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

作者: 失眠的陈九 | 来源:发表于2016-12-14 01:04 被阅读419次

    1

    夏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因为夏天有我最喜欢的薰衣草奶茶,无穷无尽的西瓜运进小城,在街边排成了绿色的海洋。每到夏天,我都会在聒噪的蝉声中昏睡过去,醒来时到处找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小说,上高一的第一个夏天,我在学校门口的书店里买了一本《夏至未至》,这以后的每个夏天我都会重新读一遍。我会骑着自行车一遍遍地环绕小城,风铃摇曳在阳光里,时光是无限的温柔。

    2014年的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我结束了一场要命的考试,兵荒马乱的高中生涯也随之结束。那个夏天在我的记忆中,没有薰衣草,没有西瓜和蝉鸣,也再也不会有暑假和随之而来的开学。

    那个夏天无限漫长却在须臾间消逝。

    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阿辽要离开了。

    我对站在月台上的他抱拳,用唇语说:“高山流水,后会有期。”

    他动了动嘴不知道是不是隔得有点远还是他也在用唇语,我没有听清他了什么,但我大致能推断出他可能说了什么,于是我对他摆了摆手。

    阿辽抬脚走上了火车,彼时天空本是湛蓝湛蓝的,我抬头望去,不知何时飘来几朵白云,天青欲雨。

    莫名地突然有些伤感。我默默地低下了头。

    火车撞击铁轨的“哐呲”声随同那列火车消失在远处的夕阳后面,我抬头的时候刚好看到最后一节车厢尾巴钻进山洞,同一时间,照在我脸上的阳光迅猛地退去,我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我叹了口气,一个人沉默地往回走,此刻天已经彻底暗下来,我在街心花园停下来,眯着眼睛俯瞰着这个生活了三年的城市。

    这座城市并不是很大,但四通八达的交通街道上灯火通明,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闪烁的流光如同嵌在绸缎上的钻石,即使隔很远也能看得到。

    “像座从天上掉下来的城市。”我心想。而在三年前,这里并没有这么繁华,那时的小城还没有三十层的大楼,也没有大到让我们迷路的超市。那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们就在这个只有现在五分之一大小的地方横冲直撞,周末的时候花上两个小时从公交车的起点站走到终点站,也就横穿了整个城市。哪个地方新开了餐厅或者冷饮店我们都会第一时间知道,唯一的一家电影院里坐着的三分之二都是学校的同学,另外的三分之一是来旅游的。

    十字路口人影憧憧,西装革履的上班族皱着眉头往公交车挤,我看见当挤上去以后他们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戴着新疆帽的年轻小伙子在街边烤着羊肉串,身旁的CD机里放着悠远的音乐声。我突然就不知道要往哪走了,我呆呆地站在人群里,想起那句抄在笔记本首页上的话: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我在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的热闹的,他们的幸福。我从书包里找出前几天照的毕业照,拿在手上端详,照片上每个人脸上都有笑容,可是为什么我明明置身在这么多的幸福中,却感觉不到快乐呢?

    这一刻我突然十分想念我的同学和朋友们,尽管我们才分别了几天,可是我就是想,发疯一样地想,歇斯底里地想,不顾一切地想,想我们在这个地方挥霍的人生中最美丽的三年,也想我们在这个城市的阳光下成长的每一个瞬间,在黑暗中哭泣的每一个夜晚,想起曾经和某某某在长满梧桐的街道上并肩走过的一整个清晨和黄昏,想在靠窗的香樟树阴影中度过的一个个昏昏欲睡的午后。

    在车水马龙的人群中央,我蓦然站成了静止的一座雕像,光阴流转,时光倒流。

    过往记忆如潮水跌宕起伏,一浪高过一浪。

    2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做一些含义莫名的梦。

    我站在学校一堵破败的围墙下面,赵小晏像鬼一样飘到我面前:“咦!你怎么不惊讶?”

    我跳起来:“你能不能不要像鬼一样突然出现!”

    赵小晏伤感地笑了笑,然后说:“因为这只是一场梦嘛,”他说,“这是你的梦啊。”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场梦。

    “如果不是梦我一定会打你。”我说。

    他露出牙齿:“嘿嘿。”

    我说呵呵。

    这时已经在围墙上面的江城对我们招手,“快点啊你们,再不快点要被门卫发现了。”

    赵小晏走到墙角,准备上墙,左佑和阿辽也从我身后走出来,捋起袖口。

    接着他们就开始上墙,动作娴熟敏捷,明显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的动作在我眼睛里无限的拉长,缓慢,定格,最后都停了下来,像是电影被突然按了停止键。

    我开口了:“不然,我们就不要爬了吧,我们从正门进去吧!”

