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曼谷往事

一

飞机已爬升了三次，从云层中跃出，像一只翱翔在天际的大鸟。

此时曼谷已不见了踪影，被埋在梦幻般的白浪下。

耳畔引擎的轰鸣已变成低吟，我又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梦中传来，不觉间我已经泪流满面……

十年过去了，这段曼谷往事一直埋在我心底。

直到今天，一想到那场激荡了青春的暴风雨和那遗失在曼谷小屋里刻骨铭心的“第一次”，我还是会身心颤抖，泪湿衣袖。

二

我比她大一岁，她却总说我幼稚。确实，她凡事都要比我有主见，在她面前我总感觉自己像个天真的孩子。

她是我的学妹。在读书会上她总是侃侃而谈，眼睛闪闪发光，笑容自信而美丽，令我常常不由自主地盯着她，一时竟忘记了书中的故事。

那天我一夜没睡，写了一首诗送给了她，题目是《致天使》。那时候，她就是我心中的天使。

过了一天，她约我在后山见面，说我的诗写得很好，她很喜欢。说完牵起了我的手，红着脸说愿意做我的女朋友。作为礼物的交换，她还送了我一把雨伞。

哈，大学真好！一首诗换来了一把伞，还有一个羡煞旁人的女朋友！

大学的时光就如快进的电影，你还来不及思考和回味，它就演完了许多离合悲欢。

我一直很庆幸遇见了她，我人生的许多“第一次”都是拜她所赐: 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抱着一个姑娘说了那么多山盟海誓甜言蜜语……

然而，那最让我期待和激动的“第一次”，她却拒绝了！

她说她从小家教严格，绝不允许做过分的事，像那样珍贵的礼物，一定要等到结婚那天才能送出。

我也没有轻言放弃，在朋友租的那间小屋里，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可还是没能说服她让步三分。终于无计可施，在伤心中作罢。

那时我已是文学社社长，喜欢我的女生不少，怎奈我的眼中只有她。

我们手牵手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她教我记住了许多花花草草的名字。偶尔我们也会并肩在图书馆里神游，一起读海子的诗。

虽然我时常会因为没能和她一起完成生命中那个最重要的“第一次”而感到失落，但回想起来和她一起度过的那三年大学时光，还是感觉十分美好。

三

大三时我们说好了毕业一起去泰国工作。我们学校一直有送毕业生赴泰国工作的项目，我们一起报了名。

我比她早一年毕业，去了曼谷的一所中学里教中文，等待她毕业后在泰国相聚。

半年后她的想法有了一些变化，她说想考研，等毕业后再去曼谷找我。我心里感到一丝不安，可仍然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我相信，我们曾经山盟海誓，即使短暂分离，将来也一定会在一起！

她是个聪明又坚韧的姑娘，一旦做出决定，就会全力以赴。

不久之后，果然传来了她的好消息，她考上了吉林大学的研究生，将在那儿继续研究她喜爱的物理。

电话里她开心地向我喊着: “亲爱的，你等着我！三年后我一定去曼谷找你！”

四

异地恋好像也没有想象得那么糟糕。

开始时我们每天在网上聊天，隔三差五打打电话，把思念化作一段段滚烫的文字和一句句缠绵的话语。

夜深人静时，我独自躺在曼谷小屋的床上，孤枕难眠，回味着青春这杯美酒曾经的甘甜，和此刻的苦涩。

但我的心依然顽强，它还在遥远而微茫的希望中固执地跳动着，想要从那世俗的轨道上挣脱。

然而你所幻想的与众不同，在现实的千篇一律面前，往往势单力薄。

也许聪明如你，早已想到了结局吧。

半年之后，我们联系的频率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日益减少，从每天变成了每周，从每周变成了每月……

她说她实在太忙了，上课、读书、写论文，无暇及时回复我的信息。

因此我常常在焦急中等待，时间久了竟也有点习以为常，不甚痛苦了。

现在想来，我们的心是多么的强大，它的每一次跳跃，都在给我们带来安慰，努力帮我们摆脱困境。

一年之后，她能及时回复的消息已经寥寥无几。

又过了半年，她终于主动打来了电话，说我们终究离得太远了，未来已经遥不可及。

我苦苦哀求，说尽快回国去找她，我会在东北工作挣钱，陪她读书……

我还在喋喋不休，电话里听到一个男生在叫她的名字，她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对不起了各位，故事的开头还挺美好，但结局却有点令人失望。

