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藏

作者: 西小麦 | 来源:发表于2021-06-08 21:52 被阅读0次
    西小麦

      我是下午到的。

      院子里到处破败,草从石头墙缝里挤出来,地上有一层落叶,有新有旧,是那几棵银杏树的,他们还照样活着,有的粗壮像是受了谁的照料。方圆几里听不到鸡叫,这一片很久没人了,东山村在县里属于开发区,几十户人家早就搬上了楼,这里不久后将是高楼耸立,作为县城之间的经济纽带。我站在一块石头上,透过矮墙往外看,几户人家屋檐的瓦片已经不全,藏着干草窝,没有鸟。我不好想象,从石头上下来,石头旁边挨着墙还有一个裂口的土黄色大缸,里面除了叶子还有一滩积水,水面上有蜉蝣在蹬腿。

      木门上锁,锁上布满锈迹,粗糙泛红。木头萎缩已经无法遮挡完全,缝隙里看进去,有一堆干草和两把工具,分别是锄头和耙子,堆在墙边。我用力推了推,木门像是被唤醒的什么动物,发出一丝哀鸣,合页一定也锈住了。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是父亲弯下身子往里滴灌机油,拿一把小刀涂平的同时刮去锈渍,虽然他那时候已经上了年纪,但还算健壮。我踩着银杏叶走出院子,从车子后备箱里取出铁锹走回来,把门锁撬掉。不太费力,连接与连接之间都已经被时间击脆了,好像一直等着什么人去掰开它。屋子的地面和外面一样,都是泥土,不过更紧致一些,也有凹凸不平,凹的明显是踩的多了,落脚的次数多了,在工具和方桌旁边。方桌和椅子都在屋子一侧,靠在土炕边上,表层的灰很厚,喘口粗气也许就会打破某种平衡。炕上也堆满了东西,被蓝色裹布包着,大概是一些衣物。原有的柜子已经搬回了家里,就在父亲的卧室,一人高的柜子分上中下三个部分,中间有一个小的空档,有两扇左右推拉的磨砂玻璃,贴满了照片。

      整个屋子很陌生,到处都有一种老气,是物件的老,空气的老。大概跟我在医院里闻到的味道差不多,重症监护室门外的家属身上,人人都有,甚至比病人还重。父亲起先并不在里面,外面病房也宽敞的多,还有电视机挂在墙上,播放着静音电视剧,时不时看上两眼,会恍惚地觉得自己跟无所事事的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几次进出普通病房后,父亲从柜子的磨砂玻璃上取下几张照片装进中山装的口袋里,那种老式的中山装口袋很多,他经常会忘记什么东西放在哪个口袋里,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真的老了。当他把另外的东西都一件件让我回家拿,然后往口袋里塞,开始害怕些什么的时候,他就好像知道了。但是他从不问我,躺在普通病房里,安静地输液,吃饭,听收音机,戴上眼镜看看报纸。口袋里的东西也从不拿出来,那里有一块怀表,一只钢笔,两张照片,上面应该有他和他的父亲,还有一个铜铸的指甲刀。突然,他开始关心拆迁的事。拆迁随着县里换届一直被搁置,最近开始启动,规划图已经出来了,大队里还欠父亲一套房子,不过意义不大,他也没法自己跟自己住。我跟他说老房子已经不算我们的了,该搬的也搬了,他一直点头,但是还是揪着确切时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是看到有挖掘机开始在县里集合,像朝气蓬勃的学生站队列操,想必应该快了。我得回去一趟,他说。还有什么要拿的,柜子里的东西几乎拿空了,我跟他说。他坐在病床上挠头,然后侧身下了床,扶住窗台往外看,他的背影瘦小,像个少白头的孩子。我站在他的身旁,顺着他的眼神望去,那不是我家的方向,我知道我理解错了。我去吧,我说。他挠着头躺了回去说,让护士来打针吧。他这个病很突然,夜里住进重症监护室,普通病房我没有退,床上放着中山装等他穿。四天了,他还没有出来。

      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是护士写的,并不是什么病情的事,上面写着一行字,老家屋子地里有个宝贝。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老人一天能睡十几个小时,醒着的时候就在嘟囔,她们几个护士根据口型和微弱的声音凑出这一行字,觉得应该给我。我不太相信父亲连话也说不清,我不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这显然不是他的口气。老家有什么呢?我站在屋子里,拿着铁锹,四下敲了敲地面,可能是前几天下雨的缘故,地有些软,应该会很好挖。

      我不知道具体位置,先在门槛和干草堆的中间锄了个小坑,只有些小石块。父亲什么都没有说过,他不像是会藏黄金首饰的人。我继续挖着,又换地方挖着,一个坑一个坑渐渐从地上冒出来,像跑出来透气的鱼。妻子打来电话问我怎么样,咱爸是不是藏了很多钱,那是不是可以换车了,单位上那些同事都换宝马奥迪了,儿子大学夏令营要去澳大利亚玩,是不是也有着落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嗯了几句,还不知道,我说。还不知道?天都快黑了,你去了一下午了,还没挖出来,要是我去,银杏树都砍几棵回来了。咱爸怎么样了?我说。护士说一直睡,没事,我在外头看着,她说。我挂了电话,心里开始发慌。其实从没想过死亡是什么样子,在我记事起就是父亲带我,很多亲戚离世的时候父亲并不让我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把那堵墙挡得死死的,现在那堵墙好像要倒了,我能感觉到。

      铁锹插到了什么东西,发出砰的一声,像是一个盒子。屋外的天黑了下来,我打开手机的灯光照了照,只能看到盒子的一角,黑色的盒子角部精心雕琢。我继续轻巧地剥开附近的土,用铁锹完整地把它翘出来,再次用手机灯光照上去,那是一个黑色的盒子,表面有两条龙雕,方方正正,掸去正面的土,还有一张照片。

      我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托在手里,走出院子,回到车上,把它放在副驾驶座位上。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什么人会把骨灰埋在自己家里呢。我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原来你的儿子一直和你在一块,他现在在医院里躺着,他说你是他的宝贝,我对着它说。这感觉很奇怪,一个人被具体化了,放在这个盒子里延续,延续的是死亡还是生命呢。天已经很黑了,乡下的天好像更单纯,没有什么灯光穿插地打进来。鸟叫起来了,应该是那几片残瓦下的鸟正在归巢。远处有什么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我打开车灯,发动引擎。

      妻子再次打来电话问我,你找到了吗?找到了一个盒子,我说。她好像很高兴继续说,你打开了吗,里面有多少钱?咱爸怎么样了,我说。还那样,还在睡,到底有多少钱?她说。没有钱,那是我的爷爷,我说。什么?她继续问。我的爷爷,我说。

      挂了电话,我把车沿着小路往外开,石头很多,车子很颠,我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扶着副驾驶的盒子。

      你儿子在睡觉呢,我说。

      我踩下油门,车子在村头下了个坡冲进光亮里,经过一排高大的挖掘机,开上了笔直而宽阔的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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