应该是听到了这句话,冲进屋就把插了玫瑰的漂亮花瓶提起来砸在地上。
“我要告你!”他用手指着陈和静,高声唾骂,“呸,不要脸的东西,肯定是你害死了我爸!”他在屋里走了两圈,抬脚用力踢了踢衣柜,仍不解气,又折回来一脚踩在了玫瑰花上,用鞋尖狠狠揉搓。
搓烂成泥的玫瑰花,就像陈和静被悲伤撕裂的脸一样。她终于没忍住,跌坐在地上掩面抽泣。
“你冷静一点,我是警察,请不要破坏现场!”林开实在看不下去,站出来训斥了怒气冲冲的男人,“你们都收拾好情绪,我们要出发去尸检中心了,在这耽误了太久时间了。”林开示意陈伟,一行人便坐上了警车。
路上何国正的儿子一直怒气冲冲地盯着陈和静,他大声说道,“我的父亲是个退休领导,年轻时当过兵,平时也喜欢运动,身体一直很好。看着我爸就不像有病的样子,肯定是她图我爸的钱害死了他!”
“我没有。”陈和静低着头扣着手指,颤抖地说着。
“不是你,我爸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他有洁癖,平常连我们都不太愿意亲近,又怎么会来这种脏乱的地方?更何况你这么脏,他怎么可能会碰你!肯定是你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方法迷惑了我爸!”
他的骂声越来越大,话也说得难听,林开没忍住皱了眉头,“这位先生,请你尊重一下死者,也尊重一下其他人,不要一口一个脏,你没来屋里乱砸之前,那个房间收拾得很干净!”
陈和静眼里含着泪,朝林开点了点头,便低头不语。
而何国正儿子看了眼盖着白布的父亲,又看了看林开,哼了声,也沉默了。
回到局里,初步尸表检查,死者没有外伤,身体被擦拭后也去除了各种分泌物,根据陈和静的说法,死者是在性行为后死的也无法证实。
为进一步检验,黄山抽取死者的血做了化验,并没有发现毒物。
结果和在现场的初步判断一样,是猝死。
林开把结果告知家属并询问是否申请解剖。
何国正的儿子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并签了解剖同意书。
“必须解剖!必须知道怎么没的!要是有关系,告死这老太婆!赔偿我们所有的损失!”
“我说怎么最近不吵着找老伴的事了呢,原来是有了一个老狐狸!”何国正的女儿也赶到了,她嗤笑地说着,眼里布满了不屑。
“为老不尊,想着裤裆那些事。”其他家属也跟着嗤笑着。
林开第一次有些情绪波动,从警十余年,他一直很克制,不会带情绪当值,这样会影响判断。但这一次,他不喜欢何国正的家属,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激动,也不喜欢这样满口都是脏话、传统思想根深蒂固、觉得老人就该失掉情感欲望的家属。
或者说,是一个不听话的父亲,让他们觉得生气,丢人。
家属签完同意书,等着解剖排期,林开将人清走,便将陈和静带进审讯室。
“能不能别解剖?”她低着头小声说,“人走了还是要完完整整的。”
林开揉揉头,有些无奈,她和何国正家属的身份好像对调了。
这种情况下出了事,都是家属想尽办法要求留全尸。小姐们作为嫌疑人,为了洗脱罪名都嫌解剖结果出得慢,今天反过来了。
“这个我帮不了你,只有家属才有权决定解不解剖。”林开示意她坐下来,他发现,陈和静哪怕是来到审讯室,也没有丝毫紧张。
按照以往的经验,嫌疑人杀了人,查不出外伤的情况下,极有可能是使用隐蔽的杀人手法,这时他们会拦着法医不让尸检。最常见的就是在药里下毒。
可是陈和静却拦着不让解剖,那她的嫌疑就没办法洗脱。
“怎么就不能留个全尸了?”她一直低头喃喃自语。
“你需要等解剖结果出来,洗脱你的嫌疑才能走了,你先在这里安心住几天吧,我们会通知你的家属。”林开有些琢磨不透这个女人,看似在乎,又不在乎。
“通知家属?”陈和静有些慌乱,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还没有来得及和家里那个人说。但转念一想,陈和静苦笑着摇了摇头,“也好,我也很想知道,他们来不来。”
林开感到很奇怪,他原本以为发生这般不光彩的事,会很抗拒通知家属的,却没想到她这般镇静。
他离开了审讯室,让人带着陈和静去了取保候审处。
2
林开终于知道了陈和静镇静外表下的原因。
他打电话过去通知陈和静的家属,当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时,对方就开始破口大骂,大多是责怪她丢人,最后还来了句,“从现在开始,我们已经不是她家属了,我会把离婚协议书带过去,从此以后,她和我们再无关系。”
