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从南城工院毕业,一直想留在南城。
毕竟我出生的地方,一个十八线小乡镇,除了去考当地公务员,还能有什么出路。父母都是老实的农民,除了务农,什么也不会。不如趁着自己还年轻气壮,刚刚毕业,有着一股子猛劲儿,就想着去大城市闯一闯。
搬出宿舍的那一天,我有点兴奋,又有点忐忑。虽说自己在南城呆了四年,按理说对南城应该很熟悉了,可毕竟只是躲在象牙塔里学习,又怎能跟现实的工作生活相提并论。
好在我还有个叔叔,在南城做些买卖,答应会照顾我一二。
去他家住的那几天,叔叔总是笑呵呵的,对我嘘寒问暖,颇为热情。可实际上,我却能感到他在背后的疏远冷淡。
那日我与朋友约完饭,匆匆回来,尚未进门,就听见叔叔和婶婶在房内的争吵。
“他鞋子这么脏,怎么能挨着宝宝放?万一有什么毛病,传染给宝宝,你负责?”
就听门口“咚”地一声,想是我那双高邦旅游鞋,被用力地丢在地上。
我叔叔不耐烦地回道:“一个大小伙子,能有什么病啊?你太神经过敏!”
“你说谁神经过敏?”
……
两人语调越吵越凶,终在一场暴雨雷鸣后,归于了平静。
屋内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我在屋外听着,不敢进去,又是尴尬,又是憋屈。
那一刻,我真恨不得转身走人,再不回来,可转念一想,自己又没有工作,居无定所,如浮萍无根……
这时,屋内的寂静忽而被婶婶打破:“找了工作,就赶紧打发他走人!以后少带这些穷侄子酸亲戚啥的,全到家来。”
“急什么?他找着了工作,还能赖着不成?”
我听得屋内争吵暂息,咬咬牙,低头进来。
余光里,瞥见婶婶正扭头往卧室里走,砰地一声把门甩上,叔叔见我回来,则强装笑容,乐呵呵道:“回来啦,上哪儿玩去了?”
我漫不经心地回了两句,脱下鞋,刚要往鞋柜里送,忽而想到刚刚争吵,只觉心被针刺了一下,手缩回来,闷闷不乐地把鞋搁外头了。
后来很长的时间,我能不在叔叔家呆,就不在他家,只一面紧锣密鼓地寻找工作。好在几日之后,一家小的推广公司要了我,我便想着攒上点钱,就立马搬出去住。
没想干了两月,公司忽以“业务缩减,人员缩编”为由,把我给裁了。
想着自己辛辛苦苦两个月,公司总以“锻炼年轻人”为由,脏活累活都给我,转眼却落得个“卸磨杀驴”,心里自然恨到不行。
钱没挣到多少,正经的也没学到,没有法子,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家。
家里婶婶知道我被开,尤为不耐烦,有事没事开言暗讽,摆明了是想让我走。
我见自己没脸呆了,南城又没其他去处,思前想后,终是不甘心地买了回乡的车票,与叔叔婶婶告了别,离开了这座熟悉四年的城市。
(二)
回到家,父母倒很开心,连连说我是“想通了,不闹了”。
那是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每夜凌晨时分,都能模糊听到父亲刷牙涮瓷缸子的声响。天才蒙蒙亮,他就要下地干活。
我则在太阳高升的中午,悠悠醒来,慢吞吞应付两口,就蓬头垢面地坐在电脑前,开启一天的游戏生活。
城市之梦的幻灭,叔叔婶婶的嫌弃,让我初出茅庐的一腔热血,凉了个透遍。
工作没心情找,相亲又不去,俨然成了一个只会打游戏的啃老族。
后来也痛定思痛,想着去考个乡镇公务员,也算在家乡有份体面的工作,没想第一次面试就被刷,后几次更是无一例外,慢慢就没了心思。
转折发生在五月初的一天。那天下午,我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看着手机,忽而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来自一名我从小玩到大的发小——猴子。
“大柳,干啥呢?”
我一见是好朋友来电,兴奋劲儿上来,立马坐直了身,聊了起来。
一个多月的宅男生活,把我可憋坏了。
通过话语,我才得知他去了东都——整个东南第一线的大都市——且还做了一家大公司的管理。
我有些羡慕,却想起自己在南城的不堪经历,觉得好没意思,含含糊糊就要挂断。
没想猴子忽然来了一句:“对了,大柳你在南城,待遇咋样,薪资又如何?”
我想了想,自己虽只干了两月,又被劝退,好在工资还说的过去,便告了实话。
没想猴子听了,竟嗤之以鼻:“大柳,你是亏了啊,来我这儿,是原来的两倍工资!”
我大吃一惊,半信半疑,但心里又隐隐燃起希望的火苗。
“这样,我们这里呢,正招你的那个岗位,到时为你引荐一下。你专业对口,又有相关从业经历,还是毕业没多久,过来和我做个伴,多好!”
和猴子通完电话,我心绪翻涌,隐隐又唤醒了刚毕业那会儿的兴奋与冲劲。
几天后,猴子给我发消息,说他领导同意了,只等什么时候去面试敲定。
我直接高兴得一跃三丈。
不过东都是一线大都市,比南城大太多,对我这个没出过省的土包子来说,有太多的未知和挑战。
我只好和猴子再通了电话,求他帮忙找个好房子,他一口答应,其次又问他关于东都的诸多事情,该注意什么等等。
我父母听了此事,自然很不同意。
父亲一屁股坐在老爷椅上,眉头直拧成了麻花,沉着脸,只顾一口一口地抽烟。
母亲则在旁唉声叹气,道:“儿啊,咱能踏踏实实在家呆着吗,你说你一跑那么远,出个事,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办!”
