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是一个很会做梦的人，母亲很早之前就这样和我说。因为我不仅夜里做梦，还会做白日梦——开个玩笑啦。
十六岁那年，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个男孩叫李有志。梦醒后，我问我妈李有志是谁，这名真耳熟……
原来是我爸。
其实我和我爸不熟，不然也不会忘了他的名字。似乎这么说也不对，哪有子女和朝夕相处的生身父亲不熟的呢？但事实如此，正因为我与他相处了那么多年，我才完完全全地不熟悉这个人。
话说回那场大梦吧。
梦里我还叫李然，不过不是二四年十六岁的李然，而是一九九一年十六岁的李然。我出生在一个被人称为李家村的深山村落，因为地理环境太过恶劣，改革开放的风还没能完全吹进这里来。所以这不是场美梦，而是场终日里只能啃着窝窝头、挖野菜吃的噩梦。
我是在学堂里遇见李有志的。按村子里的常理讲，姑娘家哪来的学上？趁着没嫁去别人家前，就该多帮趁着家里做做农活，再不济也要多做些针线活计补贴家用，但这是我的梦啊，我想去学堂，就能去。
学堂不大，人也很少。老师只有两位，是山外城里来的一对夫妻，姓张的是丈夫，姓兰的是妻子，我们平时都喊先生；另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家住邻村，平时也负责帮我们扫扫地；余下的是总共的十来个学生。
梦里有一回来学堂是十二月中旬，腊月的天很冷，学堂里只有李有志一个人到了，他来的总是很早，这样的天还穿着单衣。我到了之后，其他人也渐渐到了，简陋的砖砌房里，少年们坐在破破烂烂的草席上，他们身前都摆了一盆水和一根小树枝。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的这场梦中，还有这么多有梦的人。
那天一上午都上语文，由兰先生授课，她讲知识时声音很柔，比平时说话柔，每到重要的地方，就停下来，让我们用小树枝蘸水，在地上写一写。她很少在课上提问，因为不算我的话，基本上没人能答上来，除了李有志，他每次都举手，不管会还是不会他都要说，后来就很少有不会的了。但兰先生想要的课堂显然不是只有她和李有志，所以她总是在讲，讲得越多越好，她知道这群孩子就算听不懂也会听，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下午是数学和物理，都是由张先生授课。下午的温度相比早晚要高，我们就出来上，带着小树枝和草席，这回是坐在土地上上课，先生念题，我们就在土上演算。我困在一道题里，百思不得其解，这时便不由得看向李有志，他竟是在发呆，不过题已是写完了，他身前那片地上满是数字。我用指头悄悄戳了戳他，想请他让一让身子，好叫我看清他的演算过程，他转了半圈看到我，木讷讷地没反应，平时他很聪敏的，别人一个眼神，他就猜得透人家心里想什么。我心里好奇，也就轻声问出来：“你想什么呢？”他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反应过来我是想看解题过程，便往旁边让了让。
放学时，因为是同村，我俩一起走。我想起下午他发呆的事，就又问了一遍，他老实回答道：“我是在背上午的课文。”我得意地清了清嗓子：“你别不信，这篇我早就会背了。你听好了哦：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他鼓起掌来，北国的冬风刀子般刮过路旁树木，飕飕作响，枝头上仅存的两片叶子落下来，好像在应和他的掌声。我自顾自说起所思所想：“要是我能当真人多好！脱离自然，便用不着去想什么人际关系，以后也不用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奔波......这好处可太大了。”抬起头，逆着光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自己的声音问：“李有志，你又志在何方呢？”只听他说：“我不向往真人，鹏鸟才是我的榜样。”
大鹏鸟吗？我看着寒风中屹立的树下那同样屹立的少年：“那便祝你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有志，有志，便去求那志成吧！
天慢慢转暖，春悄无声息地来，我和李有志打赌，我是李家村第一个发现春的人，因为李家村背靠的那座山上，只有临近我家那一片桃树中的一棵上冒出了一支花苞。李有志的好消息也跟着春来了，先生们得了城里学校的指令，有了一个举荐名额，被举荐到城里借读的学生，学杂费用全免，也可以在城里参加中考、高考，怎么算，都是笔十足划算的“买卖”。不出意外地，李有志被举荐了。
梦中我没和李有志告别，我总是要在他身边的，听我述梦的人啊，你有没有发现，这场梦的主角从来都不是我呢？
我跟着李有志到了城里，这是我熟悉的环境，可也没那么熟悉，毕竟这里还远比不上几十年后我所处的那个繁华都市。李有志很刻苦，很努力，但有些东西，他太拿不出手，比如早期教育，比如家庭环境，再比如天赋......