    又像按了播放键,却像是跳过了某个非常重要的情节,他们沉默着,过了一会说:“那好吧,不翻了。”

    当我背向那堵围墙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轰隆一声巨响,以及围墙后面飘渺的读书声,我甚至还能看到围墙坍塌后溅起满地的烟尘。我知道,这代表着我们的翻墙时代结束了。

    我们继续走着,他们对此置若罔闻,仿佛没有听到动静。我们走在没有尽头的路上,周围的风景不断变幻,一会是樱花相伴的小道,一会是翠绿的竹林小径,一会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一会是大雪纷飞。我们不知疲倦地走着,走过了春夏秋冬,走过了天涯海角。

    终于在某一刻,我发现周围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了,草原变成风沙最后化作烟尘消失,大雪融入黑夜。然后我发现阿辽的脸也开始模糊了。

    我们还在往前走,阿辽的脸终于在我的脑海里完全淡去了,我也完全忘记了有这么一个人。神奇的梦境里,我是参与者也是局外人。后来的路程中,我又陆续忘记了左佑,江城,赵小晏。直到把他们所有人都忘记了,我还在继续往前走。

    我的眼睛里混沌一片,我的思想一片空白,我如同行尸走肉,孤零零地走在这偌大的天地间,却不知道应该往哪走。

    就在我以为这个梦境将永恒的持续下去时,一声直欲震破耳膜的巨响排山倒海地撞进我耳朵里。我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窗外是滂沱的雨世,这是六月的第一场暴雨,也是这个夏天的第一场雨。

    天像被捅了窟窿,暴雨没完没了,不见停也不见减弱,我的眼前开始出现星星了。四周的景物越来越模糊,我一个哆嗦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惊恐地想我不会要饿死了吧,那样别人会不会以为我是因为高考自杀的,雨下这么大不会世界末日了吧,2012年的时候没来,现在补上?遥远的天地尽头是不是正停着巨大的诺亚方舟呢?赵小晏、江城他们都已经上船了吧,那些没有上船的或许正在往那里赶,李大爷的狗狗带上了吗?

    怎么没有人叫我一起上船呢?或许他们叫了,可是我睡得太死没有听到。这个星球现在是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又一声巨大的轰鸣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走到窗子边仿佛看到不远处有建筑物倒塌的痕迹。

    暴雨如柱。我再也受不了这种一个人的气氛了,我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向雨中。

    长街上寂静一片,明明天已经黑了,我却没有看到一丝光亮,诡异的气氛让我觉得恐慌,撒腿在雨中不辩方向地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

    脑海里最后的记忆是一团充斥了眼球的光,以及耳边爷爷的声音。

    3

    “脑海里最后的记忆是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背影,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这个背影,他的手举起来僵在了空中。半晌后他疑惑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么怪异的举动。”

    “他挠了挠头,然后从身后拿出一张线条歪歪扭扭的地图,一边看一边咕哝着‘每次醒来都只能记住这么点,要是能记住多一点,我的地图就能画得更具体了。’片刻后他站起身,眼神热切地盯着东方的方向,坚定地迈开自己的步伐。”

    “他再一次出发了。”我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我人生中的第一篇小说历尽半个月时间终于完成了,顿时内心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于是连忙给阿辽发了短信说改天让他成为我第一个读者。

    想起半个月前那场暴雨以及暴雨引发的一系列事情,我至今仍然心有余悸,当时怎么就突然冲到雨里去了呢,还不带伞,最后搞得昏倒在街上,要不是张爷爷刚好看到我,我就算不冻死也得饿死,不饿死也得被淹死。据说当时街道上的水已经漫到了我脖子,而我的嘴唇一直在动,内容在“诺亚方舟”、“选a,不对,应该是b,还是不对,到底是c还是d啊啊啊啊啊啊”、“红烧鱼”之间循环往复。

    我在张爷爷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活蹦乱跳的回了家,明明我前一个晚上还发烧昏迷不醒,对此张爷爷百思不得其解。

    半个月的时间里陆陆续续地又下了几场大雨,我很少出门,生活就在“发呆”、“睡觉”、“泡面”、“写小说”之间循环转换着。

    赵小晏和江城在高考后就开始玩起了失踪,有时候我都会怀疑他们是不是我梦里的人,现实中根本就没有这两个人。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阿辽的时候,电话那边沉寂了一分钟,最后我实在心疼我的话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有在听吗?”