这时,一旁沉默的父亲突然开了口:“这么着,你姑父正好在镇上厂子里做工头,让他帮帮忙。我看你是闲的,有点事情做,也好让日子有个盼头。”
我一口否决。有了叔叔婶婶的前车之鉴,怎么可能又重蹈覆辙。再者,我也不想一辈子困死在这里。
和父母大吵了一架,我偷偷买了夜半的火车票,天还没亮,就不告而别了。
再次离家,我心里自是五味陈杂,要说一点不念,也是假的。只是奈何一腔激情难抑,总想着天高鸟飞,不去见见世面,便就老了。
而这次,我将面对完全陌生,比南城还要大数倍的摩登大都市。
几天后,车到了站。我拎着大包小包,无比新奇地望着公交车窗外。
夕阳下,林立的玻璃高楼,折射出一种令人昏睡的橘光;夜幕降临,街上灯火通明,人流仍熙熙攘攘;红绿灯,宽阔的路面,便利超市,写字楼……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心底难掩激动,手心又拘谨地冒汗。
一通晕头转向后,我总算摸到了租房地址。那是一栋老式的矮楼,在大厦林立的市区,简直如同城中村舍。
可按着我手头的一点余额,已经算能租的极限了。
我按着地址,上了楼敲门,开门的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
这男子出现,一身让我吃惊的打扮:一身紫黑色的大褂,体态臃肿,头上扎着个高高的发髻,下巴胡髯又绑了几个结,长长地垂搭在胸口。
如果不说,我还以为自己错进了道观!
这男子笑眯眯的,倒有几分慈祥,和和气气道:“你是柳一平吧?”
我这才确认,这人正是我的房东,王系远王叔。
他领着我进入,到了房间,我才发觉自己居所之小:几平米的小屋子里,一床一桌,已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堪堪容下我和王系远。
王系远乐呵呵地往床沿一坐,拍了拍,笑道:“怎么样,有桌有床。这个地段,这个价位,可以吧。”
我觉得连自家茅厕都比这儿大,更何况一月还这么高房租,不禁有些怒道:“这有点小吧!”
王系远愣了一下,奇怪地瞅着我,半晌忽而了然,笑道:“小兄弟,是第一次来?”
我点点头。
“这地儿啊,从我生来就寸土寸金,我在这住了足足十一年。你瞧瞧附近,大写字楼,商圈,学校……这里交通便利,上班方便。再往远一点,就说近郊,同样的房子,一个月起码这个数。”
王系远也不生气,乐呵呵地竖起几个指头。
我见他有理有据,态度又很和蔼,气竟不自觉消了不少。
“好了好了,不说了!”
他打个哈哈,笑嘻嘻地搂住我肩,出门转头到第二个卧室,敲了敲紧闭的门。
“给你介绍一下,你的室友,小美女一枚,许言言同学。”
隔一会儿,就听门咔嚓一下,一名穿着睡衣睡裤的女孩给开了门。
她一头染黄的短发,脸颊上少许雀斑,缓缓地摘下耳机,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半晌,她忽而扭头,对王系远笑道:“老王,不是说好来名小姐姐吗?怎么变成小哥哥了。”
王系远尴尬地笑笑,颇有些无奈:“小姐姐临时有变,住不了了。不过没事,我拿我十一年的房东担保,小哥哥人很好的!”
我听这话里话外,分明是把我当坏人,心里腾地一股无名火上来,抢道:“没事,王叔,那我换一家好了,不麻烦你。反正也不太方便!”
王系远一听,急了:“别啊!”转头对许言言使眼色,“言言,你上周新订的那把锁,改明儿我帮你装上哈。”
说完,又扭头对我,先眨巴眨巴眼,后佯装厉色道:“那谁,柳小子,你听好,言言她……是我一远房亲戚的表妹,我可警告你,别打她主意,不然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瞧王系远一副油头滑脑的样儿,心里已猜着意思,又好气又好笑,上下打量许言言一番,撇撇嘴道:“我的审美标准,还没下降到这地步吧?”
许言言眼睛一瞪,竟毫无顾忌地大叫道:“你说什么?”
随后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闭了嘴,只恶狠狠地望着我。
王系远被我逗乐了,哈哈大笑,忙打个圆场:“好了好了,刚才跟你们开玩笑呢,别介意哈。这位是柳一平,这位是许言言,你们以后就是合租室友,要友好相处啊。对了,言言,他也是侯小兵介绍来的,你这该放心了吧!”
许言言冷笑一声:“侯小兵怎么了?工作时不得不聊两句;离职了,便八杆子打不着了,我很该信任他吗?”
王系远笑嘻嘻的,也不理睬,摆摆手道:“工作上的事,我不懂,但起码是个熟人不是。”
许言言冷哼一声,又瞟了我一眼,淡淡道:“知道了,没什么事,我先关门了。”说着,也不等回话,砰地就把门关上。
我回到屋,郁闷地往床上一坐,心想这都什么人啊,还大城市,就这素质。
王系远倒是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小姑娘,脾气不太好,估计公司里挨批了。”
接着便签完住房合同,王系远又叮嘱些事宜,先自个儿走了,只剩我一人,忙着收拾各个行李物件。
刚到这么大的城市,说不出去逛逛,自然是骗人的。当晚我就顾不得劳累,一股脑儿去附近好好转了转,再回来,已是晚上十一点。
回来洗漱睡觉,约凌晨两三点,朦朦胧胧又被一阵尿意憋醒,赶忙出屋去寻厕所,路过许言言的房间,刹那以为自己眼花了。
只见门缝里透着恍如白昼的光,隐约还传来几声咒骂。
我大吃一惊,心想这个点了,她竟还没有睡。没记错的话,明天应该是工作日,不怕上班起不来吗?
熬夜也就罢了,咒骂声又是几个意思?