但他实在是太努力了，而这个时候，天道还是酬勤的，所以他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中考这道台阶，他迈上去了。
我的梦，也从这个时候开始，越来越快，加速、旋转、扭曲，我看到他拼命地学习，看到他被排挤时在学习、别人玩耍时在学习、别人学习时就更快地学习，他学得太多也学得太好，以至于那些排挤他、以天赋为傲的人，不得不注意到他，注意到已然羽翼丰满、光芒四射的他！可我总是比他们看到的更多一点，我看到他在四下无人时痛苦地流泪，看到他为一次又一次别的方面的失败而倍感挫折，看到他一次次跌倒又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推着前进，即使双腿已血肉模糊......
人长大了，所以有了更多的烦恼吗？而十八岁的李有志，烦恼显然比十六岁的李然多得多。
一模成绩出来，他又是名列前茅，二模也是，三模还是。终于，他身处于某一年六月的高考考场里。再然后，成绩出来了。出成绩那天他没和任何人说，其实也没人在意，为数不多来问他的也是几个平日里名次相当的同学。又是一个傍晚，他自己一个人走上了天台。我心神俱震，可他就像看不见我挥舞的双臂一样。他也确实很久没看到过我了。
终于他坐在了天台那把旧椅上，我松了口气，我知道，他是要直冲九霄的人。我听见他在自言自语：“曾经梦里有个人对我说，祝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啊！”所以，这才是他选择坐在这把椅子上，而非面向深渊的原因吗？而我，竟然是我梦中之人的梦里人？
大学的时候，学费不免了，他白天上课，中午、晚上就出去做兼职。但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似乎有了更多的色彩，比如一部性能很差的翻盖机，再比如舞台上那道身影......他常常感慨自己很幸运，相对于学堂中那群同龄人，他太幸运。又或许是他曾经用掉了太多好运气，所以从某天开始，他开始失意了。随着更多的高楼大厦在城市里平地而起，他发现自己是那样微不足道，而有的时候，就算再努力也会失败。
有谁的泣音归于晚风，散于心野。我自梦中醒来，恍若还能见那少年身影。母亲随着我的动作悠悠转醒，她原本乌黑的秀发添了不少白丝，脸上挂着泪痕：“我是不是又做梦了啊？囡囡，你真的醒来了吗？”我鼻子一阵发酸，嗓子哑得发不出声，只能用力地点头。母亲笑了，我猜这是她这些天里第一次笑：“囡囡啊，醒了就好。”
温馨后，还是要问起那个我们都不想谈论的人：“他呢？他怎么样？”母亲恍惚了一下：“李有志啊，他死了，昨天夜里的事。”我听见自己淡淡地应了声“哦”。
李有志，原来你再也不能求得志成了啊。
我的梦述完了，你还要听下去吗？梦外的故事，所谓现实。其实我确实和李有志一点也不熟，我不在乎我父亲叫什么，他有什么过往，更不在乎他有什么志向，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的父亲是一个一事无成、只会抽烟喝酒的男人，甚至连抽烟喝酒都不能说是会，他常常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想要什么，在他迷茫的时候，就只干一件事，打女人。小时候，母亲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他打不到我，因为母亲会让我藏到床底下，他打不到我，就生气，更狠地打母亲。我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能出来，否则母亲便要为了护我，挨更多的打。
后来我大了，母亲也终于和他分开，她独自带我，却不曾亏待我一分。别人有的东西我有，别人有的爱，我也不曾少过分毫。
是什么让我看不清他这个人呢？是在一周前的那场车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那么巧地来找我，也不明白他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要推开我，自己被那辆失控的货车撞飞呢？
我多想说我一点都不感动，我还是恨他，可我怎么就哭了呢？哭得不能自己，一遍又一遍喊他“李有志”。然后，又恍若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我看着救护车在川流不息的公路上，灯火摇曳；我看到红的血、白的布；看到一切一切，又什么都看不清。
出院那天，母亲送了我一束满天星，多浪漫，紫色的小花们被我抱在怀里，颤呀颤的，真好似满天繁星。
“妈，他为什么救我呢？”
“可能是良心发现。”
“他这样的人，原来也有良心的吗？”
母亲默了默：“曾经有吧，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他也算是个好男人。”
我知道母亲不愿意多说，她不想提起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是如何变成一事无成的男人。
交谈间我又想起那场大梦，梦里我曾救过一个志在九霄的少年。而十八岁的李有志，跨过三十三年风雨，救下了十六岁的李然。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十六岁的我，来日方长。终要成那有人未成的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