五

曼谷的天气正如我们年轻的恋情，常常早上艳阳高照，傍晚就下起了暴雨。

那一天，我在狂风和暴雨中奔跑，在曼谷街头，像一条丧家之犬。更确切地说，像个失魂落魄的疯子。

晚上我病倒了。头痛欲裂，心痛不止。一夜像一年那样长。

那是第一次我强烈地感到死了会更好。但是我已掉进了痛苦的深渊，无力爬起。

就这样，我一连在小屋里躺了三天。

当我终于挣扎着爬起来时，我已经变了一个人。

曼谷在我眼中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阳光穿过树荫，落在孩子们洁白的校服上，那么耀眼，充满了生机。

马路上疾驰的车流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像一条奔腾的河流。路边的行人成群结队，神色宁静而安详。

天桥上一只金色的狗静卧着，低头望向脚下的车水马龙，像是已经活过了千年。

校园里我的学生们在向我低头微笑，那笑容纯净得犹如天使一样……

伤痛与死亡已离我而去，我看到眼前的世界永生不老，没有悲伤。

故事到这里本可以结束了，然而命运却不甘平庸。它总要给你的青春多一点燃料，让它燃烧得刻骨铭心。

六

我本来打算回国去东北挽救那早已破碎的恋情，但现在突然改变了想法。

在这个微笑的国度，阳光明媚，万物生辉，我要好好疗疗伤。

傍晚，我独自走向我的小屋。小巷宁静悠长，墙上是斑驳的光影。我慢慢走着，像走在时光的隧道里。

就在我将要走到尽头时，突然闯进来一位泰国姑娘，我受惊止住了脚步。

她嫣然一笑，用泰语说了句对不起，轻轻走来，与我擦肩而过。

我感到熟悉，又觉得陌生。我不记得那是第一次看见她，还是之前就曾经擦肩而过。

七

后来因为在小巷里见得多了，自然就打起了招呼。

“สวัสดีค่ะ”

她的声音甜美又动听，笑容像初春的朝阳。

一次在附近一家饭店吃饭时又遇见了她，便和她谈了起来。

姑娘开始有点害羞，但也乐于交谈。谈话中知道了她今年刚毕业，在附近一家公司实习，就住在附近一个街区。

姑娘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你时，炎热的曼谷瞬间变得清凉了。她说话时嘴唇灵动，白皙的面孔上神采飞扬。

我经常去那儿吃饭，她也是。就这样，慢慢我们就像朋友一样熟悉了。

和她一起时，我心里的伤加速愈合了。

八

如您所料，很快我们就恋爱了。

之后的几个月里，曼谷成了我们的游乐场。我们手牵着手，走街串巷，异国很快便亲切犹如家乡。

她是那样温柔，每次都问我想去哪儿，从不自作主张。

当看到电影里离别的场景时，她哭得就像一个孩子，紧紧抱着我的手臂，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这时候，我才深深爱上了这个姑娘，决心一定要用心呵护她，永远不让她受伤。

九

转眼在曼谷工作已经满三年了，家人都希望我回国探亲，我也十分想念爹娘，便准备回国一趟。

我邀请她跟我一起去中国，她很乐意，可实习未满，无法离开。

我回国前一天，红衫军包围了曼谷。

我们都停了工作，站在街头向着来自泰国各地的人们招手呼喊。

大街上红潮一片，呼喊声演讲声歌唱声汇在一处，震耳欲聋。

那天晚上，我终于如愿以偿，邀请她到了我的小屋。

十

我们是那么年轻，又是如此相爱！

之前我也邀请过她，但她都羞涩地拒绝了。

今天，街上红衫军的热情让我们异常兴奋，给我了莫大的勇气！

我们回到曼谷小屋时已经晚上十点半钟。月光如水般漫过窗棂，把小屋渲染得清澈又朦胧。

虽然白天她也曾来做客，但今晚到来，显然意义不同。

她显得有点儿羞涩，忽然少了言语。

等我们洗完澡，外面的喧嚣已经远去了，夜晚显得异常宁静。

时间像是静止了，只有两颗心还在不停地跳动，似要挣脱这肉体的枷锁，奔赴那自由的空间。

小床不大，我们并肩躺着，小心翼翼地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我感到心中的潮水就要溢出了，年轻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慢慢地，我侧过身，轻轻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十一

然而。

然而，当所有的一切都水到渠成时，悲剧降临了。

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迷失了通往未来的路。她和我一样，紧张得乱作一团。

第一次，一切以失败而告终。

第二天，她——准确地说，应该是“他”！哭着和我讲述了关于他的一切。

那故事足以写下一部小说。

我也想哭，但欲哭无泪。

终于，我们告别了。

我带上所有的行李，坐上的士，穿过了整个曼谷。

当飞机起飞时，我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

我知道，我的青春和那期待多年的“第一次”，都永远留在了曼谷。