但到底是别人的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没多想,赶紧解决完毕,就匆匆回屋睡觉。
第二天一早,我匆忙赶往新的公司面试。由于猴子的关系,面试官只稍稍问了几个问题,就通知我后天来上班,继而发了工牌用具等等。
倒是公司气派的大厦,令我流连忘返。那操场大小的一楼大厅,闪闪亮的玻璃高墙,彬彬有礼的接待人员,一想到以后能在此上班,我就止不住地兴奋,又觉得十分自豪。
我甚至想到,若以后干出点名堂,就能像小时候远道而来的叔叔,穿着一身西装革履,拎着大袋小袋的礼品,享受着邻里亲戚的马屁。
我一路乐颠颠地想着,刚进出租房,就听里屋吱呀一声,开了门。许言言揉着惺忪的睡眼,与我撞了个满怀。
我煞是尴尬,一时不知所措,想起昨日的不愉快,决定无言地躲开。
没想许言言像忘记了似的,迷迷糊糊瞅我一眼,竟懒懒道了声“早”,转头往厕所去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厕所门已经关了。
我暗愧自己一大老爷们,心眼竟比女孩儿还小,见关系有所缓和,便等她出来,笑道:“今天不上班啊?”
许言言纳闷儿地瞥我一眼:“上啊。”
“这都中午了。”
许言言像审视个怪胎,上下打量我一圈,无语道:“大哥,我上班就这个点,那么早去干嘛?有人给我买早餐吗?”
我有些尴尬,怪自己阅历太浅,还以为所有工作都像上学,要早睡早起呢。
回到屋里,我就听到外面咣当一声,知道是许言言出门了。
就这样,直到晚上睡觉,我也未听得她回来的半分动静。
(三)
隔日,去新公司报到,我照例起了个大早。出到客厅,果见许言言的房门紧闭,尚未起床。我不由有些羡慕,想自己要是能那样,该有多好。
到了公司,被接引到工位,我和新的上司打了招呼。
我的上司是名三十来岁的男子,叫jack 。他见我来了,赶忙起身,笑着与我握手。
想着jack 是我的上司,也如此平易近人,不由对公司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索性我也丢开羞涩,与周围的同事自我介绍一番,他们也礼貌地表示欢迎。
只是一转头,他们就一头扎进工作,一言不发,好像彼此都不认识了似的。
虽然人挨着人,又好像隔了天涯。
坐了一会儿,因为没有工作安排,我第一次感到无比的沉闷与无聊。
午休之际,他们聊着陌生的话题,我全然插不进话;中间去了趟卫生间,路上相遇,刚要打声招呼,他们像是没有看见,擦着肩就去了。
我只好默默浏览网页。这里的人与人之间,似乎有种说不透的淡漠感,每个人的防范心出奇地浓重。
只是我斜对面那个位置,一直没人,刚开始以为是空位,后来仔细瞧了瞧,桌面上还放着些镜子、零食等,想来是名女性,只是没有来上班。
果然,午饭过后没多️会儿,就见一身影过来,在桌上哗地放下一提包,转眼看见了我,不由一愣。
我瞧见了,也愣住了。
只见来者一头未吹干的蓬乱短发,匆匆忙忙,正是许言言。
许言言见着了我,不由一愣,随后装作素不相识,默默落座。
我见是熟人,当然开心,刚想站起打个招呼,见她这个反应,立马明白是和周围人一个意思,当即一头冷水泼下,心里失落,回来继续看起电脑。
许言言虽绕过了我,但好像也不满这里气氛,低头摆弄会儿手机,忽而大咧咧搭话:“刘姐,我跟你说,最近有款化妆品,巨好用!”
“李哥,推荐你一部电影,特别适合父子一起看!”
隔了会儿,她竟转头对jack 说:“jack 哥,今天这发型,顶顶的部门男神啊!”
Jack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句,不再理睬,其余人也礼貌地回应,之后又重归宁静。
许言言东拉西扯一顿,见自讨没趣,就默默打开电脑,自己工作起来。
我在一旁看着奇怪,也不敢多问。
就这样,像机器人似的坐到下班,我一刻也不多呆,背了包就要走人。
初来乍到的兴奋感,早被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寂寞,压抑。像这座大厦冰冷的钢筋水泥,从底贯彻到顶,每个人互不相闻,做着手头自己的事情。
我闷闷不乐,刚走至大门,就听背后一声呼唤。
“哎,柳一平。”
我有些奇怪,回头见是许言言。
她走到跟前,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半晌,缓缓开口道:“那个,没什么事吧,一起回去?”
我有些诧异,不过到底是一路,也没什么理由拒绝,只好“嗯”地一声答应。
一路无话。
路上,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话题,刚准备说,又见许言言未有开口的意思,只得刹住了嘴。
一上地铁,许言言倒先开口:“今天公司里,我是认出你来了。没想这么巧,和我是同事,还是一个工作组。”
我点点头,愣愣答了一个“是啊”。
“当时我没理你,不是有意的,主要是看jack在工位,所以……”
我一听,知道她是因为没理我的事,心里倒暖暖的,笑道:“没关系,我知道,毕竟我是新来的。”
许言言冷笑道:“他们就那样儿,爱答不理的,我也是逢场作戏。反正就一合伙赚钱的地儿,都心知肚明,你也别在意。”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想着毕竟自己在乡里,邻居有事都会搭把手;在学校,大家一起玩一起吃,没什么太大的心计考虑;甚至在南城那家小公司,虽不厚道,但寥寥数人,工作之外,也常有联系。
虽明白简单化的关系,能省去不少麻烦;可距离太远,空气未免就变冷了。
许言言似乎看出我的心事,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这儿的人都特冷漠?”