    他打了个哈哈说:“what are you说啥嘞?”

    我说呵呵。

    他沉思了数秒,然后换上了一种平时周一的时候校长训话时抑扬顿挫的语气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是刚刚度过了人生中一个重要的阶段,你可能对未来会感到迷茫。你的伤春悲秋达到了顶点,不要让多愁善感影响了你的生活……”

    我目瞪口呆,听得一愣一愣地,心想这厮不会是被外星人调包了吧。

    电话那头的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最近在写小说啊。”我不得不打断他了。

    “你又重操旧业了?”接着他问我写的什么。

    2014年的夏天我开始创作我的第一部小说,这一开始来源于我的另一个梦。写的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父母没有记忆的少年,他一直被一个梦境纠缠着,这个梦境让他很痛苦,终于有一天,他决定按照梦境的指引出发了。因为他总觉得这个能在告诉他什么,或许跟他的过去有关,或许在梦境的最深处,有他的父母。在这途中,他陆续结识了怀揣着成为天下第一梦想的剑士,桀骜不驯离家出走的王子,总在月亮下弹琴神秘莫测的吟游诗人以及有些神经质总是弄出很多稀奇古怪玩意儿的魔法师。五个人都因为梦境有着同样的疑惑,他们一路携手并肩,闯过恶龙潭,飞跃邪恶巫师的城堡,建立起深厚的友谊。然而在不断逼近真相的同时,他们对同伴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在离最终的秘密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们的记忆也就永远的从脑子里消失了,他们忘记了同伴,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们重新变得年轻、稚嫩、热血而冲动,他们回到开始的地方——森林、宫殿或者没有名字的小镇,继续被梦境困扰、指引,然后在某一天再次踏上征途。

    不断忘记,然后不断开始,继而又忘记。周而复始,像一个残忍的轮回。

    我在电话里把这个故事告诉了阿辽,接着是长达20秒的沉默,第21秒的时候,阿辽说:“不要影射我。”

    我愤怒地挂断了电话。

    这之后他发来一封邮件,标题是一堆看不懂的数字字母组合,我粗略地看了一眼,信息量不可谓不大:天文地理医学建筑什么的扯了一大推,从三皇五帝说到了诸子百家,又从原始社会遥想到地球的未来,洋洋洒洒八千余字。结尾的地方写了一段豪不相干的话:请你相信,我们谁也不会忘记谁的。我回了他一句矫情,自己却先矫情地红了眼眶。

    突然在窗外响起的蝉鸣变得无限惆怅和悲伤起来,独独没有往年的聒噪。

    9号的晚上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归属地显示是杭州。左佑用几个关键字言简意赅地向我叙述了他这一个星期的经历:高考失利,离家出走,我们现在杭州。

    我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的地方:“你说‘我们’?”

    他说:“赵小晏现在在我旁边。”

    我情绪失控开始对他们破口大骂,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挂电话,我骂得累了后对他们说你们先等等,我去喝口水。

    他们说哦。我喝完水继续骂。

    十几分钟后我气喘吁吁地说:“我骂了这么久嘴巴都干了,你们能不能给点面子,稍微给点反应。”

    他们按了扩音,变着声音异口同声地说:“遵旨。”

    然后我们开始放声笑,笑着笑着就突然沉默了。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顷刻间大雨滂沱。雨水漫到了我的门前,我光着脚趟在水里,不停地往外舀水。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我挽起裤腿坐在门前发呆。这城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热闹的城市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又想起我的那个梦,那个关于遗忘的轮回。

    六月快要过去一半了。

    我始终一个人,听同样的几首歌,去同一个书店,看同样的风景。

    音乐。风铃。大雨。奶茶。

    黄昏。午后。

    骑单车的女生。放肆玩游戏的男生。

    日子摇摆着过去。

    6月17日,这一天高考成绩公布,满城寂静。

    4

    今天街上的人比以往的多。我失魂落魄的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更多的是年轻人,他们纷纷从家里走了出来。他们刚刚结束了了暗无天日漫长的等待,痛快地在电玩城里玩了一整天,在天桥上放肆地大声喊出自己的心声,染了平时不敢染的头发。但没有人责怪他们,所有的路人都在对他们微笑。我是说,如果他们正在微笑。