林开气得想要骂人,迫于职业操守,他憋住了。但仍旧不死心,他知道陈和静还有一个22岁的儿子,孩子成年了,也可以充当担保人了。可是当他和她孩子通电话时,更强烈的愤怒席卷而来,还是没忍住骂了句“你还是人么”。
陈和静的孩子,直接不承认有这样一位母亲,甚至附和着父亲,一起在电话那头数落陈和静的不耻行为。更让林开愤怒的是,对于陈和静站街的事,他们都知情,还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工资”。
办案这么久,林开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却没遇到过这般视亲人如土如泥的家人。一个是最亲密的枕边人,一个是时常牵肠挂肚的孩子,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却在危难时刻,骂她,怨她,弃她。
林开烦闷地挂了电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向陈和静诉说这件事,便作罢,离开了警局。
该来的总会来,第二天一大早,林开前脚刚踏进警局门口,后脚就收到了陈和静丈夫托律师带来的离婚协议书。
律师提见了陈和静,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林开瞥见协议书上面落了一指鲜红,曲曲弯弯的纹路,如血流淌,染下一页残红,刺人心窝。
他害怕她想不开,便转去看了看。
陈和静冷静得有些可怕,她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前方,眼神空洞无神。
林开敲了敲门,轻声走进去。
陈和静回过神来,看到一脸担忧的林开,瞬间委屈涌上心头。
原来,有时候亲人还比不上刚认识没多久的路人。
“离了也好,连孩子都不在乎我了,确实没有再留在那个家的必要。”陈和静叹了口气,缓声说道,“刚开始,他让我出来站街时,我恨过他,也怨过他,但为了孩子,我只能忍让。我想过,带孩子一走了之,但当他哭着找爸爸时,我便心软了。
“每天一大早,他便会骑着车带我来公园,天黑了再来接我回家,但若是每天交不够钱,便等着挨打。
“刚开始挺难的,后来有了常客,每天上交的钱就有了富余。我想攒着一些,等攒够了我就离开。
“小的时候,小泽还很黏我,每天出门他都会追在后面哭喊‘妈妈’,晚上还会让我搂着睡,可是,渐渐地长大了,也疏远了。开始跟着他爸不务正业,不学好。也开始嫌弃我脏了。”
陈和静平静的脸上,开始了抽泣,似乎只有说到孩子,才能牵动她的心。
“我后悔了,我就不该将小泽留在家,跟着一个烂人,现在开始来指责我。”她再也控制不住,埋头大哭。
林开默默地递上纸巾,人生有千百种苦,而人有千千万万,个中苦楚,只有自知。他能做的,只有倾听。
但身为一个男人,他都忍不住想要冲上去揍她丈夫一顿。
“离了也好,这种人不值得。”林开不太会安慰人,只愤愤地说出一句话。
“林警官,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可以吗?”陈和静擦干眼泪,稳住情绪,轻声说道。
“你说,我尽量帮。”
“麻烦你和解剖何国正的法医打个招呼,让他尽量保留他全尸,他这个人,生前就很在乎他的身体,走了我也希望他能体面些。”谈起何国正,陈和静的脸上柔和了许多。
“好。”这个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林开点头应下。他想着无非就是多了些工作,回头好好请黄山吃一顿就好。
解剖结果出来后,林开松了口气,急性脑梗死,陈和静的嫌疑可以排除。但若是家属执意要告她,也会是一桩麻烦事。
林开找来何国正的家属,想好好找他们聊聊,尽量和解。
可是当他把结果交到何国正儿子手上时,他没了刚开始时的暴躁,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日的大姨,让她走吧。我们也不告她了,我不想我爸回头梦里找我算账。”
他们离开了,林开松了口气。陈和静这事算是过了。
3
一个多月后,林开来到陈和静说的公园闲逛,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想知道她的后来。
“林警官?”