我不由点点头。
“习惯就好,刚来时,我也不习惯。”许言言放松地往背后一靠,“所以到了现在,我还忍不住要说两句,虽然都是些客套浮话。”
我俩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关系不知觉拉近不少,一天的压抑也释放了许多。
安静半晌,许言言忽而问道:“你工作几年了?”
我一愣,有些不好意思道:“两个月,毕业没多久。”
许言言听了,哈哈一笑,像大姐大似的拍拍我肩,嘻笑道:“我说呢,一平弟弟,我工作五年了!”
我细细打量她,一脸的不相信。她看上去也就和我一般大,怎么可能有五年工龄?
“骗谁呢,你多大?”
许言言瞪我一眼:“我十八。”
“多少?”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许言言不说话了,半晌,哼哼道:“不知道打听女生年龄,很没礼貌?”
我见她不想说,也就不问了。
隔了半会儿,她自个儿大咧咧道:“我高中毕业就出来了,所以有五年。”
我说,怪不得呢,那以后工作上有不懂,还多向你请教的。
许言言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半晌,我问:“那你是哪儿的人呢?”
“我吗?田溪人。”
我想了想,好像不知有田溪这么个地儿,便就绕过去,笑道:“跟我一样,我也不是本地人。”
我又和她说了说我那小乡镇,南城的经历,甚至谈及了自己为什么离家而去,选择来东都闯荡。
没想她无语地看看我,没好气道:“本地人才几个啊!别看咱公司那般大,真要找本地人,揪不出几个。大部分都跟咱一样,哪天断水断粮了,就该回去了。”
说着,她顿了一下,想想,忽又笑道:“说起本地人,你倒见过一个。”
我疑惑道:“谁?”
“王系远。”
我一愣,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胡子当辫子的大叔房东,总是乐呵呵的。
许言言继续说道:“他可是土豪啊,城里三套房。一套我们在住,一套和家里人住,最后一套谁知道在哪。”
我点点头,心里却没什么概念。
沉默了一会儿,见到站了,我俩并肩往外走。走着走着,许言言又像想起什么,突然扭头问我:“对了,你来这儿工作,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想了想,来时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自己该出去,便出来了。不过还是答道:“挣够了就回去。”
“够了是多少?”
“不知道。”
许言言盯了我半晌,忽然笑道:“你倒是有点王系远的风范,啊哈哈。”
我挠挠头,问是什么风范。
“挣够了就收,花光了再挣,挺好!”许言言打趣道。
我忙摆摆手,急道:“这你就瞎说了!挣够了存着,回去孝敬爸妈,或者买房子,都可以。”
许言言笑而不语,隔会儿,点点头:“你倒挺孝顺。”
我道:“别光说我了,你呢?”
“我?”
许言言一字一句,慢吞吞道:“我要在东都买套房子。”
我点点头,想了一会儿,道了声“加油”。
许言言听了,用奇怪的眼光看向我,问:“你就不觉得……不现实什么的吗?”
“有什么不现实,努力就去争取啊,怕什么!不然来东都干什么?”我斗志满满,鼓励道。
她听了,刹那有些震撼,很快默然,没了声音。很久后,她再抬起头,眼神却有些复杂,随后竟笑骂:“你怕是个傻子吧!”
我被她这句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奇怪,也不知回什么了。
后来的路上,许言言莫名地有些失落,一言不发,和我只是沉默地走着。
我问她什么,她都应付着答,后来我也就不问了。
眼看着快到出租房,她突然神色一变,兴奋起来,碰碰我道:“喂,我们去吃火锅吧!”
我心里奇怪,想这都到出租房了,都计划好晚上怎么解决了,又要去吃火锅。
我便说:“要么算了吧,都到屋子了,你想吃的话,你就去吧。”
没想许言言脸色唰地冰了下来,冷冷道:“那行吧,我自己吃。”说着,转身就走。
我察觉到她的变化,有些惧怕,想着以后是同事,又是合租室友,得罪了可不好。
想了想,吃完火锅后,我才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在东都,根本留不住钱啊!
这顿虽说是我和许言言aa 制,到底竟比南城的一顿还要贵一倍,更别提我家那个小乡镇了。
想着以后各类消费,很可能入不敷出,我就头疼。
倒是许言言像把买房的事抛去了脑后,喝了一点啤酒,路上很开心的样子,哼起了欢快的小曲。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很快融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初步体会到大都市的繁忙节奏。
时常到了晚上临睡前才下班,我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午饭还没吃,晚饭又错过了;反而许言言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夜猫子似的,两眼炯然,问我去不去吃烧烤。
我自然苦笑着婉拒,忽而想起那日第一天入住,半夜起床,看见她房里灯还亮着的事,不禁感叹这丫头是真的精力旺盛。
(四)
那日,我正在自己位置上听音乐,忽感到一阵风从我背后擦过,抬头,就见许言言阴沉了脸回来,怒冲冲往自己座位上一坐。
沉默半晌,她对身旁李姐道:“李姐,就咱那个项目,你也看到了,我没少出力。你知道jack 给我个什么绩效吗?这个!”
李姐笑笑,刚要开口,突然像看见什么,脸色一变,忙闭上了嘴。
就见jack遥遥走来,面无表情,冷冷地归座。
刹那,小组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我也吓得大气不敢出。
许言言只装作看着手机。
半晌,jack 站起身,对着许言言道:“许言言,你过来一下,我们找个地儿聊聊。”
许言言答了声“好”,跟着jack 出去了。
往后几天,许言言都不在工位。我闷闷的,左猜右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想着晚上回去问问。
下班后,我便呆在屋里,大约九点钟左右,听见门外有动静,想是她回来了,就打算出去看看。
我来到客厅,发现许言言已经进屋了,在她门前踌躇了小会儿,敲响了她的房门。
很快,许言言开了门,看到我,有些奇怪:“什么事?”