    另外的一些人垂头丧气,兀自在角落里沉默不语,暗自神伤。

    我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了一整天,从清晨到黄昏,最后在一块青石板上坐了下来。太阳最后的余晖渐渐隐没在远处的群岚之中,不知道哪里飘来几片榕树叶。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你怎么坐在这啊?”开门声在身后想起,张爷爷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回过神,这才惊觉自己坐在张爷爷家门口,不免有些尴尬。

    正组织着词汇不知怎么开口,张爷爷把我拉起来,说:“地上凉,快进门吧。”我被拉进门的同时,天空彻底暗了下来。

    张爷爷一个人住,我从小学六年级迷上书法,每天放学后都要去跟张爷爷一起写字,爷爷总是强调我书法其实就是写字,是生活而不是艺术。在这六年的时间里,我却却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儿子或者女儿,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不见有人来看他。有一年的除夕,我曾见他坐在门口,望着天空怔怔出神,从那时候起我就对张爷爷十分好奇,我猜想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过每次我缠着他给我说他故事的时候,他都笑而不语,或者给我讲一些与他无关但同样会使我感兴趣的故事。

    进门后我坐在椅子上,撑着脑袋发呆。张爷爷看出我的异常,他开了门窗,晚风吹动着书桌上的宣纸哗哗作响。张爷爷又走到书桌前,毛笔轻轻沾了些砚台里的墨,朝我招手,“你这半个月都没有过来跟我写字,你来,我看看你退步了没有。”

    我一哆嗦,站起身,在桌前站定,接过笔,盯着宣纸看了半天,全然没有半点书写的兴趣,又不想拂了张爷爷的意,嗫嚅着开口道:“爷爷要我写什么?”

    张爷爷的眼里射出看透一切的睿智光芒,“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

    “我写不出!”我低着头,风吹得木窗咣当咣当响个不停。

    我最终还是没有考好,哪里谈得上春风得意,又哪里有看尽长安的好心情。我最后从张爷爷的家中跑了出来,朝着城外的地方跑,直到气喘吁吁,我才停下来。我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月华如洗,笼上静谧的树林。远离喧嚣的城市,我渐渐沉入了梦境。

    有露珠从头上的树叶上滚落下来,滴在我的眼皮上,我迷惘地抬头,一股疼痛感电光火石地从脖子处传来,“该死!竟然又在野外过了一夜。”我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想要坐起身。

    这时却听到一声巨大的轰鸣,我一惊,只听得“咔嚓”一声,电光火石间,我发现脖颈处的疼痛感消失了。谢天谢地,我在心里念着。

    声音是从城里传来的,我抬眼望去,远远地看见那个地方烟尘漫天,遮蔽了朦胧的天光。

    我的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抬脚便往那里赶。那里正是我家所在的街道。

    跑到街口的时候我遇到了扫地的李阿姨,我焦急地问她这里怎么了。

    她叹了口气,说:“这老街,怕是保不住了,半个月前就开始拆了,后来又停了,本以为……可谁知道又……”

    我愣在原地,忽然想起半个月那场暴雨里听到的巨响,原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而我后知后觉的到现在才知道这个消息。

    我站在街头的晨光中,想起在这条街道上生活的十几年,每天提供给我早餐的摊点,装饰古风的书店,老是放我不喜欢电影的电影院……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后知后觉的呢,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中午的时候爸爸打来电话,他知道这里正在拆迁,通知了舅舅来接我去他家,他们人在外地,要到过年才回来。我握着电话,倔强地点头。爸爸又叮嘱了我一些事,我依然不动声色地说着“好”、“哦”、“知道了”。

    那天挂掉电话后我坐在房间的地板上一直发呆,脑袋里空荡荡的,持续了一个下午。

    我有时候会想,他们到底知不知道我那一年高考,知不知道我考得不好,知不知道我是如何度过了那没有希望的日日夜夜的。

    夜幕降临前我又出了门,我要最后看一眼这个地方,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

    我从街头走到街尾,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画着跳格子的线条。转角的大树下,调皮的小男孩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这里依然和过去十几年的黄昏一样没什么不同。

    路过电影院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我买了票进去。这是这座城市最早的一座电影院,几年前它是唯一,像江湖中的武林盟主,现在却只是个摘下王冕的迟暮老者。跟老街一样的老。