熟悉的声音响起,林开转身看清不远处的人,她坐在小凳上,面前摆着几样水果。林开笑了,跑过去打了个招呼。
“真巧,大姨,你开始摆摊了?”
陈和静笑了笑,“是啊,老何他在的时候,给我的钱我都攒起来了,虽然不多,但加上摆摊挣的钱,足够我一个人好好活着了。”
“自出来后,我都没回过那个家,本来也没有多少东西是我的,我就干脆一直住在小屋里,在这做些小买卖,我现在一个人过得挺好。”她抓起一个袋子,装了些水果,塞到林开的手上。
林开左推右推都推不掉。
“这你得拿着,多亏了你帮忙,我听他家里人说,老何走得很体面,真的很感谢。”
“他们找过你?”林开有些惊讶,家属那时便决定不起诉了,还来找她做什么?
“是,就在我出来不久,我回到小租屋的时候,看到何国正的儿子站在门口,我原本以为会挨骂,没想到他只是递给了我一个小本子,对我说了两句话就走了。”陈和静低头笑笑,脸上溢满了柔情。
“本子?”林开看着她的神情,不禁想要知道那本子上写了什么。
“对,里边是老头写的日记。”陈和静低头羞涩一笑,那是写满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本子上还夹着一张黑白照片,细看照片里的人,有些像她年轻时候的样子。陈和静也终于明白了第一次见面时他总是盯着她看的原因。
林开恍若大悟,陈和静是真的放下了,至此至终,她都没有说过那个家。
林开高兴地拎着水果离开了,他早就悄悄拿手机拍下她的付款码,走远之后,便偷偷付了款。
他有些敬佩起陈和静起来,她似乎有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在她的人生拼图里,起初很美,只是混进一块不合适的婚姻碎片让整幅拼图都变得残破,甚至不堪。
好在她仍然尽力,去拆除坏掉的,拼进好的,完成一幅和最初一般美的拼图。
4
陈和静发现有一个人一直在盯着她看,接连几天了都这样。
她观察了几天,他不怎么说话,也不随便搭讪其他人,只是看着她。他穿着很整齐干净,利落的短寸头,带着几分英气的眉眼,让人不自觉多看几眼。她感觉他还算是个质量不错的顾客,便主动上前搭讪。
“你好,我叫陈和静。”她坐在他身边,侧脸看他,笑意抵达眼角。
“你好,我叫何国正。”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但不抗拒她的搭讪。
“我单次是二十,日租是五十,你选哪个?”陈和静干这行十余年了,看人很准,知道他对她有意思,便直接了当地问了出来。她已经老了,也没了年轻时的扭捏羞涩。
“啊?”何国正有些愣住了,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第一次近距离看她,才发现她的眉眼更像了。他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日租吧。”
得到了回应,陈和静便带着何国正来到自己的日租房。单次的话直接就在公园的小树林里解决,日租的话,便会带回这个日租房里,陪他们的时间也可以长一些。
何国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陈和静熟门熟路地开始忙活,她一件一件地脱下自己的衣服。这边的秋天还算凉快,身子骨不如以前的陈和静早已披上一件外套,待她全部脱完时,一阵凉意袭来。她赤裸裸地来到床边,躺下,等着何国正。
但何国正只拿起被子,盖在了她身上,“天有些凉,盖好。”他起身拿起她的衣服递给她,依旧背对着她,“先穿好衣服吧。”
她第一次遇见来日租房不嫖的顾客,陈和静心里五味杂陈,她起身穿上衣服,有些无措地坐在他身旁。
突然,何国正拉起她的手,给她塞了一小沓票,“这几天我都会来,你拿着。”
陈和静无比诧异,但直觉告诉她,何国正会是一个高质量的客人,自己今天捡到宝了。她心里欢喜,但也有些暖洋洋的,第一次,有人将她当成一个人。
何国正也不急着走,他开始和陈和静诉说他的故事。
他是一名退伍军人,家里有一男一女,老伴二十年前就离开了,因为和子女们处不来,他自己一个住在老房子里。
陈和静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她也开始有些了解眼前的这个小老头。原来他已经70岁了,可看着依旧很年轻,只有50来岁的样子,大约是和他经常运动的缘故。