我不知怎么开头,思前想后,来了一句:“吃饭了吗,一起吃饭?”
“好,等一下,我进屋换件衣服。”
半晌,我们出了门,挑了一家小餐馆,边吃边聊起来。
我喝了勺汤,还没来得及开口,没想许言言先抢一步,自顾自吐起苦水:“你不知道我最近有多烦!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头来,奖金最少。那我来这公司,来东都,图个什么?那一点子死工资,外人看着高呢,其实连房租都快付不起了。”
我见她先开了头,便接道:“是啊,我看这几天,你被jack 叫了出去,都聊了什么?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许言言瞧我一眼,笑骂道:“没什么,工作上的破事。你个小屁孩,瞎打听什么?”
我听了,有些生气:“什么小屁孩?大姐,我和你一样大,别多几年工作经验,就目中无人好不好!”
许言言放下筷子,支起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半晌,她突然笑了,没头没尾一句:“我觉得,你还挺可爱的。”
我被她盯得有些发毛,又听这话,面红耳赤,强撑道:“好好说话!”
许言言笑着摆摆手:“好了好了,不说了,吃饭!”
之后的气氛多少有点尴尬。我脑子很乱,许言言只管埋着头,吃她的东西。
吃完后,我们结了账。路上,她突然对我说:“下个礼拜我可能要忙起来,我们也没机会一起吃饭了。”
我听了,点点头,道:“那你注意身体。”
许言言白了我一眼:“用你说!”嘴角却微微一笑。
之后路上无话,我俩并肩走着,气氛宁静却安逸。只是许言言神色看去有些疲倦,心不在焉,半路忽然一摇,要晕倒似的。
我吓了一跳,忙上去一扶,关切道:“没事吧?”
许言言勉强站稳:“估计是最近熬夜熬多了,游戏打不赢,我不甘心啊。”
我有些无语:“白天都那么累了,你晚上还要熬夜打游戏?”
说起游戏,许言言的眼睛立马放光,竟重新振作起来,恨恨道:“太难了,要是有人带我就好了。”
说着,像想起什么,忽然看向我,眼神里满是期待。
我笑道:“别看我,我又不打游戏。”
许言言失落地“哦”了一声,踢掉脚前的一块石头,继续向前走了。
我见她像没什么事的模样,也就没有去管。
果然,周二一大清早,jack 一到公司,就来找许言言:“许言言,这个s级项目,你来负责。”
说着,他想了想,又转头向旁边的李姐吩咐道:“李芳,你来帮她一下!”
接下来几天,许言言每日早出晚归,基本都见不到影儿。就算见到,也是和李芳坐一起,叽叽咕咕谈着项目的事。
我见她这么忙,倒也不忍心打扰,只偶尔午休时分,许言言会主动过来,和我吐槽吐槽有多累啊,糟心事有多多啊。可我瞅她一脸倦容,眼里却亮闪闪的,知道她并不想放弃。
我猜着,估计和那几天jack 找她聊天有关。让她负责大项目,自然意味着奖金会分到更多,我也为她如愿以偿而高兴;但反过来,工作强度的大幅增加,看她每日顶着个黑眼圈,哈欠连连,又使我有些心疼。
不过总得来讲,看她挺高兴的,我也不多说什么了。
那天我去买点东西,回来看到许言言在楼道拐角,戴着耳机,看神情颜色是在和父母通话。
……
“我跟你们说,这次我在公司,揽了个大项目,奖金估计有好多呢。”
许言言对着手机,脸上不免显点得意之色。
但随后,她听了手机里的回话,脸色一变,突然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反正什么都是哥哥好,我就什么都不是!我有事,先挂了。”
她放下手机,刚要点下挂断键,突然又想起什么,拿起来补充道:“对了,你们就坐好了收钱就是了,不是只有哥哥会每月给你们钱,我也会,而且只多不少。挂了挂了!”
说着,挂断电话。
我等她说完,走过来笑道:“怎么,和父母吵架了?”
许言言见我过来,忙收起手机,笑道:“唉,烦死了,不过总算能挣口气了。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我都被我哥哥压一头,就是工作后,来这么大公司,还不被他们瞧好。”
我摇摇头,道:“想那么多干嘛?你看你,来了大都市,挣这么多工资,吃穿玩乐肯定远胜你哥哥。自己活给自己看就好。”
许言言冷笑道:“你不懂。在他们眼里,我就只配绣绣花,嫁个人,大事都有哥哥去干。所以我才要出来,我宁可没他们这样的父母!”
我不同意道:“即便这样,你也不能这么说,生你养你不容易的。”
许言言听了,刺刺地看着我,半晌,嘲道:“是啊,大少爷,老爷奶奶肯定都围着你转吧,能懂什么呢?”
说着,一扭头,撇下我就走了。
后来几天,照例是我上下班,许言言忙着她的项目。
只有一天,jack突然过来,犹豫一下,对许言言道:“许言言,那个,李姐她这段时间有事,项目就暂时不参加了。其他人又在忙别的,所以你一个人先撑撑,我再引别的同事进来。”
许言言脸色一变,立马道:“不行啊,jack 哥,这项目工作量这么大,我一个人干不来的。”
jack为难道:“你就坚持一下,现在进度也挺赶,不会要太久。有什么事,你就来问我!”