    电影放至某刻的时候,我听到电影院角落里一道压得很低的哭声。然后渐渐地,各个位置上都传来哭声,压抑的、哽咽的。我这才发现黑暗里无数双泛着泪光的眼睛,像夜空中的星辰,泪如流星。

    有的人在阳光下放肆的大笑,而作为失败者的我们,却只能在黑暗中沉默地哭泣。

    我没有说话,内心却好压抑。我悄悄地从座位起身,逃也似地离开了电影院。

    5

    舅舅来接我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我告别了张爷爷,他把最喜欢的那支毛笔送给了我,临走的时候摸着我的头说:“每天都要写哦。”

    我背过身,不让他看到我的眼睛,哽咽地应道:“好。”

    车子渐渐开远了,我依然看见张爷爷站在原地眺望着。

    “轰隆隆——”老街又一座房屋被拆除了。

    搬到舅舅家以后,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睡不着的时候,我会干脆起床,有时觉得饿就花费一个小时抄几个菜或者只用几分钟下几个饺子,然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慢慢地吃。

    连续写字好几个小时直到手臂酸痛的时候,天就亮了。一脸麻木地看完几集鬼片,又是一个天亮。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去和陌生人打一个下午的乒乓球,有时候我会一个人爬到山顶上,听一张听了无数次的CD。

    高三的时候,我在在火车站有一个朋友,他是个唱歌的旅人,每到一个地方就在那个地方唱歌,等到攒够了下一个地方的车费,就又背着吉他出发了。他从不规划自己的旅途,走到哪里算哪里。

    他是在在我高考前一百天的时候离开的,那时候他从那个老旧的背包取出这张CD递给我,笑容放荡不羁:“我在下一站那里等你。”我说好,我一定会离开这里的。

    这是我们的约定。

    我一直都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但是我发现我永远也成为不了他,这一度让我很沮丧。

    我对自己说,既然不能让我成为他,那就让我离开这里吧。

    高考分数线划下来后,不出所料的,我差了二本线整整三十分,我想就让我离开吧,我认命了。我要去北方,去离南方最远的北方。

    填报志愿的前一天,我接到了江城的电话,还没来得及问他这些天怎么联系不到的时候,他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你快来,g他,g的父亲去世了。”

    江城在村口接我,怕我找不到地方。他顶着厚厚地黑眼圈,不停地打着呵欠。村口到g家的一路上,我了解了整件事的始末。

    g的父亲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重病在床,g顶着沉重的压力和悲痛参加了高考就急匆匆地回了家,也没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江城也是机缘巧合下才得知此事,但g让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直到他的父亲去世的这一天。

    我见到g的时候,他跪坐在大堂内。蓬头垢面,眼窝深陷,整个人死气沉沉,眼里没有一丝生气。

    我看着他一直沉默着,跪在大堂内沉默,站在门口边沉默,跟在上山的队伍后面沉默,我想上去安慰他,江城却拦住了我,摇了摇头。

    晚上的时候我和江城、g三人挤在一张床上,没有人睡着,g瞪着大大的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眨都不眨,我斟酌着话语,转移话题:“嗯,那个,明天填志愿了,你们想好去哪了吗?”

    江城翻了个身,说:“不知道。”他把目光投向了g,“你呢?”

    g眨了下干涩的眼,伸手关掉了灯光,“不知道,睡吧,不早了。”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他眼角滑落的泪水。

    黑暗中仿佛置身在深渊的洞穴,潮水涨落起伏,在胸口翻涌起巨大的悲伤,思维渐渐虚无。

    6

    世界被黑色吞噬。黑色的山脉,黑色的潮水,涨潮的时候突然一对人马从海洋里走了出来,他们骑着马——那些马统一都是黑色,提着灯笼——也是黑色的,就连燃烧的火焰也是黑色的……

    这个梦没有结局,我大叫着,挥舞着双手,突然弹坐起来。江城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对我抱怨:“你鬼叫什么。”我双手合什,尴尬地道歉。

    江城不满地躺下后才发现异样,g不见了。我和江城睡意全消,为g担心起来,连忙起身去找他。

    其时天未破晓,我们没有惊动他家里人,然而找遍所有可能出现的角落,都没有发现他。江城站在一颗梨树下紧紧地皱着眉头,思索着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不一会他想到一个地方,拔腿就往山上跑,我费力的跟在他后面。