她知道了他的洁癖,是从那场抗战后留下的。她不敢想象,踏着满地尸骨,染上一身鲜血的他,为了活下来,拼尽全力。他说,他总会梦见那场战争,梦见战友血淋淋地朝他扑过来,替他挡下枪林弹雨。他说,他有时候会希望在那场噩梦中死去,这样就不用日日忍受心里的折磨。战友死了,他却还活着。他总觉得,自己的余生是偷来的。
陈和静听着听着,眼泪不自觉溢满眼眶,汹涌而下。她默默记下他讲的一切,她知道了他的孤独,想尽力安慰,却发现自己也是满身的伤,已经失去了安慰人的心境。她只悄悄抓着他的手,传递些温度给他。
何国正许久没有讲过这么多话,自老伴去世后,就没有人愿意听他将这些,他独自一个人,也越来越孤僻。如今在陈和静这里,他找到了久违的安稳。
陈和静将一枚钥匙留给了他,天黑了,她需要离开。但他若是想要,明天早上可以在这间屋子里等她。
离开时,陈和静准时来到丈夫等待的地方,坐上他的车回去。今日何国正给她的钱,足足有五百,他将需要上交的二百给了丈夫,剩下的自己偷偷藏了起来。
那天回去,她有些心不在焉,想着何国正,她开始有些期待明天。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拉着丈夫起来送她过去。她穿上好看的碎花裙子,鞋子也换了一双擦得锃亮的小皮鞋。
果然,她来到屋里,何国正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吃早餐了吗?”他温柔地问,陈和静摇了摇头,在家里准备好丈夫和孩子的早餐后,她就得出发了,她是没有早餐可以吃的,都是出来忙活完了,有了钱再随便对付些。
何国正拉着她的手,带她来到楼下的早餐店,两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吃着热气腾腾的粥饼。陈和静一边吃一边落泪,她曾幻想过这种情景无数次,没想到竟是自己的一位客人做到了。
何国正结了账,就开始拉着她闲逛。
他带她去买她喜欢的花裙子,结账时售货员会羡慕地说:“老公对你真好。”
陈和静想要解释,但看到何国正一脸满意,也就低头沉默了。
何国正最喜欢的,就是拉着她的手在河边散步,给她讲自己年轻的故事。
他一遍一遍讲,她一次一次听,他不累,她便不烦。
甚至,她很爱听他讲他当兵时候的日子,虽然知道他有过不去的坎,但在他心里,那是一段光荣且骄傲的经历。
何国正身上有很多秘密,他带着她在夜市摊位闲逛,看到打气球的便走不动了。“你想要哪个娃娃,我给你弄来。”何国正一脸自信,得意地问她。
陈和静愣了一下,这种小年轻的相处方式,竟这般甜。她看到他早已端起枪,身姿板正,笑意盈盈,瞬间迷了眼。“要那个粉色的小兔吧。”她知道他不喜欢红色,便避开了,她小时候就爱兔子,也曾梦寐以求过兔子娃娃,可惜从未拥有过。
“好,你等着!”何国正神情专注,瞄准兔子头上的气球,一呼一吸间,只听见“嘭”的一下,兔子头上的气球便爆了。
陈和静滞了一下,待老板取来娃娃时,她才反应过来,手中的娃娃滚烫滚烫,烘得她一颗心热乎乎暖洋洋的。她看到他骄傲肆意的样子,想着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心跳不自觉快了半拍。
年过半百,陈和静又心动了,她以为她的一颗心,早就在丈夫一次又一次地摧残下破碎不堪,早已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可如今,她似乎觉得,爱上的人若是何国正,也挺好。
两个人关系越来越近,只是,陈和静从不过夜。他也从不问为什么,她不说,他便不问。
和何国正在一起的时间,像做梦一样,陈和静开始患得患失,害怕一睁眼,梦就醒了。
没想到他却以这般姿态离去。他永远留在了梦里,而她却走不出来了。
他曾叫她,好好为自己而活。从前,她的人生一眼望到头,如今,她只想听他的,为自己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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