我看见许言言脸色一下就绿了,半晌,只得勉强着答应,坐在位置上直发愣。
因为工作量的陡增,许言言当天直工作到了凌晨两点半,才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去时空无一人,办公室早暗黑一片了。
唯有她头顶一盏明灯作伴,在她身畔画了个圈,在宁静的深夜显得格外扎眼,分外落寞。
就这样撑了两天,许言言受不住,慢慢成了起晚睡晚的作息,日夜颠倒,下午四点到公司,凌晨五点,天蒙蒙亮,才回去睡觉。
可进度仍像蜗牛在爬,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同事来催,弄得她焦头烂额。
我见了于心不忍,一天中午,见jack正好在座位上,便鼓起勇气,申请加入项目中,帮许言言一起做。
jack显得有些犹豫,看着我,为难道:“小柳啊,不是我不给你做,而是这工作,确实太需要经验。你刚刚入门,为时太早了些。”
我却坚定地表示,自己不会可以学,但绝不自作主张,拖人后腿,而且两个人做总比一个人做好。
Jack见我心意已决,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我的请求。
我便搬着椅子坐到许言言身边,问能否帮上什么忙。
许言言有些感激地看向我,但很快皱了皱眉,直摆手道:“不用,我一个人能行。你不懂这些,来了是添乱,我跟jack 说去,你忙你自己的。”
我笑道:“得了吧,天天通宵,凌晨才回去,你当我不知道?关防盗门声音那么大,吵得我睡不着,我为我自己睡眠考虑呢!”
许言言被我逗乐了,扑哧一笑,骂道:“你们男生不是睡得跟死猪似的?信你个鬼,我关一万次,估计也吵你不醒!”
我俩相互打趣了一番。
这时一人过来,问我们进度如何,许言言这才反应过来,瞪我一眼,赶紧汇报了进度。
她也不提帮不帮的事了,看着电脑,一边分配给我任务,倒也和我配合默契,进度自然紧追直上。
一天晚上,我们照例一起工作,结果遇到一个棘手的难题,要加班到很晚。
我忙完手头的工作,看看表,已经晚上一点多了。周围办公室早空空荡荡,窗外夜深,更是树影婆娑。
我见旁边许言言脸色不太好,在亮灼灼的电脑屏幕映衬下,显得煞白煞白,目光也有些呆滞,就接过鼠标,道:“你先歇歇吧,我来弄。”
许言言机械地点点头,虚弱道:“那辛苦你了,我先趴会儿。”说着,缓缓地俯下身,伏在桌面,头埋进了胳膊里。
我接过她的工作,埋头苦干起来。
忙碌一阵,我见差不多了,再看了看表,已是一点40,不由大大打了个哈欠,想着准备下班。
一扭头,我见许言言还之前模样地趴着,一动不动,便碰了碰她的胳膊,笑道:“我说大姐,该起床了,回去再睡吧。”
许言言没有反应。
我以为她是睡熟了,又使劲碰了碰。
结果还是没有反应。
我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再试了几次,果然推不醒,刹那便意识到什么,心止不住地狂跳。
我索性站起身,近前大呼其名,疯狂地摇晃。
哪想她身子一歪,烂泥似的,直接滑到了地上。再翻过身,就见她双眼紧闭,脸色铁青,哪里还有知觉。
(五)
我哪里遇到过这种事,飞了似的跑下楼,大喊保安上来。
保安上来了,见到情况,也急忙拨打急救电话,另一面与我小心翼翼扶许言言躺上沙发。
等待期间,我心如乱麻,倒是保安好像学过些急救知识,帮着许言言躺得自然些,又试图唤醒,自然是徒劳。
直到楼下传来阵阵急救车的呼啸,子弹似的射进了楼,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瞬间,红光如火花,由外印在了窗玻璃上。
我看着许言言被抬上担架,戴上呼吸面罩,也忙随车来到医院。
医生先通知了家属,又问我和病人什么关系。
我想了想,道:“同事……”又觉不对,接着道,“朋友。”
我在急救室外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明,告知情况稳定了些,才回去补了一天的觉。
许言言的父母过来一趟,听说没什么大碍,又回去了。两天后,许言言缓缓睁开了双眼。
我再见她时,她平躺着,一动不动,盯着惨白的天花板。身旁的吊瓶一下一下滴着药水,桌上剥剩下的橘子皮,干得像团废纸。
她知道我进来,沉默着也不说话。
“好些了吗?”,我问道。
她僵硬地点点头。
这时护士进来,给她来换药瓶,见到我,冷冷道:“病人现在还未康复,需要休息,没什么要事,先出去吧。”
我正打算走。没想床上的许言言突然抓住我手,弱弱道:“别走。”
我心里一动,慢慢坐下,细声安慰道:“不走的。”
就这样无言呆了好一会儿,我忽而想起那晚,许言言铁青的脸色,不禁有些后怕,扭头问护士:“对了,她到底是什么病,这么可怕。”
护士瞥了眼病床上的许言言,叹口气,慢条斯理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以后可得注意,少熬点夜,得亏送来及时,不然......”
说着,住了嘴,便换完药,匆匆离去了。
没多久,房门又是一开。我不由回头,见竟是jack。
jack见了我,点点头,将买的水果食品放在柜上,就到许言言床前,一脸抱歉道:“好点了吗?是我的失职,不该让你一个人负责这么重的项目,加班到半夜。”
许言言见领导来了,自然挣扎着要坐起。
jack忙过去,叮嘱她躺下,道:“你就好好休息,我代表公司,对你表示由衷的歉意。”说着,顿了顿,又为难道,“该补偿的,公司自然会补偿。只是鉴于你的身体状况,即便好了,估计也无法承担这份职务......当务之急是好好养病,其他的不用多想。”
许言言听了一愣,急忙道:“别啊,jack哥,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没事,好着呢,你瞧。”说着,用力挥了挥胳膊,又想弹坐起来。
我忙和jack把她按下。
jack无奈道:“这是公司的决定,我也没办法。实在不行,等病好了,再看看怎么调整吧。就这样,你先养病,我走了。”
我有些不忿,再也忍不住,直面jack,怒冲冲道:“你凭什么开除她?要不是你让她单独负责整个项目,她会累成这样?刚才护士都说了,她差点就没命了!得亏我跟她一起做,要是她真一个人去做,晕倒了都没人知道!”