    天色漆黑,加之我又对这里不熟,江城远远地把我甩在后面,我只能看到他一个背影,亦步亦趋的跟上,只能保证不跟丢。

    我是在这时收到赵小晏那条短信的:左佑不见好几天了,我在找他。

    “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我回了一条信息,把手机放回口袋,再抬头看时,江城的背影已经消失了。我在原地坐了下来,头深深的埋在膝盖间,脑子里不停闪现左佑一个人迷失在人群里,天南地北,他却不知方向。

    “就连这一个生活了三年的小城你都会迷路,到了那里你迷路可怎么办?你的名字是左佑,可是你根本就连最基本的左右都分不清。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又不见了……”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到这里就突然止在了喉咙里,我张开嘴,想要哭,却只能发出几声难听的咳嗽。

    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我抬起头看见g和江城。江城手里拿着手机:“我也已经知道了。”

         g把我拉起来,看着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说,“等到天亮了,我们一起去找他。”

    我点头。

    7

    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去杭州找左佑,当我们在火车站买好票,正准备上候车室的时候看到了阿辽。他看了一眼我们手里的票,说:“我和你们一起去。”

    我心中有无数的疑问想要问阿辽,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云南回来的?又是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杭州的?可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火车开动的前十分钟,左佑却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他站在我们面前,“对不起,对不起……”他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斗大的泪珠不停地往下掉。

    阿辽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站在了他身边,江城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也没有说话。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四个人的队伍变成了五个人。

    我们在火车站等了一天一夜,等赵小晏从杭州赶过来。

    几个人再次相聚了。

    这次变成了六个人,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所有的相聚和离别,就像上帝策划的闹剧般上演着。

    阿辽说:“怎么样,以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江城说:“什么话?”

    阿辽指了指到站的公交车,率先走了上去,“不是说好了要去同一个大学吗。”

    梦里的黑色潮水涌上瞳孔,我脱口而出:“好啊好啊。”话一出口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是在害怕什么吗?

    赵小晏看着车窗在出神,g和江城似乎刻意回避着这个问题,戴着耳机,口里哼的歌却不知不觉走了调,左佑靠着座椅,闭眼假寐。我突然想起那个一路走一路遗忘的梦,心脏猛然收紧,难过的低下了头。

    阿辽眼里的兴高采烈迅速暗淡下来,不自然地勾动着嘴唇:“我也只是随便说说。”

    公交车一路向前,开往回忆的墓地。

    几个人之间死一般地沉寂。

    那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到学校里去,在电脑房里,我们谁都不知道彼此的选择。

    那天之后,我就知道,我们是从一个端点射出的几条射线,朝着不同的方向,绝望而决绝地向前延伸着。

    曾经在小说看到有作者说,一群人的相继离开就像是多米诺骨牌,第一块倒下以后,后面的骨牌顷刻间随之覆灭。排山倒海,势如破竹,无可阻挡。

    第一个离开的人是阿辽,他总是第一个离开,以前的每一个寒暑假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们没有去送他,因为他只留下了一封书信,等我们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到云南了了。他在信里告诉我们他填报了昆明一所大学。

    第二个离开的人是g,他的远方在四川天府之国。我想象过他抱着书本从图书馆出来的样子,他在午后从草地上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天空一定是蓝色的。

    赵小晏和左佑一起踏上了火车,只不过一人向南,一人向西。

    那首《一路向北》被我循环播放了一个月,耳机里周杰伦的声音一直在唱: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

    九月末的时候又下了一场暴雨,我在火车站看见提着行礼的江城。

    我说:“来送我不用把全部家当带上吧?”

    他说:“不是,我今天走。”

    我说:“你好像不是今天走吧?”

    他把目光从大雨里收回来,直视着我:“你不也不应该是今天走,你这可早了有半个月。你不想最后一个离开,我也不想最后一个离开。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要承受太多的孤独,我没有办法做到。”

    我说:“是啊,谁都不想做那最后一个离开的。一起走吧。”

    火车开动的时候,雨势更大了,江城的火车与我擦身而过,驶向相反的地方,透过模糊的雨帘,我最后看到的小城,飘渺得仿佛梦境,那些被我视如生命般重要的记忆,也在这愈来愈大的大雨冲刷下逐渐消亡了。

    恍惚中我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身体,从我的头顶跳出,我看见枕着窗户睡着了的自己,看见我和伙伴们的每一次相聚和离别,看见我那些不明所以的梦境和哗啦啦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大雨。

    梦里的蝉声突然就止了,这一年夏天匆匆地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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