jack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似乎没想我会替她出头,沉默了会儿,淡淡道:“所以我说了,她不适合干这个工作,是她主动请缨,并不是我要求的。这是公司的决定,言言能力很不错,我也很想挽留,可是没有办法。”
我看他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恨得牙根痒痒。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公司里李姐、刘哥等,为什么那般冷漠,胆怯,像一个个从模子里刻出来的,因为jack、许言言的影子,此刻也和他们重合了。
jack见我无话可说,想了想,突然道:“对了,柳一平,一会儿有个项目要开会,你过去一趟。许言言的项目不是没人接吗,我让一个老师带带你,一起做。”
我听了,无比震惊地望着他,难以想象他就在许言言病床前聊这事。
jack看到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怎么了,这项目总得有人做吧?你们不做,就得我一个人做;都不做,那就都别干了。”
说着,也不等我回话,自顾自离去了。
我回头,见许言言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气得破口大骂:“操,不干就不干!”又抚了抚许言言的手背,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换家公司,有什么。”
许言言没有说话,像被抽去了灵魂。她翻了个身,背着我躺了好一会儿。
这时,护士忽然敲了敲门,道:“30号病床,谁缴费?”
我见是她在叫我们,就站起身。许言言忽然拽住了我,递给我一张银行卡,告诉了我密码。
我拿着银行卡去缴费,看到急救费用时,以为自己眼花了。好家伙,这得花掉多少年的工资?还是在公司帮忙抵付一些的情况下。这大城市的医院也这么贵!
我有些担心,刷了卡,一看余额,更是令我大跌眼镜。许言言在东都奋斗五年,又在这么大的公司,卡里余额竟连零头都抵不上。
不得已,我只好问她父母,有没有帮着支付一些,其他再想想怎么凑足。没想护士告诉我,她父母早说了没有钱,平日还指望她寄生活费呢,哪还有钱给她垫医疗费。
我告诉了许言言,许言言让我打电话给她哥。可拨了几通,都无人接听,她哥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无可奈何,我问许言言现在怎么办。许言言却似乎看开了,闭着眼,一副啥也不管,啥也懒得管的态势。
半晌,她缓缓睁开,悠悠道:“我又想起一人......”
我拿她手机直接拨了电话,没想对面大咧咧一道:“喂,言言啊,什么事?”
我听出是王系远,不由有些尴尬,想着房租还没付呢,又要借一笔天文数字的钱,这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我只能向他交代了前因后果,许言言她如何住院,又如何付不起医疗费,尴尬地问他能不能先借上一点垫着。
没想王系远没听完,先急切问:“言言她住院了?怎么样,严重吗,要不要我去看看!”
我愣了下,半天没反应过来,才道没事了,叫他不用着急。
他松了口气,竟乐呵呵表示,钱倒是小事,关键人没事就好。他先帮我们垫上,但接着又开始污言秽语地大骂公司,将全部活儿全交给一个小姑娘,用完了还要过河拆桥,如我遇着了非怎么怎么样的。
我听了哭笑不得,心里却很温暖,万万没想到一个关系疏远的房东,能好心到这个地步,不由地感谢连连。
王系远哈哈大笑,道:“谢什么。你们被医院扣住了,我房子就没人住了。又得转租,麻烦死我。再说,言言出这么大的事,她毕竟是我......远房亲戚的远房亲戚的表妹,我出点钱,算什么。”
挂了电话,我长舒一口气,又吃惊地问许言言:“你真是,王系远的远房亲戚的表妹?”
许言言被逗乐了,笑骂:“放屁,你听他胡扯!”
隔了会儿,她又慢慢坐起身,扭头望着窗外的夕阳,见远山火红慢慢褪了色,呆呆的:“反正在东都几年,什么没留下,什么也没带走......”
(六)
几天后,许言言出了院,我陪她回公司拿东西,办理离职。
jack见到我,脸色难看,问我为什么那天没去参加项目会,还连着几天无故缺勤,誓要扣我的工资。
我微微一笑,道:“jack哥,我怕带我那位老师请假啊,到时我一个人做项目,怎么办?”
我顺带着也离了职,顿觉胸口一块巨石消失,气也顺畅了不少。
我和许言言出了大门,遥遥见马路对面有一群人围着,似在看什么东西,便觉奇怪,也赶过去看了看。
就见一人当街支着画架,戴着丹红色贝雷帽,灰褐色呢子大衣,对着我们公司的大楼涂涂画画。
我瞧他标志性的辫子似的胡子,再仔细一瞧,不是王系远又是谁。
王系远见了我们,哈哈大笑,打招呼道:“喂,柳兄,小美女,你们来啦。”
许言言凑上去,探头看了看他的画,笑道:“呦,老王,画到我们‘前’公司来了?你也太不上心,东都都快画遍了,才想起画我们这儿。”
我觉得奇怪,问许言言怎么回事。
王系远咳嗽道:“咳,平时没啥爱好,就爱涂个颜料,城市里瞎逛游呗,逛着逛着,就逛到这儿了。”
我看这个点太阳高照,问道:“王叔,你不上班吗?”
王系远呵呵一笑,没有说话。倒是许言言一旁打趣道:“人家上什么班啊,画油彩就是他的班。我们住他的房,就给人发工资呢。”
我拉了许言言一把,责她别瞎说,毕竟人家帮了我们这么大个忙,对王系远连连感谢。
王系远摆摆手,大气道“小事”,又拉着我们,非要请我们去他家坐坐。
一路上,许言言悄悄告诉我,王系远原来毕业在某知名美院,毕业后就进入大企业当插画师,可没做几年,又觉得插画不是自己想要的,毅然决然辞去工作,开了个画室,做了一名自由艺术家。
我听了,好奇地问:“那后来呢?”
许言言道:“后来?艺术这东西能当饭吃?自然是赚不上钱,画室倒闭,亏他是个本地人,没什么经济压力,不然谁会蠢成他那样,好好工作不做,去当什么艺术家?”
这么说着,她眼里却很是复杂。
隔了半晌,许言言又继续道,后来他又做起了生意,有挣有赔。事业正上升着,突然有一天,不知发生什么,他竟把公司一下注销了,回家呼呼大睡三天,起来就成这模样了。
我奇怪地看着她,觉得有些魔幻,不信道:“不可能吧,为什么?”
许言言白了一眼:“我哪知道。”
这时,王系远领我们到了他家。
刚认识他时,我幻想他家肯定有篮球场那么大。可真到了,却让我大吃一惊。
一栋又破又旧的小平房,出现在我们面前。
王系远乐呵呵请我们进去,他爸妈很热情,虽白发苍苍,却有种难以言述的气质。他们衣服陈旧,却步履矫健,聊到乐时哈哈大笑,谈到许言言的事,又忍不住怒声呵斥,倒竖眉头,一幅要去打抱不平的侠士模样。
“别介意,他们就这样。”王系远乐呵呵道。
这么聊了一会儿,王系远突然起身,进了屋。我见没什么事,也跟了进去。
入眼一桌一床,白花花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大而宽的“道”字画轴,墨黑的笔画龙舞苍劲;画轴前一个紫红色的蒲团,王系远走到蒲团前,竟盘腿入定。
屋里的时间刹那好像停滞了。
我一旁呆呆的,不忍打扰。半晌,王系远缓缓睁开眼,有些迷茫,困顿,就那么愣愣望着面前“道”字好一会儿,忽而不转头地笑道:“柳兄,你知道吗,突然觉得没事做,好可怕。”
我拾起旁边一副油彩画,看了一看,笑道:“多少人想没事做啊,可又不得不有事做。”
王系远苦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掸了掸衣角,道:“我只是觉得,能像水草顽固而随性,不被洪流所裹,不随东水而流,是一种幸运。可日日看这字,瞬间觉得,舍去了方向,又该向哪儿去呢?我不知道。真做起来,一点都不轻松。”
我摇摇头,没有听懂,索性笑道:“你说的太深奥了。”
王系远哈哈一笑,站起身,带我回到客厅,悄悄对我和许言言道:“一会儿带你们去个地方。”
我见他神神秘秘,像个顽童,想着反正现在的自己也自由自在,便愉快地答应了。
王系远领着我俩,左拐右拐,绕过房后不远的一栋烂尾楼,来到楼后的一处荒院。
我和许言言惊讶地发现,那里长着一颗又粗又宽的大树,枝叶茂密,如一团绿色云雾,腾飞半空。一架木梯倚于树干,近前才发现,树上竟托了个大大的树屋,藏在层层的枝叶里,隐蔽十分。
王系远引着我们到树下,指着树上,笑道:“瞧见没,这是我的秘密基地,好玩儿吧!”
我满眼的震惊,心想这玩意儿只在国外电影里见过,这还是第一次于现实碰到。
许言言笑道:“倒是蛮有趣的,老王,你在里头藏了什么宝藏?”
王系远嘻嘻道:“你们上去不就知道了。”
我和许言言爬上梯子,王系远却在下面喊道:“你俩上去吧,我就不去了。我要上去,房估计就塌了。”
我没有办法,只好向上爬,见下面许言言有点恐高,爬一半不敢动了,就又下去带她,最终一起进了树屋。
树屋很小,只侧面抠了个小窗,垫了张梅花图案的毯子,两瓶矿泉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我和许言言鼻尖几乎快碰上,脸对着脸,想扭过一边去,又没什么空间可活动。彼此的气息,像绸缎似的缠在了一起;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散热,咚咚不止的心跳。
我手心已是汗津津的,脸颊在发烧,看到许言言低了头,摸不清神色,只耳根子红通通的,像两扇煮熟了的云。
我忙道:“这破屋子太小了,我们下去吧。”
许言言没理我,半晌,突然小声道:“柳一平,谢谢你。”
我听的莫名其妙,问:“谢什么?”
“谢谢你替我分担了工作,救了我的命,还在医院期间帮了我这么多。你真是我所遇到过的,最关心我的人。其实你不用陪我离职,我和jack早有分歧,他只是针对我,没有针对你。”
我听得脸红,佯装不在意道:“说什么呢,咱俩都是出来打工的,还是合租室友,相互照应是应该的。再说了,那破工作,我早就不想干了!”
许言言抬起头。我看到她两颊飞红,用一种前所未见的目光盯着我,像十月湖水,又似一盆炭火。
“之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微微避开她目光,道:“可能回家吧,也可能去其他城市。”
许言言眼里流过一丝失落,低下头:“回去吧,反正向来都留不住。”
“你呢?”
“差不多。”
我俩都陷入了沉默。
小小的窗户外,一点霞光透入,将我俩沐浴在昏沉的橘黄里。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总躲着,像个自虐狂,疯狂地按压着自己的脑袋,将五感闷溺在水中,害怕一切可能失去的东西;而是该大胆地仰起头,浮出水面,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
我深深吸上一口气,心里像决定什么,突然伸出手,轻轻托起许言言的脸颊。
许言言猛地感受到了,有点慌乱和意外,但接着像明白什么,没有动,只也长舒了一口气,像把长久的憋闷一股脑地呼出体外。
然后,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也跟着闭上了。
在与许言言的唇碰触的刹那,我感觉心里那匹受困的马,痛快地脱去缰绳,然后奔向天际,再也不会回来了。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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